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8:49 作者: 彭友懷
  蓋房子夯地基夯場上。

  「前邊地走嘍……呼嗨。」

  「舊坑裡扔嘞……呼嗨。」

  「往前挪啊……呼嗨。」

  「高呀嘛高抬起呦……呼嗨。」「打呀……呼嗨!」

  「抬……呼嗨!」

  「打……呼嗨!」

  「挪……呼嗨!」

  「呼嗨!呼嗨!……」

  一個人喊號子,三個人隨上叫一聲「呼嗨」,抬起一個沉重的石頭滾子,隨著喊號子聲結束,大家一齊撒手,就聽見咕咚一聲。

  鄉下蓋房子夯地基,那場面,相當熱鬧。

  夯實房子基礎,打夯又是個最累的活,一般人幹不了的活,也是最惹人愛看、喜歡看的活。夯砣落地,發出的那種震撼心田的聲響,最能讓人激動。

  夯地基的時候,會有很多人來,或者幫工,或者乾脆看熱鬧,圍著夯班子轉。

  夯哥唱齊了,那調兒,絕了,太好聽。就有大姑娘小媳婦專門來聽唱,特地來觀看。小伙子們滿身肌肉疙瘩,寬闊的臂膀,滿身是勁,動人,太棒!

  無酒不成席,無女不成家,這麼熱鬧的場面,有男有女,就很有些迷離的氣氛。

  「夯」這東西,很簡單,就是一個石頭磙子,立起來,一頭朝下,靠近上端橫兩根結實的木槓,用老線麻蘸水,纏結實了,就成了一個完整的夯砣。

  愛看打夯,原因還有一樣,這活一般人幹不了,絕對幹不了,最起碼得需要很大的力氣。

  一個夯砣,五六百斤重,四個人抬一起一落,繞房基地大半圈才換一個班,一般人沒那大力氣,幹不了這活。而且選夯班的時候,還要特別注意,這活,不但力氣要大,個頭還要差不多,抬起來重量才分得均衡。

  寨子裡,能幹動打夯這活的人不多,過去有個半人李隊長、黃大奎、金隊長、曹大胖子、齊大肚子,歲數小點的有進學。挑挑減減也就那麼十多個人。

  可如今,金隊長、曹大胖子歲數都過了景,幹這活吃力,黃大奎自從當了村幹部,把力氣給當沒了,累一點大喘氣。李鐵匠號稱個半人歲數大點,還能抬動夯,但他個子太高,別人擎一百五,他得抬一百六,歲數好時不在乎,此時也力不從心,曹大胖子年齡一上來自然淘汰。

  地主曹大犁耕死後,這個家由老女兒小機靈當,這丫頭行,有道眼兒,家庭日子過得不錯。

  一家人姊妹五個擠一炕住,翻身都撞屁股,也都早娶得媳婦了,一炕上擠怎麼行,必須得蓋房子。

  小機靈張羅著,墊完房場挖夯溝,都準備妥當了,可打夯的人還沒拿準,人手不夠。

  大哥過景,二胖三胖倆哥哥還行,進學算一個,寨西徐家哥倆,徐家老大聽說徵兵,沒心拉場非要去不可,求上門也差不多。老二歲數小點但力氣大,個頭也夠用。怎麼也得湊夠八九個人,能換一個班的。

  思來想去,小機靈還是拿定個半人李隊長。想求他去,再給幫一回,和大哥倆頂一個準沒問題,再加上齊大肚子楊三驢,差不多兩個夯班子人就夠了。

  一大早,小機靈來到鐵匠李隊長家,一進屋,見一家人正在吃飯。好傢夥,這一家,吃飯的碗都比別人家大,個半人乾脆端個小盆兒在吃飯。

  說明來意,皴長聽後把小機靈叫到一邊。「丫頭,不是嬸子咧大膘,我們家那東西管不住自己,晚上也不閒著,見天淘氣,吃頭又不好,這些日總說腰疼,我看,他比不得歲數好那時候,夠戧拎得動夯把子。」

