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8:59 作者: 彭友懷
  秋收,年頭不好,春旱秋澇,槐花寨也不是顆粒無收,但糧食減產相當嚴重,全寨子十個生產隊,九個隊吃返銷糧,依靠政府救濟。

  六隊還好,草荒沒那麼嚴重。編蓆子賣踅子掙回一筆錢,也換回不少糧食,勞動力多的人家,都領到點錢。徐家三個勞動力,都在隊裡掙高工分,年底分回八十元錢,這可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而且是災荒年頭。

  六隊聲望高起來,影響很大,吃糧不靠返銷,勞力大戶還能領出錢來,多少人羨慕。

  其他生產隊不行,誰掙工分多,誰賠里的錢就越多。最不好的二隊,干一天活賠進去三角五分錢,掙最多工分的勞動力干一年到頭,欠隊裡一百三十多元,拿什麼還?欠著也是錢,還不如不干,不幹活不賠錢。到隊裡幹活天數越多的賠錢越多,這成什麼事了,真是說不明白。

  徐老大離家出走不知道去向,徐家消沉了許多日,然而活著的人還得活,愁不解決問題。

  不過徐家在整個六隊還是很有影響的,每人心裡都透明白,所以六隊搞得好,跟徐家哥倆是分不開的,得說這哥倆賣不少力氣有貢獻。但在這個年頭,許多事情是擰勁的,好就是不好,不好反而才是好。

  比如說窮,窮就是好,祖宗三代都是窮人,窮得叮噹響窮得抻脖子光屁股,那才是最好的,最先進,才是純粹無產階級,說話腰板才硬。

  再就是沒文化,往上翻幾輩沒一個念書的那才叫棒,甚至可以當老師,教別人什麼也不會。於是呼站到台上第一句話得這麼說:「我是個大老粗」,就一俊遮百丑,說幾句粗蠢話,罵人的話,也不關事,人家不會嗎,「大老粗」。

  寨子裡開憶苦思甜大會,老打頭的上台講話就很有仗勢,人家窮,祖宗三代祖宗五代那輩就沒褲子穿,沒一個識字的,他講話就得算胡撲哧,可誰也無法怪他。他第一句話就講得挺實在:「我是個大老粗。」聽聽,講多謙虛,可第二句話就有點下道:「粗不粗你們哪裡知道,我自己知道。」

  「老打頭的,今個是憶苦思甜,別扯旁的,往正事上講,」主持人提醒。

  「講就講,你當我不會?舊社會,給地主東金家扛活,那傢伙,我抄他媽了,地主家真不是東西,還真他媽有玩意,鹽豆子拌蔬油啊,高粱米乾飯。不給吃飽,誰他媽給他幹活,啊!那鹽豆子裡飄一層蔬油,秫米飯里添一勺小豆腐管飽吃啊,吃起來,真他媽的那個香透了。」

  老打頭的講得兩嘴丫冒沫子,這哪是憶苦思甜吶,把下邊聽的人肚子講得直叫喚,餓了。有什麼辦法,大老粗嗎,什麼也不懂,順嘴開河。

  「老打頭的,您,您還是下去吧,坐,您坐,歇會兒,換個人來講。」

  換個人講,稍有點文化,就不那麼無產階級,講出話來沒人愛聽,全是口號,東風吹戰鼓擂之類,再就是大道理,大家都喊煩了,一點也不改饞,還得老打頭的大老粗,講出話來實惠解餓,至少望梅止渴。

  就這麼個年頭,跟鬧旱災沒什麼兩樣,許多地方是人為的。好也就是不好。六隊不搞挺好麼,錯了!錯就錯在它向資本主義那邊傾斜,多麼危險!再不糾正,就走丫路上去了。查!誰?是誰起的腰格子!

  首先,金隊長,你往哪裡跑?政治隊長,你眼睛穿稀了?看不著哇!

  哦,原來是這樣,女兒跟徐家大小子扯得一溜神氣,怪不得哧溜得這麼快,走下坡路。又賣蓆子又大米換踅子,又這個副業啊,那個來錢道,這個那個,那個這個,不夠他幹的了,刮去多少人民血汗!

  也不知道誰起的頭,就幾句閒話引起了轟動,事大了上綱上線,矛頭直接指向抓政治的金隊長。

  金隊長讓你縮頭縮腦,怕刺怕燙,在數難逃!「對,這個老頑固。」

  有人不知道怎回事:「不收拾他收拾誰?看把徐家老大給逼跑了,六隊來年也別想好。」

  「哎哎哎,別瞎說,走題了。」

  個半人李隊長是個直性子。「收拾誰,沒老金六隊還玩得轉嗎?想往人身上抹黑怎的?切!門都沒有。」

  個半人李隊長把所有錯都攬過去。「怎麼的這事是我乾的,還當了不少日子鐵匠,打了不少鐵杈賣,明兒個我全都要回來,全把它砸了。」

  「別,別介,李隊長,別來脾氣,都砸了來年使什麼用?草糊婁子了怎麼辦?大家都喝西北風去?」

  「還留著幹什麼?砸,非砸了不可,我管他喝什麼風!」

  個半人來脾氣,聲音像敲鐘,這傢伙不好調理,個頭高勁也大,一雙手像簸箕,又是個大老粗,橫順不吃。關鍵是李隊長特清白,祖宗三代比誰都窮,這一點他金隊長差遠了。金隊長多少有點文化,說話硬裝文縐縐,辦事瞻前顧後,很怕邁錯步,結果越怕越有鬼。

