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9:06 作者: 彭友懷
  道走三熟,六隊幾個青年成了徐家的常客,在徐家,困了就睡,趕上飯就吃,如到自己家裡。

  徐三子草甸子裡抓著兩隻野鴨子,網了一小盆蝦米小魚,幾個女青年不知從哪得到消息,早早跑來,刷鍋的刷鍋,添水的添水,熱鬧非凡。

  劉麗麗好說好笑,像只百靈鳥,長得天生俊俏可愛,看上去好像沒什麼心計,可這丫頭有心眼,活潑開朗的性格,掩蓋著內里的精細。

  上次夯場上,她一眼看中祥子,心怦怦直跳,不知道哪來的衝動,有生以來第一次。

  「徐嬸,這屋裡院外弄這麼規整,是徐叔勞累的吧?」她有意證明自己的猜測。

  「哪呢,咱家老蔫一扁擔壓不出個屁,能想出什麼好點子,都是祥子收拾的。」

  「祥子念書怎麼樣?」

  徐大姐瞟一眼劉麗麗,多少有些疑惑,心裡說:這孩子,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唉,別提了,都怪我們家歷史不好,孩子被保送念大學都沒去上。」

  「是麼,他不才十六歲嗎,怎麼能上大學?」

  雖然是隨便打聽,但劉麗麗自有目的,她想更多的了解祥子,也願意說關於祥子的事情。

  「呵,你不知道,祥子腦袋聰靈著呢,看過的書,只一遍就全能記住。看見他編的炕席嗎,只在家裡炕上瞅一遍就會編。頭些年,外邊人都管他叫神童。」

  「噢!」劉麗麗驚訝的神情,臉上擠出幾道緋紅。

  金隊長家秀兒,依偎著寨北那棵老槐樹坐著,她心情沉重,面目悲愴。這顆樹下,曾經是她和徐家老大熱戀時常來的地方。

  秀兒不是出嫁了嗎,怎麼會在這兒?

  正當徐家老大當兵沒成,灰心喪氣要死要活的當口,金隊長已經緊鑼密鼓,張羅著把女兒嫁出去。

  秀兒嫁給公社派出所賈所長兒子,這門親事金隊長再滿意不過。表面上看金隊長高攀了一步,小伙子父親是所長,這麼多折騰,也沒動人家一根汗毛,小伙子又是念書人,有知識有文化有發展前途。

  可一想到女兒會不會受屈?他就暗中自我解釋:這算什麼高攀,自己兒子是軍官,團級幹部,比他爹賈所長官大,我們家代代紅,說不上誰高攀誰?

  金隊長時時自我解嘲,掩蓋內心中的矛盾。關鍵小伙子長得太招人喜歡,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哪一方面也不比他徐家大小子差。還等什麼,等徐老大來纏啊,切!趕緊托人把親事說和妥,省得夜長夢多。

  媒人是主任大方子,力度不夠。那賈所長牛脾氣,跟大方子不大合性,那就再找個媒人。林書記再恰當不過,雖然靠邊站但在賈所長面前好使。

  兩個媒人都和金隊長有交情,兩下夾擊全面合作,金隊長四下溝通,都在為撮合成秀兒的這件婚事上下功夫,像打一場淮海戰役。有了眉目,金隊長硬領著秀兒到公社,讓賈所長先看一回,賈所長一眼看中。

  「丫頭行,長得秀氣,溫柔雅靜,像有教養家庭的孩子,和我那兒子正好天生的一對。」

  又到賈家,賈所長兒子賈中貴也看了,他不知道怎回事,他父親那性子向來主觀獨斷慣了,事先也沒和兒子說,賈中貴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心裡頭埋怨:這麼大事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什麼年代了還父母包辦呢!

