三
2024-09-13 20:08:45
作者: 彭友懷
徐大姐垂頭喪氣從姜家回來,把黎麗的話學說一番,徐家老大心情好低落,似乎第一次認識到自己,連個外來戶,大資本家的女兒也沒看上自己。好,也好,她不是不樂意嗎,這回就是塞到懷裡來也不要!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大家見面說話,但心裡結下疙瘩,只有姜黎麗有苦難言,違背自己的心愿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苦水只能往自己肚子裡咽。
槐花寨內空場子擠滿了人,公社裡大方子站在台上講話。突然老呂蹦上台來鬧場。「我是榮軍,壞分子罪名是吳來扣在我頭上的,他是大壞蛋,胡亂定的章程不能算數。」
老呂不管那個,哇哇講,頓時把會場次序攪亂。大方子沒轍,做個順水人情,會場才逐漸安定下來。
黃大奎向台子下面巡視了一番,對著大方子耳朵小聲說:「徐老蔫那怎麼定?」
大方子領教過徐三子,一聽耳根子都刺撓,往下瞟一眼,徐三子正虎視耽耽地注視著他,讓他感覺到後脊背骨都涼颼颼的,他立刻宣布:「關於徐老蔫,經調查取證沒問題。」
徐家人坐在一起,聽後都長出一口氣,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小事情,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不亞於從奴隸變成了自由人,徹底得到解放。
早晨,徐家老大扛著鋤頭往外走,祥子後邊喊:「哥,等我一會兒。」
「怎麼,你也要到隊裡幹活?」
「是,我不能總在家閒著。」
「哎呀,別去了,有什麼意思,窩窩囊囊的地方,一年到頭掙一腳踢不倒的錢,再說你的年齡還沒到,跟三子甸子裡割柴去吧。」
「不,我要試試。」祥子做好打算,不甘心寂寞,要到生產隊裡去幹活。
生產隊院外,一個浩大的糞堆坑,騾馬糞便和亂草在積水裡泡著,老遠就聞到一股腥臭味。
糞堆上岸不太遠,是一趟廂房,房牆不遠一個方的窗口,一排排窗口,驢馬糞便從里堆出來,順窗口空隙,能看見裡邊不遠一個個馬屁股。
生產隊院裡五間正房,窗子用老灰色朔料釘著,下邊有幾塊小玻璃。東面是驢馬圈,靠正房一頭是飼養員鍘草房,西撇是倉庫和車棚子。
院落中四掛馬車,一台花軲轆車轅子折了,趴在地上。有幾頭小的散牛在院裡玩耍,到處能看見乾癟的和溫熱的牛屎,院子裡顯得非常雜亂無章。
祥子走進正房,外屋正中央一盤豆腐磨,磨下一圈走出驢踩出的道眼兒,這就是豆腐房吧?祥子打量著。
東屋連二的大房子,一鋪大炕,炕上的蓆子因為坐上去的人多,時間久了已經蹬破了,只剩下靠窗一條兒沒被腳蹬著的地方,還能瞅出是蓆子的模樣。
房山牆上貼著毛主席畫像,下邊是生產隊社員出勤表。地上,也許長時間不打掃,散亂著碎炕席糜子和菸頭,整個屋裡瀰漫著吸過的煙味和老炕土味。
西屋同樣,大炕、畫像、破蓆子、塵土味,多少乾淨一些,少一點菸頭。
社員們稀稀拉拉從外面進來,不管男的女的習慣了進屋不脫鞋就上炕,大家都習慣了,腳上有牛屎,老炕土上蹭幾下,剁兩腳直冒煙。
一會,炕裡邊做滿了人,靠窗台一排伸過來各樣的鞋在炕土上,稍一動便塵煙滾滾。
早年老打頭的,坐炕里最顯眼。他七十多歲滿臉鬍子,都什麼季節了還戴一頂氈帽,穿著大棉褲破皮襖。他用報紙卷一筒旱菸炮,有小擀麵杖那麼粗,抽一口直開花,火星子迸發,他像吃煙似的,吸一口閉上嘴,老半天煙才從嘴裡鼻子裡噴出來,屋裡上空立刻出現一團煙雲。
