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9:09 作者: 彭友懷
  歌舞劇「洪湖頌」在公社大禮堂上演,幾場下來名聲大震,買票看劇的人們排成長隊。別看農村沒錢,物質上的空虛,遠敵不上彌補精神空虛要求的那麼強烈。一張劇票六斤豬肉的價格,一年也未可見吃上六斤肉,可老百姓瘋了,精神方面飢餓乾渴,寧可一年不吃肉,也要看一場劇。

  歌舞大劇「洪湖頌」確實演得好,大家都愛看,演出名聲了,劇組沒幾天就被市里接走,到各地巡迴演出,都說好想必不錯。做為該劇導演八指手,尤其是主演劉麗麗,不得了一夜成名,市里省里主要領導親自接見。

  北京演出剛回來,一位首長就來了長途電話:「希望你持久做知識青年的代表。」言外之意就很明白,否則,土鄉村出了這麼個名角,早被上邊劇團搶走了。劉麗麗一時間紅得發紫,不久就當上了省人大代表,在公社裡被任命為宣傳部長。主任大方子算什麼東西,人家劉麗麗名大,市里省里上邊有人。

  劉麗麗的態度也很明朗:「我要用實際行動紮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不是說笑話,她立刻付諸行動,證明自己紮根農村幹革命的決心,當然她心中早有得意的人選。誰能管得了她,人在勢上花在盆里,當下劉麗麗紅得發紫,她享有特權。但愛情可不是集市上抓豬崽子,給錢就成交。祥子家熱鬧了,大大小小官員都來過,專程為劉麗麗說親。劉麗麗親自登門三趟,特意向祥子求婚,諸葛亮三顧茅廬也沒費這麼大週摺。

  老槐樹下又換了新的議論焦點,禿尾巴老呂是咋呼最歡的一個。「怪透了,這年頭真是變了模樣,抗美援朝,老子腦袋掖褲腰上干,也只換回幾塊功勞牌子,可她劉麗麗台上小屁股一扭,弄個造型,就有了專用吉普車。」

  「老呂呀,你這個人壞事就壞在你這張嘴上。」

  「我不怕,我怕什麼,老子從來沒怕過,就是在戰場上,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瘌。」

  大家議論開了:「祥子這小子也真是的,給了現成的官當,吃皇糧還不去!」破爛王五覺得惋惜。

  「我看祥子不去,自有他不去的道理,你當祥子腦袋是寡雞蛋啊?那小子聰靈著呢!」老哲學有他自己的獨特的看法。

  一時間關於祥子和劉麗麗的新聞,寨子裡傳得沸沸揚揚,家喻戶曉,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下鄉知識青年程野是個酒鬼,說白了是一個大酒包,人家書香門第家裡有書房,他家是酒香門第有酒房。一個屋子裡面擺滿了國際國內各種各樣的酒。程野他爸爸大名鼎鼎,有名的天河市酒廠特級品酒師,全國著名的品酒專家。什麼樣的酒經他嘴裡一過,竟全能說出一二三來,在廠里那是技術權威。早些年紅火,北京上海、四川貴州,總有廠家接他去品酒,他一句話酒就定了級別。小城市有幾個坐飛機的,程野他爸爸常跑趟,比騎自行車次數還多。說起來那是頭些年的事,這幾年不行了,酒和資產階級那邊靠得近,但是仍然有許多人願意喝酒,可程野他爸爸不敢被重視,也走了五七道路。

  程野喝酒就是他爹寵慣的,他六歲就喝酒,七歲就能品出一二三,叫出酒的製作原料,喝出酒的度數等等,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酒神的兒子是酒仙。他父親從來沒阻止過他喝酒,反而寵著他。

  「喝,關鍵要品出味道,將來接爸爸的班,到外國逛逛,展示中國品酒師的風采。」

  年歲還小的程野,為分辨出幾種酒的品牌,有一次喝多了,睡了一天一夜,第三天起來還打人,他媽問他幹麼還打人,他說還醉著,原來他在裝醉。

  來到槐花寨,在徐家程野喝到姜家的第一口酒,不禁一愣,這是什麼酒?