  「商量個屁!老子還能給你軸啃?」

  賈所長專橫兒子不敢跟老子發脾氣,雖然自己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好應酬。

  看,見面,賈中貴也單獨跟秀兒談了話,似乎也覺得姑娘長得挺好看,說話嘮嗑樣樣來得,但沒過幾天就把人家的模樣給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又見了幾次面,還是影影糊糊記不真切,秀兒在他心中留不下印象。

  賈中貴在學校時有女朋友王芳,倆人關係一直很好,後來為保護陳青老師,在觀點上出現一點分歧,王芳認為賈中貴沒說實話,對不起陳青老師,賈中貴幾經解釋,王芳也想不通,逐漸倆人的關係沒有先前那麼近乎。再後來學校停課鬧革命,大家各奔東西,逐漸的關係也就斷了。

  這一次和秀的婚事,媒人硬,賈所長又一手遮天,事情就逐漸有了眉目,不久就選好了訂婚日子。金隊長高興壞了,心裡話:難怪大家都說秀兒有福相,路就往這方向走,多虧沒嫁給那徐家老大,這多好啊,有錢有勢。

  金隊長只剩倆女兒沒出嫁,秀兒嫁給好人家,得好好答對答對,好鋼用在刀刃上。

  秀出嫁闊氣,陪嫁三大件,縫紉機手錶自行車,寨子裡小伙子娶媳婦也沒這麼闊綽。

  訂婚那天,生產隊裡出兩掛棗紅馬車,馬腦袋配戴大紅花,鞭炮咔咔咔,砰砰砰,把徐家老大在樹下看見給震得暈頭轉向,東南西北都不知道。


  槐花寨姑娘出嫁的出嫁,訂婚的訂婚走光光。這些年不知怎了,年頭不是旱就是澇,沒一年好時候,姑娘們在自己家鄉呆膩了,紛紛往出走,嫁得越遠越好。

  六隊大組長進學,今年二十六歲。都說窮不紮根富不結果,可進學祖宗八代都是又貧又窮。老哥七個只會種地,十里以外的地方沒去過,窮得腳後跟搭後腦勺子。

  人家窮都窮出個道理,當個「貧協」呀,「大老粗」什麼的,拋個頭露個面都弄挺活動,可他進學一家窮過頭了,窮得連說話都費勁只知道幹活。

  不過進學身懷絕技,擼出一身好農活。他十六歲就當打頭的,沒一樣別人能趕得上,槐花寨里最有名莊稼把勢。可是有什麼用!姑娘們口頭上讚佩心裡頭不稀罕。

  進學不傻不孬,可就是茶壺煮餃子心裡有話說不出來。隊裡姑娘,在他腦子裡放映過電影,挨著個琢磨,一二三四排過號,但是,一個又一個都悄悄地溜走嫁人了,連心裡想的機會都不給他留,這叫什麼事!

  一大早進學就不順氣,昨個,在隊裡女青年住過的空屋子裡,揀一張雜誌封皮,一個姑娘扎倆水辮,一套軍裝挽著袖子,手捏拳頭喊著什麼,那精氣神沒說的,可把進學稀罕壞了。拿家來放在地中央老高桌頂上,誰曾想他爹瞎摸合眼上廁所給揩了屁股,問他還發脾氣:「什麼好鼻玩意,擦屁股鋼硬!」

  這把進學氣得,上哪說理去,啊,連張假人像,自己想瞅一眼的機會都不給!

  一大早進學領社員們割稻子,它媽的真不是玩意,地里的草比稻子都高。

  怪了事了,幾個下鄉女青年,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今天連一個都沒來,進學憋一肚子無名火。人家不上班關你什麼事,他也生氣,真他媽沒趣。

  剛上壟不多工夫,不知哪個愣小火子「嗷」地叫了一聲,進學正有氣沒地方煞。

  讓你們叫喊,沒吃飽餓的!他暗中發脾氣,一貓腰把氣都撒在幹活上,耍起大鐮刀,唰唰唰,就是往前割,不抬腰往前割,到頭就磨連氣都不喘。這還了得,有名的莊稼把式,誰能幹過他,不久落在後面滿地都是人。