「哎,老打頭的,你不說不來了嗎?干大半輩子了,家裡頭享清福好不好。」
「哼,你當清福那麼好享?兒子好說,兒媳婦還撂臉子,家裡呆著悶得慌。」
「看你穿得大棉襖二棉褲的,還能幹動活?」
「小伙子,別吃飽飯拿花子逗悶子,我十五歲就地里打頭,到你這大歲數,頂個半人使喚。」
「哎,老打頭的,還是背段語錄吧,說明你還沒有老掉,記性還行。」
「背就背,毛主席語錄: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要翻過來講,倒過來講,老婆孩子都知道。」
哈哈哈!哈哈!屋裡一陣大笑。
「怎的,我說的不對?嗯!八九不離十。」老打頭的眼皮下垂,顯然不大高興。
女社員這屋,外號叫皴長的嘴不閒著,她不管大姑娘小媳婦,但說無防,只圖嘴痛快。「你們說,啊,咱們家李鐵匠是人不?土豆湯大鹹菜灌下肚子裡去,也還有那麼大的勁,一晚上不讓你睡覺啊,還說什麼,老婆子,來,讓哥摸肉肉。大夥說,麻不麻牙,什麼叫肉肉?你們說,什麼叫肉肉!」
屋裡邊,家庭婦女們磨得開,哈哈大笑,姑娘們面子矮,紅著臉低下頭偷聽。
「還說,個半人進來了。」挨皴長坐的婦女拐一下胳膊,另一邊那位不知道還大聲嚷:「我說皴長,你可得伺候好了,你家那位大號個半人,可有一個半人的力氣,就得多有個半女人頂著,你要是扛不了,說不上誰就搭上半個,讓你干吃醋。」
「該死的。」皴長抬手上那邊大腿裡邊就掏一把。「你還想搭上半個怎的!」
抓政治的金隊長和抓生產的隊長李鐵匠走進屋來,金隊長手裡拿著語錄本。「社員同志們,下面做三忠於四無限活動,全體社員同志們起立。」
噼里啪啦一陣騷動,炕上站的也是,地下立的也有,抖起滿屋子灰土。
主抓政治的金隊長,手裡高舉著語錄本,雙腳叉站在外屋磨盤架子上,向東西兩屋社員們指揮著:「下面讓我們……」
屋裡,三忠於四無限活動正在繼續,外邊院裡二傻子一搖一晃走進來,他一雙腿直打蹩,胳膊畫圈,左手捏七,右手叉八,嘴歪眼斜,一邊往裡走嘴裡也在喊:「我下地抓雞,我不怕雞叨,我捏住雞腿,我摳壞蛋包。」
「傻小子,做七件事呢,你搗什麼亂!」
「啊,就興你們,不興我是不是,啊就我,怎麼就不行?我怎麼就……」
「這傻呆子,還往面上出溜,就都他媽近親結婚造成的。」屋裡邊罵出聲來。
「啊就就就,你好,大,伯子和兄弟媳婦,啊就生的,還還還,還裝……」
出來一個面目豁嘴,咔,一個大巴掌,把二傻子打得順地打滾,連哭再叫。
太陽一桿子高,才輪到李隊長分配活:「男的鏟地,女的拔草。」
祥子沒鋤頭,李隊長吩咐:「再不你跟女社員稻苗田裡拔草去吧,新手,鏟地也跟不上,頂多給你個半拉子工。」
「對,就讓他去拔草,我們女人堆里就喜歡有爺們。」皴長說著,仰起頭觀賞著祥子。
「哇,徐家老二長得這麼俊俏,好看!大姨娘哪天給你介紹個對象,保你樂得把北都忘了。」
祥子哪裡經過這種場面,臉羞臊得通紅。一個早晨時間,他暗暗地領教過了,皴長這張嘴,能開進去火車,那是自由得很,什麼都敢說。
「得了吧你,人家還是剛下學門的孩子,哪裡受得住你這張臊嘴!祥子,你就留隊裡收拾收拾衛生,看這屋裡外頭糟踐得,跟糞堆差不多。」說完李隊長隨人群走了。
下午,抓政治的金隊長從外面轉回來,一進院不由得一愣。哇!這院裡是誰收拾的?這麼幹淨利索!