  磨回屋,個半人吃完小盆里的飯,小機靈說明來意,他卻滿口答應:「行,明個我去就是,誰家一輩子能蓋幾回房子,這個忙我得幫。」

  依靠在屋地房山牆的一對箱子蓋旁吃飯的個半人女兒,假小子轉過身來說:「靈子妹妹,就算上我一個好麼,只要給我吃飽,小伙子也沒有我勁大。」

  假小子必定是個女人,雖然年輕體壯,小機靈心裡沒譜,姑娘家勁再大,也沒這個先例。正在猶豫,個半人那邊說話了:「行,我們家丫頭,隊裡小伙子也沒幾個有她勁大的,讓她試試,開個女人也能打夯的頭。」

  皴長也說:「我女兒,那還用說,我心裡有數,別讓她餓著,那力氣趕上頭牛。」


  假小子力氣大是出了名的,一個寨子裡住著,小機靈本來知道底細。

  「好,吃的放心,別人家吃高粱米飯,我們家吃饅頭,渴了有粥喝,餓了保證就有吃的。」

  來日大早,房場上站滿了人。兩組夯班人齊,今天與往常任何一次打夯不一樣,還有個女的,這在槐花寨還是頭一回,更增添了新的看點。

  假小子力氣不小,但畢竟是女的,又沒幹過打夯這活,這活需要動真力氣,看得出來,兩組夯班子,算上備用的才十個人,誰也不願意跟她一夥。

  假小子自己出面給大家編組。「進學老哥,祥子,三胖哥,還有我,我們幾個人一組。」

  假小子心裡有數,進學老實有話倒不出來,祥子穩重不會說別的,三胖更沒說的,自家裡蓋房子。

  兩組人敲定,假小子才想起來自己編的組有些失誤,忽略了夯頭,就是喊號子的這個人。

  打夯,號子如果喊不好,叫不齊勁,那就連憋氣再窩火,而且干起活來叫不齊勁,抬不和,就非常費力。但是自己挑選的人,怎好意思改口。

  「沒事,我來喊。不過祥子,我要是不行就全靠你了,我們這組絕不能丟寒磣。」

  假小子嗓兒粗,說話像敲鐘。

  那邊一組先來,齊大肚子喊號,還是聽熟套的陳詞老調。

  「抬呀嗎抬起來呦……呼嗨。」

  「照著舊坑裡扔噢……呼嗨。」

  「打吆打一下呀……呼嗨。」

  「向前挪啊……呼嗨。」


  「不動地的打呀……呼嗨。」

  夯調夯詞雖然老掉牙,但還是都願意聽,尤其是下鄉青年,她們哪裡經見過,太新鮮太好玩,最刺激是那夯跎落地發出的咕咚、咕咚的聲響,太讓人心裡憋一股勁!

  房場上熱鬧,喊號子聲叫起來。大家聽著,跟著夯班子走,低下頭向夯溝里看。

  假小子認真琢磨著,心裡說:也沒什麼,不管怎麼喊,只要把勁叫齊了就萬事大吉。

  拐過彎,該換班了,頭一伙人通身是汗,從夯溝里躥上來喝水抽菸。

  假小子一伙人跳下夯溝里去,場上面頓時全是驚訝的面孔,夯溝里也另一番看景。三個男的都光著膀子,下身大褲衩,惟獨假小子和小伙子們不一樣,她穿著褲子,挽起半截,上身一件超短袖艷粉色背心。

  幾個人一個比一個棒,滿身肌肉疙瘩。假小子一點不遜色,胳膊比男人都粗,而且皮膚總捂著,刷白刷白的,胳肢窩裡也生出許多黑毛,那一對豐滿的乳房,在背心裡禁錮著,顯得真真切切。這個年代,敢如此敞露,也算膽子大,開放得差不多,沒辦法,天熱活重。

  喊什麼呢?假小子剛捏住夯把,想好的詞就都忘了,腦袋裡一片空白,這工夫抬頭想詞向上一看,哎呀媽呀,全是射過來的刺眼的目光。從來不拘小節的假小子,活還沒幹,額頭上先擠出一層汗來。