  中國名酒,程野差不多都喝過,但喝姜家釀造出這樣的酒他還是頭一回,噴香入肺。

  「這酒是什麼東西釀的?芳香獨特,溫潤上口,存夠年頭那就絕了!」

  自從喝完那次酒,對姜家的印象就像塊磁石般吸引著程野,他總想找個機會到姜家去。

  姜家,不知道開了多少代燒鍋,傳到姜夠本做東家的時候,還有一百八十年前的「府香老窖」。不過到姜夠本這輩,完蛋了,老燒鍋黃台,只剩下祖傳的釀酒絕技,落個資本家的頭銜,跑關東當了移民戶。

  姜夠本女兒姜黎麗自從那回逞能,自己出去賣酒被人攆,跑二十好幾里地後,回到家身上的月經就不來了,這可急壞了姜黎麗母親老薑太太,也給姜黎麗一個徹底的打擊。

  作為女人不來月經,姜黎麗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不能做對不起人的事,姜黎麗好不情願地拒絕了和徐家老大的婚姻關係,眼巴巴看著人家跟秀兒搞對象。假設不是這樣,也許徐家老大也不會離家出走。為此姜黎麗一看到酒就噁心。她煩酒恨酒,即使讓她從罈子里往出打酒,也要把頭扭到一邊,憋一口氣,她犯了恐酒症。

  「砰砰砰」,姜家屋外有人敲門。

  「誰?」姜黎麗隔著玻璃向外看。

  「我,徐,徐三子朋友。」

  姜黎麗打開門。「噢,俺知道三子叫你,」姜黎麗停住口,沒往下再說。

  「叫我什麼?」

  「酒鬼!」姜黎麗慢吞吞回答。

  「咳,這個三子!就是拿起話來就說,這不往我臉上抹黑麼,和你說不是那麼回事,我可不是一般的酒鬼,我是天河市著名品酒師酒神的兒子。」

  或許叫一見鍾情吧,程野被姜黎麗相貌所打動,心裡頭不禁一震,暗自欽佩:哇,姜家不但酒好,還有這麼漂亮的姑娘?

  程野被讓進屋裡,姜夠本和老伴正在後邊小偏房裡忙活,偷偷地釀酒,見有人進來,擔心害怕,趕緊蓋鍋關門,屋裡瓢散著淡淡的酒香。

  「沒事兒,六隊下鄉青年,徐嬸的乾兒子,對酒特別內行,昨晚喝了咱家釀的酒,特地來拜訪,人家父親是酒廠品酒師。」姜黎麗解釋。


  姜夠本上下打量一番程野,一聽說對酒有瓜葛,心底產生幾分好感。姜夠本大半輩子以酒為生,這些年來幾乎與酒絕了緣,沒人跟他談論關於酒的事,他心裡悶得慌,今天碰見個對酒懂行的不妨跟他嘮嘮。

  「小伙子,俺們可是資本家出身,如今還戴著帽子,你就不怕受牽連?」

  「大叔,我不在乎什麼出身,我只在乎酒。您家的酒我喝過了,世上一絕。」程野戳起大拇指。

  「你懂釀酒?」

  「不,我只是品酒,跟我父親學的,如今不吃香了。」

  「哦,小伙子,坐,快坐,和俺說說,你就說說俺這酒,到底好在哪兒?」

  老薑頭怕人知道他在偷著燒酒,但誰要誇他的酒好喝,他心裡美得別提多舒服。

  「您這酒有一種奇香,這味道我從沒品嘗過,我想,它一定是一種特殊原料和配方釀造。喝了您這酒,頭腦清醒渾身輕鬆暢快,我猜摸,它有一定的藥效,可以肯定它具有壯陽、補陰、化淤……」

  程野嘮起酒滔滔不絕。姜夠本聽著,覺著這小伙子挺內行。自己釀出這槐花酒,喝了也覺得特別,但說不出子午卯酉,只知道好,更不知道這酒還能治病?