院裡,破花軲轆車被靠到牆角戳起來,馬車被推進車棚子裡整齊排放,院落里清掃得乾乾淨淨。
屋裡邊,菸頭子破炕席、老炕土都清理走了,祥子正在西屋修補著漏窟窿的炕席。
「你會編蓆子?」金隊長驚喜問。
聽見說話,祥子才發現有人進來,忙站起。「不,只是補一補,跟哥學的。」
金隊長興奮:「能補就會編,這麼的和你家老大明兒個什麼也別干,就編蓆子。他媽的買點蓆子踅子,得到糧庫里托人,還只能買些舊的,這回好我們自己編。」
祥子發愣,他從來沒編過蓆子,向金隊長解釋說:「我們不會編,只是補補窟窿而已。」
「什麼叫而已,你們都是念書人,腦袋聰明,給你哥倆高工分,再派倆人打下手。」
沒允祥子解釋,金隊長走了。
老打頭的進來,里外巡視一番,一隻老繭的手捋著自己的鬍子,眼睛盯著祥子看。「這小伙子行,幹活有根,我老打頭的現在不行了,可也從來沒夸講過人,十五歲那年,給東金家扛活……」老打頭的又提起他當年勇。
午休過後,社員們陸續來到生產隊,皴長進屋上炕又坐在老地方,她手摸著補好的蓆子。
「真好,乾淨。你們知道不?」她對著身邊幾個婦女說。「就是做那些事,也得乾淨,炕洞土都撲騰被窩裡去,那還能好?聽說過沒有,現在有人得一種病,叫什麼來著?對,『叫愛死病』。就是那些人不管天地,哪裡都亂愛,不知道乾淨,不得愛死病才怪呢。」
「得,你別三句話不離本行,跟前還有面矮的孩子。」身邊的一位婦女嗔怪著皴長。
「我也沒說什麼呢,沒拉大皴,文明著呢。」
李隊長走進屋來,對著自己老婆生氣的樣子說:「你呀你,你又在這裡胡噗嗤什麼,下地幹活走了,這個風騷婆娘,就是嘴沒把門的!」
皴長一邊從炕裡面往地下下,一邊擠眉弄眼地和自己家鐵匠說:「我騷嗎?我騷是騷在嘴上,可你呢,你騷可落實在行動上。肉肉,肉肉不是你發明的嗎,肉肉是什麼東西,看著,晚上甭想摸肉肉。」
李隊長伸起巴掌,假裝要打,皴長撒嬌,一頭就扎進個半人懷裡。「你打,給你打!看打死了誰給你摸肉肉。」過來幾個婦女,連說再笑硬把皴長拽出去。
晚上回家,祥子把金隊長讓編蓆子的事,跟哥哥徐老大說了。根本誰也不會,徐老大心裡沒底,埋怨。「我說老二,大家都不會,你這不是胡扯!」
「哥,你說,派倆打下手的是誰?有金隊長女兒四秀兒!你不是總要……」
「得,別自己做白日夢,人家是三代紅,咱高攀得上嗎?想得倒美。」
「三代紅怎了,我們家也不是三代黑,大方子當眾宣布的,爹沒問題。」
「你別扯那麼遠,我是說蓆子我們根本就不會編,這不是給自己出醜麼。」
「不會怎了,誰開始就會?自然災害,中國三年困難時期落不落後,原子彈也造出來了,編個蓆子比造原子彈還難?不會就學嗎,家裡邊有炕席做樣子。」祥子信心十足。
第一領蓆子編了二十天,歪歪扭扭,一頭大一頭小,方不方圓不圓,看不上眼,連抻再拽將就著能鋪炕。不過,第二領蓆子七天就完成了,到第三領只用三天,而且發明了獨邊蓆子,省力圖快又好看。
徐家哥倆會編蓆子,名聲很快傳出去,其他九個隊紛紛來找金隊長,訂蓆子、踅子,五斤大米一塊踅子,比到糧庫托人買便宜一半。槐花寨甸子裡有得是葦子,沒有本錢,編蓆子是最好的材料,只搭上的時間算是成本。