  「大組長今個怎了,像毛兔子似的,哪屁眼兒里灌進風?想把我們累死不成!」

  大長壟二里來地,他割了一來回,後邊人才割一半地。

  「我讓你們叫喚!跟我叫喊,讓你拽貓尾巴上炕!」

  大組長上了田埂,回頭看滿地是人,他夾起鐮刀走了,心裡說:今個老子不順氣,沒有人陪你們在這站著。


  就近來到寨北天王樹下,他鐮刀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來,靠著天王樹,望著高大的樹冠發呆。

  這棵樹,有三個人摟著那麼粗。

  進學坐那裡想,他也有些後悔:我今個怎了,誰惹著我了?跟一群餓癟肚子叫什麼勁!他長長嘆了口氣。

  一會兒,進學隱約聽見抽抽嗒嗒的哭涕聲。呀?怪了,誰在這裡哭!

  進學站起來,撿起鐮刀,把紅背心往腰裡掖了掖,繞過樹這邊。我的媽,秀兒怎麼在這兒哭?

  秀兒和賈中貴訂了婚,倆人感情不咸不淡,雖然不那麼轟轟烈烈,如膠似漆,但也還算湊合。

  賈中貴和秀兒倆人,河口邊老柳樹下也坐了,火車站也去逛一逛,昔日的校園,就連學校後邊荒廢的菜地也去轉轉。

  倆人摟也摟抱也抱了,熱情有餘,也像是挺開心,但似乎都沒有什麼衝動。

  一天,喜訊傳來,賈中貴被保送到省幹部學院進修,畢業分配就是國家幹部。

  賈中貴喜出望外,懷著激動心情來到報名處,不巧又一個驚喜撲他而來。

  賈中貴排隊報名登記,忽然後邊有人撞他一下,他沒在意,又碰他一下才回過頭。

  「啊,王芳,是你!」

  突如其來的相遇,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他激動,眼睛裡發出異樣的光,竟然忘掉了別人的存在,把王芳抱起來,就地轉了一圈。

  「幹什麼你,快放下,別讓人笑話。」

  原來王芳也被保送到這上學,突如其來相遇,倆人都感到從沒有過的開心。


  從那以後,賈中貴再也沒有回家。給秀兒捎回封信,把事情如實說了,秀兒雖沒見得有太過分驚愕,但臉上也流露出幾分哀愁,有那麼一種難以訴說的苦衷,秀兒想明白了,丈夫丈夫,一去不歸何為丈夫?就這樣一個人再呆在賈家,還有什麼意義?然而回了家也是一片渺茫。

  進學見秀兒捂著臉靠樹那哭泣,他一個莊稼耙子,嘴比手還笨,不知道如何是好。

  「秀兒,你不是,不是那什麼了嗎,怎麼?別介呀,別這樣,你,別哭哇。」

  進學能說什麼,他又會說什麼?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一邊站著,說勸不會,扶不得,走不得,這把進學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秀兒呢,說什麼?說自己讓賈中貴給甩了?說後悔當初就不該發生這回事?說不如開始就鐵心嫁給徐老大?一切就不會發生!越不能說,秀兒心裡就越委屈,越委屈心裡越堵得慌,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進學知里不知外,像捧了個刺蝟,扔不了放不下。他縮手縮腳,上前扶秀兒。

  「別,別哭。天快黑了,回,回家吧,啊!」進學竟是瞎說話,天黑還早呢。

  他雙手扶著秀兒,秀兒還拗著性子直甩搭。

  就在進學哄著,要攙扶秀兒勸秀兒回家的當口,北長壟割稻子的人們陸陸續續向寨子方向走來。不少人離很遠就都看見了,嘰擠房家二丫頭年紀小嘴快。

  「餵呀,我說大組長今個怎麼了,像毛兔子似的甩一地人。原來跑這裡約會來了!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兩下子,小心別犯重婚罪,人家都嫁出去了。」