  「捏住夯把高抬起那麼……呼嗨。」

  頭一句喊出來,洪鐘般的聲音,但仍能聽出是女人味,聲音出奇,好聽。

  叫開嗓兒才知道,原來做什麼東西只是開頭難,上了軌道也就不算太難,說得神神秘秘,不就每人一百多斤嗎,抬起來落下去,費些力氣而已。假小子信心十足,算什麼事啊,只要磨得開,拿出個不怕出醜的精神。

  「抬起來就往下打那麼……呼嗨。」

  「眼睛都盯著我那麼……呼嗨。」

  「沒什麼了不起的那麼……呼嗨。」

  「誰說那女人不如男那麼……呼嗨。」


  「今個咱就創個新兒那麼……呼嗨。」

  「女人也能頂一個呀……呼嗨。」

  假小子喊號,突然看見上面一個人,正用那麼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她,她就自然更改了號詞的意思。

  「那一個小伙子你瞅誰呀……呼嗨。」

  「咱知道你心裡頭想什麼……呼嗨,」

  「討老婆你可別把我討哇……呼嗨。」

  「我揍你像打孩子!……呼嗨。」

  假小子有一點點像她媽,心直口快,她媽媽皴長那女人,什麼話從她嘴裡出來,都會帶出些外味來,出口越風騷,她自己心裡就越痛快。

  假小子姑娘家說話沒她媽那麼瘋,但也拿起來就說,不管天地。她見那一組歇氣的齊大肚子正用那一種異樣的眼光盯她,號子便喊在他身上。

  齊大肚子今年二十八歲,原先有個媳婦,小巧玲瓏,個頭比他矮半截,長得挺秀氣,跟齊大肚子感情也不錯。不想三胞胎,本鄉本土的嘰擠房三嬸又是個土接生婆,哪裡忙得過來,也根本不知道是三胞胎,生孩子那天,孩子大人都憋死了,落得齊大肚子成了光棍。他發狠,再娶媳婦一定找個大塊頭的才能般配,才不會吃半路喪妻的苦。

  一來二去,齊大肚子真的看中了一個人,那就是假小子,可人家是大姑娘,比自己小十來歲,能行嗎?但是,他還是想抓個時間問個明白,反正假小子這個人他了解,跟她說什麼她也不會生氣。再說,假小子五大三粗的,比平常人高半腦袋,哪個小伙子敢要?也不般配。

  抓住時機,齊大肚子就直接問了:「喂,我這個人一向爽快,看你長得這麼粗蠢,一般人也不敢要,乾脆就嫁給我得了,咱倆人正好是一對。」

  假小子沒生氣,她根本也沒往齊大肚子身上想過自己婚配的事便不緊不慢地說:「齊大肚子,你給我聽好了,我說話就算數,這麼著,我們倆掰手腕子,你要贏了我就嫁給你,明個夾包就到你家裡去,和你過日子。」

  「哦?行啊!這話可你說的,可不要反悔,我呢,掰手腕我要是掰不過你,就當我嘴是屁眼子,從今往後我管你叫媽。」齊大肚子以為自己十拿九穩能贏。

  就在生產隊裡大馬車轅板上,倆人叫上了勁。真正比量上才知道,齊大肚子遠不是對手,輸得一敗塗地。


  聽齊大肚子服服帖帖叫一聲媽,假小子得意,心裡那個痛快,哼著小調揚長而去。齊大肚子沒戲了,有時候逗笑,就得管假小子叫媽,從此再也沒臉提起婚嫁這件事。

  假小子在槐花寨掰腕子就兩個人能勝過她,一個是失蹤的教師陳青,另一個是祥子,剩下的還沒有人是她的對手。今天夯場上,又見齊大肚子當初問她求婚時的眼神,便在號子裡敲他幾下,別人哪知道其中的貓膩。