生產隊編織成立了兩個小組,地點挪到甸子邊草棚里,老打頭的給破席篾,假小子和秀兒打下手。
秀兒比徐家老大小一歲,長得好,一張微圓的臉兒,粉白的皮膚,大眼睛一對笑渦。人穩穩噹噹總是笑模樣,長得像她叫的名字那麼秀氣。
「哥,怎麼樣?有進展嗎?」祥子微笑著似乎在引誘。「秀兒姐可不錯,論哪樣都趕得上黎麗姐,長得漂亮,性子准,溫柔型的,很有女人樣。」
「別瞎扯了,恐怕高攀不上,就憑她那個勢力眼的爸爸,滿腦袋突出政治,能看上咱嗎。」徐老大心裡沒底。
「沒勇氣不是?幹什麼得有韌勁,只要努力希望總會有,告訴你啊,別看不起自己,我們行!」
倆人一組,各在一個草棚。祥子和個半人女兒假小子一組。這丫頭長得像她爹,十八歲姑娘五大三粗,說話瓮聲瓮氣,但不笨,幹活挺入門。
徐老大和秀兒一夥,他心裡早有小九九,惦記著人家。儘量去討好,把自己摸索出來的本事,毫不保留的教給她。
可是秀兒,不知道真看不出來還是裝糊塗,就像塊木頭,頭不抬眼不睜,從來沒正眼看過他,你瞅你的,我自巋然不動,好像是在說:瞅吧,隨你便瞅,我又不缺什麼,瞅幾眼也不會變了模樣。說也只管你去說,不攔著也不搭茬,你有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只是偶爾才問上一句:「這樣編對嗎?該變紋了吧。」
然而徐老大的熱情全能讓人看得出來。「看你這褲子都磨起毛了,指甲也磨凹進去,疼嗎?」徐老大有意搭話。
「我沒那麼嬌氣。」
只換來這麼一句話,秀兒好像什麼也不懂,不小了,十七大八了怎麼弱智?徐老大心裡頭琢磨。
來日,秀兒從家裡拿來褥墊,自己用一塊,也扔給徐老大這邊一塊。
「哇!」徐老大高興!這褥墊,一手的縫紉機活,圓的,一圈圈各種顏色組成的菱形塊,真好看。給我的?噢,有心計,原來她是內熱外冷型的,嘴上不說,臉上也不表現出來,好,這樣更有魅力。
「墊子是坐的,幹嗎抱在懷裡。」秀兒嗔怪地說。
他聽出來,話不怎麼順耳,不過他高興,誰能得到如此待遇?非我莫屬,全證明秀兒的一顆心。
然而,徐老大轉一圈回來,心有點涼,原來那好看的墊子人人有份,編蓆子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好看的褥墊。
「怎麼樣,有進展嗎?」祥子問。
「還進展呢,她是塊木頭!」
祥子聽著心裡好笑,哥是怎了,我問的是手裡的活,看來哥哥陷入愛情的旋渦里。
「哥,愛情是雙方的,別犯單相思,要得到這份愛,必須她愛你,想辦法讓她愛你。」
到底是念書多,說出話有道理,不過,怎樣才能讓她愛我呢?徐老大悟不出切入點在哪裡。
時逢天旱,這幾天才下幾場透雨。
金隊長來到草棚。「你們幾個停下來,稻田地里的草長瘋了,全體社員集中力量突擊草荒。」
他停頓一下又說:「其實多你們幾個少你們幾個人也不起多大的作用,只是上邊一旦知道稻田裡草荒嚴重,還有人一邊干旁的,還是都去除草吧,過了這陣子再磨回來,隊裡全指望這一塊的副業收入。」
下了幾場雨,雜草瘋長,稻地里分不出草和苗,眼見著草荒覆蓋了稻苗。
男勞力一人一把耙子,耙齒上纏著鐵絲,稻地里來回推拉,除去稻苗壟溝里的草,女社員拔稻秧空里的草。