  「去去去,毛丫頭懂什麼,哪涼快哪呆著去,」進學瞪起眼睛,二丫頭咧嘴伸舌頭。

  人多嘴雜,說什麼的都有,秀兒和進學在樹下的事,越傳越懸乎,越勾越離譜。

  不多日子就又有傳說:進學摟著秀兒不撒手,把人家給弄哭了。還有的傳說,進學乾脆把人家給那個了。

  謠言越傳越凶,最近又傳出:秀兒肚子裡有了孩子,是進學的,進學這個老莊稼耙子,四六不懂,娶不著媳婦鱉著了,把回娘家來的秀兒肚子給弄大了。

  人嘴真臭,一時間關於進學和秀兒的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成了槐花寨一大新聞。


  徐家院內,知青程野和王碩一人拎一隻野鴨子腿抻開,祥子拿過熱水燙,屋內劉麗麗順開著的房門向外瞟一眼,臉上頓時泛紅,她內心裡有自己的秘密。

  菜鍋里飄出肉香的時候,個半人李隊長來到徐家。

  「哇,做什麼好吃的,味道這麼香。」李隊長說話如鐘聲,瓮聲瓮氣。

  「李大哥來了,屋裡坐,孩子們草甸子裡抓的野鴨子,趕上了你也在這裡吃。」徐大姐向屋裡讓著李隊長。

  「不了,我這個人食量大,你們燉這一鍋,也還不夠我一個人吃的。」

  個半人半開玩笑接著說:「我來有點事。」李隊長轉過頭對祥子又說:「祥子,舅求你再給隊裡編幾塊踅子,不是賣,自己隊上用。你呢,也別一天要二十塊豆腐,就給你十塊豆腐一個工好不好?」

  「行,那時候我跟金隊長說的也是氣話,再少給點也行,以前隊裡欠的豆腐帳,就不要了。」

  「別介,一碼講一碼,今後上一天班就十塊豆腐,我再給你派個人打下手。」

  編踅子還在甸邊草棚,面對大草甸子,天高氣爽秋風溫涼,大草甸子碧綠輝煌。

  不知為什麼,給祥子打下手的人,竟然是劉麗麗,這裡的貓膩,只有劉麗麗自己知道,為了幹上這活,她找李隊長好幾次,費了不少心機。

  在一起幹活,有了更多的了解,祥子像塊磁石牢牢地吸引住了劉麗麗。她幾次向祥子表白自己心意,雖沒說得那麼透明,祥子多聰明的人,可就偏偏聽不懂,他總把話茬扯到一邊去,真讓劉麗麗大傷腦筋。

  晚上,廟門前空場子放電影,歌劇《白毛女》正演到大春在山洞裡追趕著喜兒。

  前面觀眾大都坐著,劉麗麗就坐在祥子後邊,祥子覺得身後軟綿綿熱乎乎,緊靠著他的後背,他越往前使勁,後邊靠得越緊。他知道是劉麗麗,一股香水味從後邊飄過來,貼得太緊,感覺出是一對乳房。

  祥子回過頭,示意她別擠,就看見暗光中,一雙閃著秋波而自作多情的目光向他射過來,聽見一句微弱柔和的很小的聲音:「我愛你!」

  祥子驚訝,嚇了一跳,同時也感到一陣驚慌失措,不由得很是擔心……


  時間過得真快,劉麗麗還有好多話要說,需要和祥子挑明,可編踅子的這項工作就快結束了。

  這期間,每涉及到這方面談嘮,祥子總把話岔開,不允劉麗麗往下說。在這一點上劉麗麗覺得祥子有點笨,而且是笨得可以,也許是年齡小吧?但是她偶爾也認為他是在有意迴避,不過劉麗麗就是不往這方面想,她有得是信心,等著他,奈著他,看他能裝多久深沉。