  「大家要啊抬平啊……呼嗨。」

  「心齊才省力……呼嗨。」

  「前挪……呼嗨!」

  「……呼嗨!」

  「砸……呼嗨!」

  「打打……呼嗨!呼嗨!」

  「砸砸……呼嗨!呼嗨!」

  一口氣不喘干下來,齊大肚子這一班幾個人還沒歇過乏來,就該換班了。

  論歲數假小子這一組人年輕,年齡好,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有股衝勁。

  齊大肚子心裡有底,啊,暗中叫上勁了,好,等著瞧吧,這可不是掰手腕子,三兩下子就完事,打夯,一起一落拎一百好幾十斤,五天下來,說不上誰累得拽貓尾巴上炕,瞧好,挺不下來這幾天那才叫寒磣。

  「齊哥,這回我來喊,咱也換點新詞,提提精神。」換班時楊三驢子要求自己當夯頭喊號。

  楊三驢子今年也二十五六歲了,沒媳婦。先前跟著吳來混在一起,就沒給人留下好印象,沒人搭理,只要一提起楊三驢子,只一句話:「他喲!」

  完活,沒戲了,准知道這人不怎麼的。可他血氣方剛,滿身力氣,卻落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沒人理,臭名遠揚,沒有一姑娘往他身上想。


  今天人多,蓋房子夯實地基,沒幾個人能幹得了,正是表現自己的時候,姑娘們都盯著呢,露露臉,消消晦氣。

  「注意注意,聽好了,湊個熱鬧,下面由我來喊一回。」楊三驢扯嗓子向眾人宣告。

  頓時從大家眼睛裡看出驚訝,誰也沒瞧起這個一向不著調的楊三驢子。

  「他喲!這小子嘴裡吐不出什麼好糞來!」

  三驢子沒在乎,吐兩口吐沫在手心搓幾下,向上面人群做個鬼臉,捏住夯把。

  「喊一嗓子夯抬起,那麼……呼嗨。

  「說一說我楊三驢兒,那麼……呼嗨。」

  「只送我兩個字,那麼……呼嗨。」

  「他喲!那麼……呼嗨。」

  「弄得我沒媳婦,那麼……呼嗨。」

  「三驢我不傻,那麼……呼嗨。」「有得是力氣,那麼……呼嗨。」

  「姑娘你瞅准了,那麼……呼嗨。」「嫁給我沒問題,那麼……呼嗨。」

  「啥活我都能幹,那……麼呼嗨。」

  「保你不遭罪,那麼……呼嗨。」

  「只要你對我好,那麼……呼嗨。」


  「帶孩兒來也沒問題,那麼……呼嗨。」

  「進屋我就當爸爸,那麼……呼嗨。」

  「省勁不省勁,那麼……呼嗨。」

  「頭兩句還好像有點正事,這不,剛開始就下道了,真是狗改變不了吃屎。」上面看熱鬧的人群里有人喊,楊三驢子根本沒在乎,繼續唱他的夯調。

  「別的事情都是瞎扯喲,那麼……呼嗨。」

  「誰不想有個媳婦,那麼……呼嗨。」

  「住得是磚瓦房,那麼……呼嗨。」

  「吃得是白大米,那麼……呼嗨。」

  「外面我是摟錢的耙,那麼……呼嗨。」「屋裡有個裝錢的匣,那麼……呼嗨。」

  「可惜做的是夢,那麼……呼嗨。」

  「沒一樣是真事,那麼……呼嗨。」

  「四個人把夯抬,那麼……呼嗨。」

  「兩對是光棍,那麼……呼嗨。」

  「都說那個女人多來男人少,那麼……呼嗨。」「也沒見到女人臭進糞堆,那麼……呼嗨。」

  「都說槐花寨好……呼嗨。


  「女人卻往外跑……呼嗨。」

  「喊一嗓子你別往外跑,那麼……呼嗨。」「這裡的小伙子有力氣,那麼……呼嗨。」

  「長正眼珠……呼嗨。」

  「別往外跑……呼嗨。」

  「看準了……呼嗨。」

  「抓住了……呼嗨。」「抬起……呼嗨……。」

  「打……呼嗨。」

  「砸……呼嗨。」

  「看準你就別猶豫,那麼……呼嗨。」

  「晚了你就干著急,那麼呼嗨。」

  ……

  三驢子東一句西一句,葷一句素一句,喊得抬夯的幾個人心裡鬧哄哄,不覺得是在幹活,只把力氣往出發泄。喊得看熱鬧的姑娘們心怦怦直跳,臉色漲紅,眼珠子瞪多大,有些話管它是好是賴,還真就往心裡邊鑽。