個半人媳婦皴長嘴沒閒著的時候,又開始拉大皴。「你們說啊,那玩意硬,它有硬的道理,你說這稻地硬,不長稻子光長『毛』,拔掉吧手指甲摳生疼,硬得不是地方。」說著,她取笑似的稻田地里蹦起來,撲騰旁邊除草的人滿身水。
人們好像是在開玩笑,也許他們會想到,這樣下去得到的回報那就是挨餓,有什麼辦法,耙子在水中推過去拉回來,斬草沒除根,隔日掐了尖的草長得更快,照樣分不出草和苗。
社員們地頭唱一二呦,前面打頭的上壟半截地,後邊一大群排隊上壟的還在田埂上說笑。
祥子蹲在地頭,雙手伸進水裡摳一把,還好,連泥帶草都抓起來,他雙手翻滾著向前抓了一段,效果不錯,草連根抓出來,但手指甲受不了。
他皺著眉頭,陷入深思。過一會,他把哥哥徐老大招呼過來,跳到水溝外土道上,倆人爭論一氣,拿草棍在地上畫。又過一會,他們把兩個織蓆子的姑娘也招呼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編蓆子的幾個人早早來到水田地,每人扛著一個新傢伙,猜不出是什麼東西,長把,頂端一個木磙,磙子上一排排鐵齒。
徐老大第一個下到田裡,雙手握著木把,前腿弓,後腿蹬,帶齒的木磙便向前滾動,嘩嘩嘩,絞起壟溝里泥水,雜草便拖泥帶水給滾了下來。
幾個人都興奮,一齊下到水裡去。年輕人總有那麼一股熱情和衝勁,手裡有這麼一把新式「武器」,誰也不說話,只管向前推動著,一會工夫一片地壟溝里刷白透亮,雜草全被徹底清除了。
太陽一桿子高,一塊稻地要推完的時候,生產隊裡的社員們才陸續來到地里。
李隊長拿起女兒的推磙,琢磨好一會。「好,這東西好用,誰發明的?」
幾個人都把眼睛投向徐家老大,看得徐老大不好意思,紅著臉低聲說:「我們幾個人做的,就是……」徐老大指著支撐木磙的鐵叉,接著說:「就是這東西不好弄,我們這地方搞不到,祥子特意跑趟鎮上鐵匠爐。」
李隊長琢磨一陣,放水裡推幾下,不禁哈哈大笑。「好,太好!別忘了,我可是有名的李鐵匠,打上面鐵叉這個東西,對於我那是輕鬆得很。」說著吩咐大組長金學:「你領大家這裡幹著,我帶這幾人回去,就做些這個除草的器具。」
六隊不得了,能做新式除草器,稻地里的草連根除,撒下去化肥,稻子眼瞅著長。其他生產隊醒開腔已經晚了一大截,趕緊找李隊長打鐵叉,五毛錢一個,六毛也得買。
六隊院外,閒置了多年的鐵匠爐又忙起來,重新支起爐灶生起火,叮叮鐺,叮叮鐺,李隊長又做一回鐵匠,打造除草鐵叉。不過,輪到外隊使用上除草器,多少有點晚,地里的稻子長得遠趕不上六隊。
草荒一結束,編織的幾個人又磨回來編踅子,外隊也學尖了,提前來訂購。
秀兒跟徐老大的關係似乎比先前好像近乎了一點,一點點而已,有時候也說些話,也笑一笑,僅此而已。徐老大心急火燎,始終弄不明白,女人這東西太可怕,摸不透她的心,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太近乎了不行,疏遠點又沒戲。不過這些日子,他總結出一個道理,男人,要有出息,要能幹出一番事業,要做出轟轟烈烈的事情,要讓人佩服。這就是男才女貌吧?秀兒長得漂亮,那叫女貌!男人麼,就得有才!