  城裡的姑娘多大方,哪像農村女孩忸忸怩怩,她敢愛,愛得大方愛得直接。祥子水裡撈葦篾子工夫,她也跳到葦捆垛上來,就故意仰到水裡去。

  祥子:「水多涼啊,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不麼,你抱我進去,我冷!」

  祥子抱著劉麗麗往草棚里走,夏秋的單衣服貼在身上,她緊緊地摟著他,讓他觸覺到那麼一種溫熱,蒙生那麼一種感受,然而只一瞬間,祥子反而更加冷靜。

  「我到外邊去,你把衣服換了。」

  過了好一會祥子才進來,可她卻只披著他的大衣服,裸露著身體撲向他懷裡,讓他無從防備,他幾乎全線崩潰,可是逃跑沒那麼簡單。

  「喂,傻小子,你喜歡過女人嗎?」她好像很不在意,逼迫似地問。

  「喜歡過。」祥子坦率地說。

  「和我比怎樣,漂亮嗎?」

  「啊,都漂亮。」他把她硬按坐在凳子上。

  劉麗麗聽不明白,心裡說,這傻小子不憨。劉麗麗還要問什麼,而且又向祥子撲了過來,正好此時金隊長走進草棚,祥子多少有些尷尬,劉麗麗順勢端起臉盆走出去。

  「祥子,我也看出來了,劉麗麗對你不錯,你可要……」金隊長警覺問。「呵,我知道。」

  「這丫頭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各方面。」

  「挺好,是個不錯的姑娘。」

  「孩子,所以和你說,人家是知青,你可不要陷進去。」金隊長表現出很關切的樣子到底是抓政治的隊長,處處想得周全。不過祥子心裡還是咯噔一下,這種不祥的感悟來自於劉麗麗的痴迷,也來自金隊長的政治悟性。

  那天和進學樹下相遇,秀兒滿肚子委屈,後悔當初沒擰過她父親,氣走了徐老大,和賈中貴定了婚,滿肚子苦衷沒地方發泄。進學突然出現在跟前,她一頭撲到他身上,叫一聲「老哥」便嚎啕大哭。進學哪裡嘗受過這種待遇,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也猜出八九。

  先前進學想都沒敢想過秀兒,可自打那天樹下見到秀兒撲到他身上哭過以後,他心裡長草了,他真的往這方面考慮了,心裡說:秀兒嫁給我吧,我會對你好,一輩子對你好,不像那些讀書人,花花腸子太多。

  從那以後,金學不管有多忙,下班有多晚,都要到村頭那棵老槐樹下轉轉,巴望著還能看見秀兒。可是秀兒只來過那麼一次,他再也沒見著,他不敢到秀兒家裡去,連人家大門口走一趟的勇氣也沒有。可他內心裡在燃燒,燒得他坐立不安,每天眼前都有秀兒的影子在晃。

  收成不好,一年毛糧每人三百二十斤,隊裡給發放二百斤,還有一百二十斤等國家往回撥,吃返銷糧。不過各自的生產隊裡也有小九九,隱瞞了點產量,等風平浪靜了,拿出來分,一口人弄個十斤八斤糧食,混點年份子錢兒。

  夜裡,六隊和其他隊一樣,怕弄出響動,馬腳上包了破布,套上膠皮輪馬車,偷著挨家挨戶送糧。

  車到金隊長家不遠,幾個小伙子犯了嘀咕,私分糧也有他家的份,但是還得絕對不能讓金隊長知道,事弄砸鍋了可了不得,怎麼辦?幾個人正犯愁,想不出轍,此時,進學倒覺得這次是給自己的一個機會。

  「我來,我有辦法。」進學能有什麼好辦法,他只想趁此機會也許能見到秀兒。

  「機警點,千萬別讓金隊長看見,他可是抓政治的,事弄漏了,大家都麻煩。」

  「知道,放心好了。」進學蠻有把握。

  金隊長家院脖子長,進學背著糧食袋子往裡走大約一半路,就聽見屋裡面在吵嚷,進學警覺站住,抻脖子聽,聽得真真切切,是秀兒的聲音:「又想巴結哪一個?什麼書記主任,誰的兒子我也不稀罕,我不嫁!告訴你,再逼我,我就嫁給進學!」秀兒在屋裡大聲小叫,跟她父親吵嚷。

  進學聽了嚇一跳。我的媽呀,說我呢!