  李隊長把事承過去,立刻就不一樣,他什麼也不怕,大不了隊長不干,隊裡開個鐵匠鋪釘馬掌。

  他這麼一鬧騰,倆人按部就班,還一盤架,繼續當隊長。

  輪到祥子這就不一樣,他是當事人,徐老大走了,所有的事都落在他身上。

  滾動除草器是他製作的,炕席是他編的,踅子是他織的,換來的糧食掙來的錢都和他有關。

  這還了得,進入了資本主義軌道,多危險!怨不著別人,不管金隊長的事,更和李隊長無關,打酒和提瓶子的要錢,還好有一比,殺了人不能怨賣菜刀的,誰犯罪誰擋,金隊長李隊長充其量是個賣菜刀的,真正的錯在祥子。這回捋出頭緒來了,再往後就下道了:「祥子,你說你,啊?去年要不是你,六隊能搞這麼好麼?啊!六隊不也吃供應糧嗎?那多麼悠哉啊,國家白給的,吃起來多輕鬆,啊。」


  另一位接茬:「東風吹戰鼓擂,究竟世界上誰怕誰。我說大嘴子,你說的不全面,我家勞力多,去年領一百五十元,你說,你們說說,又蓋房子又娶媳婦,麻煩不,累不累!要沒這些錢,哪來這麼些事,哪涼快哪呆著,看螞蟻上樹好不好,都是錢惹得禍,對,祥子惹得禍!」

  「什麼吹不吹擂不擂的,少來那份臭氧層子,我還不道你們倆,大嘴子,李狗剩!東風吹倒過來寫你們也未可見認得,戰鼓擂震破耳朵你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照直崩得了。」叫卡楞子的直接向大嘴子李狗剩開炮。

  「我說卡楞子,你這是幹啥?批評祥子呢,怎炮轟起咱倆來,走題了。」

  「我這不是批呢嗎,少他媽打岔,說到哪來著?對,大夥聽聽,聽清楚了,不少外隊人,拉家帶口想著法子往我們隊裡擠,寧可把姑娘塞進來嫁給咱隊裡小伙子,狗剩子有沒有這事?你和那誰家的姑娘搞什麼鬼?托人弄幣把丈母娘小舅子都擠進咱們隊裡來了,門都沒有!」

  皴長這邊屋裡批判得更是熱鬧:「對,祥子那小子就是得批判,你們說,啊?我們家那東西,那個不要臉面的個半人李鐵匠,讓那麼一勾引,當了幾天鐵匠,這把他高興的,好傢夥,叮叮噹,白天做鐵叉子干出興頭來了,晚上也不消勁,還他媽叮叮噹,這把大禿頭錘子,可著勁往裡釘誰能受得了!」

  「哈哈哈,哈哈哈。」

  祥子氣得哭笑不得,這哪是開會?這不拿我尋開心呢嗎!

  大家說笑著玩,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胡鉤二扯。雖然祥子不怎麼緊張,好像跟他沒關係似的,但他也不是心事,畢竟是對著他來的。

  鎮上來人,大方子沒來,來的手下兩個人和三子都不錯。

  「多大了?」問祥子。

  「十六。」

  「十六?長這麼高!」

  「怎的,長高也犯法嗎?」

  「不是,你年齡還不夠,就輕微定個錯吧,我們也好回去交差。」

  「把我帶走嗎?」

  「帶什麼走,你還是個孩子。」

  三子從鎮上回來,聽說來人專為他二哥,抬腿就往生產隊裡跑。三子來脾氣從不考慮後果,他嘴裡不停的罵著:「奶奶的,這回我扒了你們的皮!」

  到了生產隊,鎮上專政組來的人已經走了,只祥子一個人站那裡獨自打蔫。什麼事沒有,三子仍然很懊惱,對著一邊想心事的祥子沒好聲色說:「這個破生產隊,你就別幹了,干好他們說你不行,干不好還得往裡倒找錢。不如跟我到甸子裡去,割點柴火抓點魚,添飽肚子算了。」

  春暖花開,去年下半季雨水勤,樹上的槐花打滿骨朵,花香味撲鼻。祥子坐在草甸子岸邊,肩膀上斜靠著一根魚叉,他久久地注視遠方,河水清清盪起漪瀾,葦草匆匆隨風飄擺,野鴨子、水老鴰藏在草叢裡唱歌。

  他感慨萬分,心想,生活總是那麼艱辛,總有那麼許多不如意,可大自然仿佛沒有愁的時候,總那麼歡欣,那麼美麗,那麼無憂無慮。

  他拿起魚叉,揚起胳膊,臂膀一叫力,就聽見嗖的一聲,叉把帶著一條細線,彎曲著向河水中鑽進去,不一會叉把浮上水面斜立著晃動,又叉到了一條大魚。

  浮想聯翩,過去的影子歷歷再現,祥子感慨,暗暗自嘲覺得好笑,人這一生,原來是繞著太陽走跟著地球轉,不過是所有的東西都在繞圈,從一個起點似乎一直跑下去,但最終卻是又繞了回來,回頭看看,不過是長了幾歲,什麼也沒變,只是繞圈子而已,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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