編出的踅子一卷卷,一摞摞,金隊長數著數,他在算計著能換回多少糧食,社員們能增加多少收入。
秀兒今天比徐老大來得早,這些日子她好像有點變化,好打扮起來,很注意自己的穿戴和儀表。細心人不難發現,從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得出來,雖然秀兒也還是那麼默默無語,也還是那麼偷偷的微笑,也還是那麼待徐老大不注意,悄悄地瞟他幾眼,只要將一發現他的目光移來之前,便立刻低下頭去,或者立刻把眼睛瞅向別的地方。
「這麼早。」徐老大進草棚後問候。
「啊。秀兒答應一聲,將沒編完的蓆子向一頭抻,徐老大趕緊過來幫忙。
「餵。」秀兒招呼,拿過個包打開。「你穿上試試,哥給寄回來的,家裡人穿都大,櫃裡邊放著也沒用。」她輕描淡寫,好像這東西放家裡礙事。
那是一套軍裝,真正的軍裝,耀眼奪目的草綠色。這個時期有一套純正的軍裝穿,那還了得。
「給我的?」徐老大不敢相信。
「廢話,穿上試試我看看。」
徐老大一邊穿一邊說:「編織組裡,一人一套麼?」
他還以為像發褥墊,每人一個。寨子裡人都知道,秀兒她哥在部隊裡是軍官。
「你以為我們家開軍工廠?」秀兒瞟了徐老大一眼。「怎麼樣,合身嗎?」
秀兒靠近徐老大,給他翻衣領,正了正軍帽。對於徐老大而言,這是第一次跟秀面對面距離這麼近,讓他看得真切,體味得到一股從未感受得到的氣息,促使他的心跳加速。
人是衣馬是鞍,徐老大方方正正的臉,濃眉大眼,再穿上這一套合體的軍裝,太帥!
秀端詳著,掩飾內心裡的複雜感情,輕描淡寫地說:「還湊合,就送給你吧,好歹做了我這麼些天的師傅。」
莫名其妙,徐老大仍然心不落底,他發現秀兒特別內向。越是這樣越讓他著迷,越讓他覺得秀兒有那麼種特有的女人味。
以外的事情好像也特隨人意,金隊長,那一向十分嚴肅的政治臉兒,也總能看到流露出喜色,對徐家老大特殊另眼看待,時常多一分心琢磨:
小伙子行,長得材料,有腦瓜,除了徐老蔫有點小污點,哪方面都沒說的。秀也不小了,知根知底的人家,像樣子的小伙子也不那麼容易找。徐家哥們都念不少書,知書搭理聰明透頂,我們家四丫頭秀是個老實人,還算有福氣。
金隊長總惦記著是塊事,有空就到編織組這邊來看看,見徐家老大眼仁都樂,突出政治的臉兒也不在這裡顯露了,他暗自高興。小伙子膀大腰圓眉清目秀,和自己女兒天生一對。
「大小子,沒事到我們家走走,我說你大高個,你嬸還不信,說先前見你一次才這麼高。」金隊長抬起手比量。
徐老大心裡明白,這老傢伙不愧是政治隊長,精明著呢,分明在家裡議論過,秀兒他媽要看看,或者故意讓我們拉近距離吧?徐老大不只一次琢磨,明里暗中,就金隊長如今對他的態度,他看得明白。
徐老大去了金家兩趟,心裡話:別軟皮賴臉黏黏糊糊,得像個爺們樣子,別給自己掉鏈子,好像怎麼的追著人家不放似的。
果然奏效,越是保持距離,那邊惦記得越迫切。距離產生美,一點不假。
不過秀兒不像她爹,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平平常常,不得已才顯示出一點點近乎。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寨子裡突然間來不少青年,閉塞的鄉村僻壤突然活躍起來。城裡的姑娘不像農村女孩子那麼面矮,她們熱情活潑得很,很快和徐家哥倆靠得很是近乎,金隊長看在眼裡急在心上,擔心徐家大小子,小伙子長得材料,又有才幹,別讓城裡的姑娘給劃拉去了。