  「好,你願意嫁就嫁好了,刨一輩子大地,受八輩子大窮!」金隊長的聲音。

  進學再沒敢往前走,把糧食放在牆頭上,又輕輕挪入牆內,悄悄地退了出來。雖然他聽出來,秀兒說得是氣話,但不管怎的秀兒想到的是他。

  第二天上午,在隊裡幹活的空閒,進學來到秀兒家,當然他有來秀兒家的理由,糧食還在牆裡邊放著,雞刨狗咬別再丟了,就為這個他也得必須來一趟。

  ……秀兒剛起炕,頭沒梳臉沒洗,眼泡哭得紅腫。自打黃了婚事,她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整天呆家裡跟她爹生悶氣,如花似玉的姑娘,這一窩囊,趿拉倆鞋,多少天她從沒照過鏡子,把自己糟踐得像個小傻子。

  「老哥來了。」秀無精打采地說。

  「啊,是,哦,啊,這個?院子脖子,牆裡面,那個,糧食,別問是什麼糧食。」

  秀兒沒聽懂是怎麼回事,呆愣愣地看著,進學到外邊把裝糧食袋子抱進來。

  「袋子換下來,上面有隊上的字號。」進學比劃著名說,秀兒明白了拿過空袋子。

  倒糧食換袋子秀兒幫忙的空,進學似乎發現機會來了,突然捏住秀兒的手。

  「秀兒,嫁給我得了,我會一輩子對你好!」進學不會說什麼,但很誠懇。

  「說什麼呢!」秀兒生氣了,一甩手把金學弄個臉白。

  「也不拿鞋子照照自己,你算什麼東西,走!趕緊走,別讓我再看見你!」

  進學稀里糊塗挨一頓嗆,也不知自己怎麼從金家屋裡滾出來的。今天他才領教,女人是這麼讓人猜不透。

  秀兒這幾天身體不對勁,總嘔吐又吐不出來,一聞到油膩味就更受不了,但吐了半天也吐不出來,噦得直流眼淚,腸子都要從喉嚨往出鑽。

  她心裡憋屈,晚上睡不著覺,閉上眼睛就做噩夢,好不容易睡著,天就大亮。


  金隊長去生產隊裡之前,發了一氣牢騷,對著秀兒西屋嚷了一陣子:「就算是爹的不是,可你也得替爹想一想,爹都是為了什麼,你哭也哭了鬧也鬧了,氣也慪了這些天,還打算怎麼樣?你可倒好沒完沒了!」

  金隊長也後悔,可後悔藥上哪買去?心裡頭也心疼女兒,但表面上還得端住架子,發脾氣嚇唬嚇唬,讓她到隊裡干點活,時間一長也就忘了。

  「不,我哪也不去,就在家裡慪著,說不上哪天就搬到進學家,嫁給他!」秀兒隔著門向外喊,早些前她不敢和她爹頂嘴,如今脾氣變了,有些不正常,想起來就連哭帶鬧。

  「你敢,我打折你的腿!不知好歹,嫁給進學,你要飯吃得餓死!」金隊長又急又氣。

  「就嫁,你不圖清白嗎,進學那八輩子貧農,窮掉底了,多清白!」

  秀兒吵著,嗷嗷哭起來。

  金隊長氣得直跺腳,有什麼辦法。當初隨她心愿嫁到徐家,也就沒這事,說到底是自己的錯。他賭氣踢開門走了,真是人人都有難念的經,家家都有難唱的曲,多麼冠冕堂皇的金隊長,此時也很是不舒服。

  第二天,秀兒秀動真格的了,披頭散髮來到生產隊裡,社員門見了都一愣,這丫頭怎了,蓬頭垢面,趿拉著倆鞋,不禁憐惜:唉!這人啊可真是受不了打擊。

  秀兒把進學叫出大門外:「我嫁給你要不要?實話告訴你,我肚子裡有了孩子,你要同意晚上給個信,天王樹那去不去由你。」秀兒一刻沒停把話說完,進學還根本沒聽懂。

  金隊長從院裡攆出來。「你,幹什麼?」

  「我說了,嫁給進學。」

  「你!」

  秀兒沒再理她爹,走了。

  進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孩子房子的?這不是逗我玩嗎,頭些時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今兒又跑來要嫁?