  假小子就心動,她第一次細細琢磨起楊三驢,好像這個人在她心目中從來就沒存在過,也從來沒把他當人看待過。今個喊了幾句夯歌,胡說八道也吐出幾句心裡話,反像人貓狗樣的人似的,仔細打量,長得也算過得下去,臉稍微長一點點,但絕對沒驢臉那麼長,也算濃眉大眼,口正鼻不歪,一身腱子肉,從里往外透出力量來。不錯,歲數也好。家窮?誰家裡富裕,大家都差不多,好在有一身力氣就不會挨餓。

  假小子認真琢磨起來:相比之下比進學強,至少比進學聰靈,不那麼只知道幹活,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一扁擔壓不出個屁,進學太鄉巴佬。比齊大肚子那就更強,人家歲數好,沒討過老婆,那是嘎嘎新的小伙兒。當然和徐家哥倆不能比,人家有文化,長得又好。嗨喲,往哪想!量體裁衣量女配夫,自己長得像座鐵塔似的,沒個女人樣,俊俏小伙咱高攀不上,還是切合實際點好,想得日後遭罪。

  假小子目光又回到楊三驢身上,再一看就變了,似乎比先前順氣了許多,她心裡發熱,臉像著了火。


  夯號隨便喊,順嘴開河隨心所欲,思想這東西也是怪玩意,想到了,說不上哪句話箭一般射中靶心,就把誰的魂給勾去了,讓人有了新主意。

  今天不只是假小子有新啟動,好幾個人都盤算著自己的小九九。青春似火各想心事,反正想法不說出來誰也不知道,自己願怎麼想就怎麼想,喜歡誰,擁抱接吻誰也管不著,而且剎那間還能從天邊收回來,比太陽光跑得都快。

  金隊長女兒秀兒也來幫工,她的活兒是供給大家綠豆粥,誰渴了要就給誰盛一碗。

  她的心思不在手裡的活上,卻在一個人身上,就是夯班裡的徐老大,那一身肌肉疙瘩,出點汗那是油汪錚亮,她真想把臉貼到他那懷裡去,她想得比這些還多,比這還難以羞恥。今天的場面太刺激,她看到那麼多,離得又那麼近,看得又那麼清晰,他胸前有顆痣,豆粒那麼大。

  聽人說過,胸前有痣,能做高官發大財。楊三驢子這小子真不是東西,淨喊些娶媳婦討老婆的事,鬧得別人也往上面想,又擔上一份心,房場上這麼些人,萬一?

  秀兒此時特相信自己的眼光,自己看好的別人也一定認為好,如今知青下鄉,又突然來了這麼些城裡的姑娘,下鄉知識青年大方得很,若要是跟她們爭起來多費腦筋。

  她的眼睛再次落在徐老大身上,心想:每天和他在一起幹活,也沒見得怎麼出奇,今天放人堆一比,才知道出眾,與眾不同。

  假小子洪鐘般的聲音,跟秀兒要一碗綠豆粥喝,可秀兒愣是聽不見。

  「餵?」假小子發現了秘密,故意把一隻大手在她眼前晃。「看中哪個了,姐給你去說。」

  秀兒猛地醒過神來,臉漲通紅。「這不就盛給你喝麼。」怎麼解釋也不圓滿,手裡的粥勺子已經掉在地上。

  秀兒這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失眠了,眼前總是白天打夯的場景,總有一個影子在她眼前晃,看見他跟她笑。煩人,干一天活不累嗎,還攆到家裡來?唉,全不像是做夢,活靈活現,跟真事一樣。