掛鋤,是農村清閒時節,編織這邊也隨大溜,鬆懈了一些活不那麼太緊張。
徐老大躺在編著的蓆子上乘涼,兩眼望著天空,長時間不眨眼睛。
秀兒從河邊打來一盆水,放在一張老木凳上,解開發辮哈著腰洗頭。
「喂,把牆上掛著的兜子裡香皂遞給我。」秀兒頭伸在水盆里說。
徐老大遞過香皂,一隻手拐著頭,默默地看著秀兒。在徐老大心中,秀就像一團火,時時刻刻在燃燒著他。
「喂,我要去城裡。」秀向頭上撩著水說。
「去哪城,天河市嗎?」徐老大沒在意問。
「去天河市幹嘛,上省城我姐家。」
「噢,什麼時候走?」
「明天。」
沉默,誰都沒吱聲,徐老大以為秀只是閒說話,去省城她姐家和自己沒大關係。
「哎,和你說話呢,怎裝起深沉來。」秀兒頭髮上滿是香皂泡沫,草棚里一股皂香。
「啊,你不是說要進城麼。」
「真是一根筋,我是說,你去不去?趁農閒到城裡溜達溜達,姐捎信讓去。」
徐老大反應過來了,這裡邊有文章,約他一起?姐姐家?啊,是想讓她姐看看。
頭些日秀兒透露出話,她姐要給她在城裡找對象的意思,莫不是?很可能,便問:「帶我去?」
「怎麼叫帶你去呢,又不是小孩子,大家城裡都有親戚,搭個伴麼。」秀兒洗完頭梳著說。
「好,我去。」看出來徐老大高興。
秀兒對徐老大而言,總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半空中懸著,摸得著看得見,又摸不著看不清,弄得他整天猜想,像有多大事。不就是讓她姐姐看看嗎,又不直說,拐彎抹角讓你自己往上邊靠,唉,用不著想那麼多。
徐老大心裡有底,沒問題,見過她姐夫,烏龜形狀的面目,一臉大麻子,甭提多寒磣,可人家是保密廠工程師,權威人物,一俊遮百丑,麻子也好看。
去了城,也去了她姐家,住得是高樓大廈,屋裡邊有電話,夠級幹部,瞅出來闊氣。
姐姐一家人全看見了,沒說的,徐老大也不含糊,軍裝一穿,雖沒領章帽徽,但是小伙子長得帥,不知道的至少認為是個公社幹部在秀姐姐家,留徐老大吃了飯,麻子臉他也領教一番,不怎麼愛吱聲,也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一門讓吃,往碗裡給夾菜,很熱情,也挺有程度。
秀兒還是那樣不太近乎,瞅不出有什麼發展,不過兩個人逛商場,秀兒特意買了雙小襪子。
「給,這個我特意給你小妹妹買的,你們家中的乖寶,唯一的小丫頭。」
瓜子不飽是人心,能給家裡寶貝妹妹買雙花襪子,意味什麼?他心裡明鏡。
火車上,秀兒靠車窗坐著,他倆面對面。沒有人認識他們,徐老大總想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農村人就這樣,縮手縮腳,連說句心裡話的能耐都沒有。
挨著他倆坐的也是一對男女,有說有笑,一個蘋果倆人啃,困了,那女人就鑽到那男的懷裡去睡,秀兒絕對不敢,秀兒也絕對不能那麼去做。
機會來了,秀兒的一隻手放在茶桌上,頭靠座背閉上了眼睛,徐老大很想摸她一下手,其實很容易點事,只要手搭上去,向下一按,秀兒絕對不會說什麼,但他卻不敢。
旁邊坐著的男的,把嘴伸進女人脖徑里吻,一口兩口,好幾口,哎呀呀,真不象話!