  不過進學不傻,腦子慢多想一會就明白了。秀兒有喜了,肚裡有了孩子,問你進學要不要?要啊,幹嘛不要,哪找去啊,望房頂掉餡餅。金學心裡有譜,他喜歡秀兒,管他誰是爹,嫁了我,我就是孩子爹。


  秀兒回到家,她好像精神有些徹底不正常了,故意跟自己過不去,要吐的時候,她偏偏憋著,把眼珠子憋通紅。揚起手啪啪啪,捶打自己的肚子,確實悔恨在打自己。偶爾也生徐老大的氣,為什麼要走得那麼快呢,再忍幾天,事情也許不是這樣。

  秀兒的眼睛呆直,表情絕望。突然,她看見炕沿下靠著的那塊鐵青的錘被石,眼睛裡放出寒光來。她就地躺下,把重重的錘被石搬立起來,費好大勁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以為這樣會把肚子裡的孩子壓掉。

  石頭壓在肚子上,開始她還挺得住,可是後來,當她後悔了,想把石頭搬開,已經沒有了這個力氣。她漸漸地連出氣都費勁,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初春的天,清刷刷冷淡淡。西大荒春水清澈,微風浮過,水面上盪起道道波瀾,河水中蘆草群居分片,拓開各樣河道,點綴得草甸子更增添幾分古樸與莫測。風摩擦著草葉唰唰作響,一望無際的草甸子,一片金黃色裡面隱透著綠的生機。

  劉麗麗來到草甸子邊,觀賞之餘別有一番情趣,她已經有幾次向祥子獻身,爭取得到她的那份愛,可都不奏效,事與願違不隨她的心意。

  約好了,今天在這裡和祥子見面,她說了個謊:有重要事情商量,不見不散。

  她穿著一件淡蘭色大紐襻立領上衣,梳著五號頭,白淨的臉上一對爍爍有神的大眼睛。下身一條稍短的寬角褲,白底布鞋。這一身打扮恰似淳樸的村姑,又好像蘆葦盪里的漁家女,給人一種朴樸實實真切漂亮的感覺。

  偏晌了,祥子還沒有來,劉麗麗脫下鞋墊坐在河床邊,雙手抱著膝,呆呆地向甸子裡眺望。

  大草甸子北頭出現祥子的身影,由遠而近緩緩地向這裡移動。儘管遠,劉麗麗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長長出了口氣,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身後,河床岸上有一伙人,邊說話向這裡走。這幾個人有寨子裡主任黃大奎、婦女主任知識青年占華,還有幾個陌生面孔,他們是公社文藝宣傳隊的,排演歌舞大劇「洪湖頌」,來西大荒蘆葦甸子這裡采景。

  聲勢不一般,就連市里最有名的劇團導演,外號八指手都來了,舉動不小。

  八指手五十多歲,一雙慧眼放出思索的光芒,走走停停,向一望無際的草甸子裡觀望。他一雙手背在後面,不經意就能看見,原來他左手長了八個指頭。

  「啊,還好,葦盪面積不小,景色也不錯,雖然不夠理想,照貓畫虎吧。」八指手自言自語,回過頭要和大家說什麼的時候,眼睛突然瞄到了什麼,他的視線落在一個交焦點,不由得內心裡突然一個震驚,說者無意聽者有音,幹什麼就想什麼,餘光里他看見了距他不遠的劉麗麗。

  「哇!」他愣住了,仔細專注打量著坐在那裡的姑娘,情不自禁自言自語:「找到了,就是她!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向那姑娘走去。