  城裡的知青回到住處,鬧鬧哄哄嘮什麼的都有,似乎覺得槐花寨挺新鮮,人也不算太土。瞧那徐家哥倆長多標準,老二比他哥黑點,但比他哥還帥,眼睛裡有一種奇異的光芒。

  姑娘里長得最漂亮的劉麗麗,也不和大家議論,躺在自己行李上,望房頂想心事,後悔自己怎說十八歲,瞞兩歲不行嗎,據說那徐家老二才十六。還是高中生,下鄉到這裡,包括知識青年,哪個讀過高中?不說這個,就看人家那人長得,多麼的多麼!多麼的勁霸!想著想著,她有些激動捏緊了拳頭。這一夜,劉麗麗也失眠了,她想出了許多計劃。

  來日繼續,夯場上十分熱鬧。仍然是夯歌夯調,夯砣落地震撼人心弦的聲響。

  夯調從新緩慢下來,把人們帶到一種夢幻中,那是徐家老大發自內心的心聲。


  「我想去當兵啊,那麼……呼嗨。」

  「衛國保家鄉啊,那麼……呼嗨。」

  「身穿綠軍裝啊,那麼……呼嗨。」

  「頭頂著紅五星,那麼……呼嗨。」

  秀兒看著,聽著,心裡想著,不覺得流出了眼淚,好像心上的人已經離開了她,踏上了新的征程,那份難受,難捨難分,抓心撓肝。

  最後一天,假小子的嗓子啞了,徹底喊不出來了,連公鴨子叫聲也沒有了。和誰說話只能聽見沙沙的嘶啦聲,假小子才把喊號的差事讓給祥子。

  祥子這些天心情低落,自打知識青年下鄉到農村來,他便更覺得前途無亮。

  一路走來不但自己沒混出個樣子,所有的人都差不多,什麼叫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顯然是城裡生活維持不下去,才逼出這麼個下策。然而他立刻譴責自己的想法:危險,相當反動。

  打了幾天夯,雖然很累,但從夯調的縫隙里,他似乎聽到了,從那麼一種力量里發出的吼聲,原來所有的人並不都那麼消沉,反而能看到充實著希望,儘管希望並不那麼高遠,甚至很可笑,但總還是有希望的好,多少能使人奮進。

  祥子胡亂地思索著:農村有什麼不好呢?確實是廣闊天地,陳青老師在時就說這裡好,在城市落成之前很可能是從一片荒漠開始,也許還不如槐花寨。那麼假如人們能夠讓自己的家鄉變個模樣,那!他的慾火中燒。

  祥子此刻沉浸在夢幻般的思緒當中,幾乎忘記了自己當下在幹什麼。

  「喂,你,你喊號子啊?」假小子沙啞的聲音催促著,打斷了祥子的思路。

  「寨北有一棵天王樹,那麼……呼嗨。」

  「寨東有條通天的河,那麼……呼嗨。」

  「……」

  夯歌在空氣中迴蕩著,一切都靜悄悄,風停了,連樹上的葉子都一動不動,樹上的鳥兒關閉了喉嚨,仿佛一切都在傾聽那振奮人心的夯號子聲。

  女青年劉麗麗手拄著鐵鍬,眼睛落在喊號子的祥子身上,她被他那號子中激發人心田的憧憬而激動,似乎看見他的表象裡面透露出一個非凡的人生形象。她的臉色飛紅,天知道她在想什麼?不過從她失神的目光里,可以看見那麼一種堅定的愛戀,她深深地愛上了徐家的二小子祥子。也許這就叫一見鍾情吧?愛情是個謎,誰也解釋不清楚。

  聽夯歌的人們入了迷,手不自覺的學著去撈夯把,做出打夯的樣子,便能聽到許多許多的,群起振奮的「呼嗨,呼嗨」的合起來共同喊出的聲音,這聲音時刻激勵著人們的心,讓人似乎看見了許多希望。

  提前一天,夯打完了,那一種振奮也隨之消失,人們回到現實中才突然發現,原來生活並不像想像中那麼美,到處也還是破亂糟糟,全沒祥子夯歌里唱出的那麼好,多少有些失落,但仍能總想起讓人激奮的場面,似乎有許多勁憋在身體中,准有一刻會爆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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