也許是受到環境的感染,身旁這一對男女的行為,特讓徐老大想入非非。
他決定摸一下秀兒的手,只一下,輕輕的觸摸一下就足夠了,哪怕是只碰上一點點。
他憋足了勇氣,把自己的手抬起來,就要往上摸,秀兒突然把手抽走了,反把他嚇了一跳。
這丫頭?搞什麼鬼,不知道真睡著了,還是坐那兒裝,關鍵時候撤梯兒,眼睛還閉著,裝挺像樣。
車到站又開動秀兒醒了,半睡的樣子說:「到哪了?」
「再停下來就下車,快到家了。」徐老大答著話,身不自主把頭伸向窗外。
這一舉動就真是老冒,徐老大的頭剛伸出去,此時刻車開得正快,只聽見颼的一聲,徐老大頭上的軍帽不見了。
哎呀呀!這把徐老大急的,像立刻要從窗子往出跳的樣子,秀兒趕緊雙手拽住他。
此時徐老大心急如火,這不是一頂普通的軍帽,是秀兒送給他的,怎能輕易丟掉!
秀兒也把頭探出去看,回過頭說:「掉就掉了吧,以後遇機會讓哥再捎回一個。」秀安慰著徐老大。
到站下車,徐老大站台上不動地方。
「走哇,還愣在這幹什麼?」
「你先回去,我去把帽子取回來。」
「得了吧你,好十幾里地!」
徐老大沒聽,已經順鐵軌跑下去。
第二天草棚里,不一會秀兒也來了,徐老大搖動著手裡的帽子給秀兒看。「真找回來了?」秀兒驚訝地問。
「那是。」
「來回三十多里地,何苦呢。」
「你可不知道,它不僅僅是一頂帽子,所以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不可。」
秀兒詫異。「怎麼,它不就是頂帽子嘛,多說也就是頂軍帽,還能是什麼?」
「我要是把它丟掉了,就意味著丟掉了你,因為它是你送給我的!」
徐老大一句內心裡的普通的話,深深地打動了秀兒的心,她久久地注視著他,久久的,而後,不由自主的,第一次把臉靠在他的肩上。
祥子從外面過來,沒進門就喊:「哥,告訴你個好消息,絕對的好消息。」
秀鬆開徐老大的手,為了掩飾剛才的場面,她急忙躲過一邊,裝做去幹活。
「什麼事能這麼好?」徐老大不經意地問。
「你不做夢都想去當兵嗎,開始徵兵了,領兵的部隊裡來的領導現在就在大隊部,文化室里很多人了,寨子裡的適齡青年都在報名呢。」
徐老大急了:「是啊,你怎麼不早說,我得馬上去,一定要去當兵。」
徐老大當兵心切,急匆匆往出走,走到門口又突然磨回來,鄭重地說:「不行,人是衣馬是鞍,我得換上衣服,別讓人家領兵的領導看不上咱。」
換完衣服,徐老大照著秀兒在牆上掛的鏡子,忽然發現鏡子裡邊秀兒的臉兒,表露出呆愣的表情,一忽覺出點什麼,他回過頭。
「秀兒,我走了,去報名,我要去當兵,不過你放心……他沒再往下說。」
秀沒說話,深沉的目光里透露出複雜的表情,還透露出那麼一種似乎是難捨的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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