  「姑娘,槐花寨的嗎?」


  「是啊,來這兒下鄉的知青。」

  「好,好啊!知青好,是知青更好!知青比當地青年更有代表意義,姑娘,會唱歌嗎?」

  八指手有點激動,對著過來的副導演胡大姐,顯得很神秘,指著劉麗麗說:「你看,她像誰?」

  胡大姐繞劉麗麗轉了兩圈,脫口而出:「像,太像了,簡直不用化妝。」

  劉麗麗不知道怎麼回事,也沒把這些人放在心上,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占華招手,示意兩位導演過來。

  胡大姐走過來對著黃大奎說:「今天我們來是一舉雙得,借你們這塊地,也看中了你們這的人,看見沒,這姑娘,生來的天賦,洪湖頌歌舞大劇里主角,由她扮演那是沒說的。」

  占華擠眉弄眼,指著很遠邊那個人影,極詭秘地說。「這丫頭中邪了,迷上了本寨的徐家二小子!」

  八指手立刻警覺,把占華叫過一邊,機密地嘀咕一會兒,就見占華立刻超近路向北走下去。

  「那感情好,劇團能看上我們這塊地,又能看上我們這兒的人,說明我們這人傑地靈。革命工作需要,只管說一聲就是。」黃大奎答話。

  「拿不定是塊料子,從這裡起步,將來就成了名。」八指手心有感觸地說。

  劉麗麗根本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遠方出現占華的身影,不一會兒,那個像祥子的人,逐漸地遠去了,她心裡埋怨:這夥人,搗什麼亂?

  「姑娘,我們有些事想和你談談。」胡大姐面帶微笑,商量的口語。

  「沒空,我忙著呢。」

  劉麗麗心思在祥子身上,暗中埋怨眼前這幾個人,她只管向遠處人影方向追下去。

  ……

  無意間秀兒母親進屋,眼前的一切可把她嚇壞了,秀兒躺在地下,臉色鐵青嘴角里往出流血,秀兒已經讓肚子上的錘被子的石頭石頭壓得昏迷過去。

  ……

  入夏,樹上的槐花像下雪般漫天飄舞,大自然沉浸在槐花曼舞的飄香中。

  秀兒就要結婚,進學沒辦法有兩間房的標準,外屋柴火堆,灶台飯鍋是廚房,裡間和老爹老媽還有光棍子五哥在一個屋子內住,南北炕,屋子不大,晚上睡覺放個屁都能聽著,沒辦法,秀兒知道自己的情況,只好答應。

  這樁親事,金隊長打心眼裡不樂意,然而金隊長有天大的能耐,也耐不過秀兒漸天大的肚子。這個地方有個習俗,沒爹的孩子要生到娘家炕上,就會讓人指脊梁骨,說家裡姑娘不正經。趕緊找個主嫁了,別丟寒磣。

  秀兒擰著勁跟她爹對著幹:「嫁給進學,你樂意了,我還不樂意呢,怕丟醜是不,我就把孩子生在你家炕上!」

  金隊長一想到進學的家境,就灰心,打心眼裡不願意把女兒嫁到他那裡去。

  「什麼炕上地下,愛生哪生哪,笑話就笑話,決不能把女兒往火炕里推。」

  他打退堂鼓,秀兒卻偏要嫁給進學不可:「嫁,就嫁給進學,就讓你看著遭罪!」

  這把金隊長弄得老淚縱橫,跪倒在女兒面前哭著說:「秀兒啊,都爹的不是,你說咋辦就咋辦。」

  日子不能再拖,婚期訂在六月十八。秀兒的心情總是不順暢,想起來就大哭一場,可又有什麼用,不想死就得活著,活著就得有活著的辦法。

  排練歌舞劇「洪湖頌」的事情,如今黃大奎寨子裡當書記,有這個責任,而且要抓緊處理妥當,他找到祥子談話:「公社裡排練歌舞劇「洪湖頌」是一場政治運動,不亞於樣板戲,你可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你和劉麗麗,絕對不可能,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弄不好那可就……」

  祥子無奈,滿臉有口難言的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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