  酒是話引子,倆人嘮得對性,從遠古盤天有酒那天起,天南地北談起關於酒的事,不覺得時間過得快,一聊就好幾個小時,兩個人還有得是要說的話。

  姜夠本抓起一把蔭乾的槐花。「俺也沒想到,這玩意燒出的酒還真行,如今糧食缺,沒別的原料,俺拿它試試,喝了一輩子酒,沒了哪受得了。」

  「大叔,您釀出來的這個槐花酒,我喝過,心裡有數,將來一定是名牌酒。」

  「唉,傻孩子,什麼年月,不時興了,允許你釀酒嗎?還講什麼創牌子!」

  「時代總在向前發展,我想不能總這樣,尼克森訪華和周總理不也喝酒了嗎,世事都在變化。」

  「唉!俺老了,偷著燒幾鍋,自己能喝著酒就不錯了,哪敢往大處想。可惜啊,俺們家多少輩子的釀酒技術,到俺這輩子就要失傳了!」


  倆人嘮得投緣,不覺得時間就快,過晌的時候姜老頭突然想起來吩咐:「丫頭,還有三子給的野鴨蛋嗎?煮幾個,俺和這城裡來的小伙子喝兩盅。

  「好。」姜黎麗答應著,聽他倆嘮扯才知道,原來這酒裡邊還有這麼多學問,她似乎對酒又產生了某種好感。姜黎麗沒喝過酒,但此時竟覺得酒特別香。

  不大一會兒,桌子上擺兩個菜,一盤鹹鴨蛋,一盤大腦瓜蔥,一小盆兒玉米餅子。

  程野提議:「不把我當成外人的話,大家都上來一起吃。」

  「好好,就聽你的。」老薑頭今個特別高興,招呼老伴和女兒:「你們倆也過來一起吃。」

  姜家酒具講究,錫壺錫盅,一盅裝一兩酒。程野把四個盅倒滿。「今個來這兒喝酒,就不戲外了。我建議這酒女人也得喝點,指定對身體會有好處。」

  客人相讓,姜夠本也不好說什麼,喝就喝吧。

  姜黎麗從沒喝過酒,但今天讓程野講酒給講活心了,輕輕地喝了一小口,吧嗒吧嗒嘴,有點辣也有點苦,不過還有點香甜,酒咽下去再出氣有股奇香四散的感覺,心裡暖烘烘的。她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喝,不覺得一盅酒喝光,就又偷著倒了一盅,此時姜黎麗父親和程野嘮得正歡。

  送客人走後,姜黎麗喝了三盅酒,精神抖擻,沒有一點醉的感覺,她里外都收拾完才覺得有點困。

  「娘,俺想睡一覺。」

  「躺著吧,我說老頭子,到炕頭這邊來,女兒喝了酒困了,她要睡覺。」

  姜夠本興致末了,嘴裡哼著小曲,手拄炕蹭過炕一頭來,姜黎麗頭朝下睡了。

  天快亮的時候,黎麗娘起來解手,心想著給女兒蓋被子。無意間她發現女兒的褥子上是什麼東西?

  昨晚睡覺姜黎麗沒脫褲子就躺下,就見褥單上染過來全是血。

  「丫頭,快起來,看你這是怎了!」


  姜黎麗起來,看見自己的褲子被褥全是紅紅的血跡,也嚇了一跳,趕緊到外屋去。

  娘倆好一陣才進來,老薑頭也醒了,下巴杵在枕頭上,心裡頭嗔怪,這娘倆鬼鬼咕咕搞什麼把戲?

  「怎了,昨晚丫頭喝多了吧?」

  姜黎麗紅著臉,換了被子躺下。

  次日早,姜黎麗被子蒙在頭上,還在睡覺,老薑太太把嘴湊到老頭耳邊。

  「老頭子,俺們八成碰到貴人了。」老薑太太神神秘秘極小聲地說。

  「怎的?」老薑頭問。

  「昨天丫頭不是喝酒了嗎,可能是起了作用,她身上來了!要是正常了的話,還真得感謝那個叫程野的小伙子,要不誰能想起來喝酒。」

  「噢,興許,有功夫你帶孩子到醫院看看,如果好了,真得感謝那小伙子。」

  「喂,老頭子,你看那小伙子怎樣?」

  「那還用說,是塊材料。」

  「明個丫頭要是沒病,俺們討過來做姑爺怎麼樣?」老薑太太想入非非。

  姜黎麗醒來正聽見。「娘,幹什麼呢,又瞎說。」姜黎麗臉色緋紅,說完把被子蒙在臉上。

  「好好好,不說了,一會亮天了娘帶你去醫院檢查檢查,說不上就是因為這頓酒……」

  早晨起來,黎麗覺得身體舒服渾身輕鬆。先前小肚子裡老覺得有東西往下墜,昨晚上做夢就總要上廁所,夢見自己往下撒血塊子,醒來一點不假。


  早晨,黎麗娘追著:「丫頭,還磨蹭什麼,火車快到點了,開船不等客!」

  八月十五,天高氣爽。姜家房門敞開著,裡邊往出冒著蒸騰的熱氣,人進進出出忙個不停。

  頭好幾天姜夠本就張羅,拿酒換了只小公雞,買了豆腐,跟三子要幾條甸子裡抓來的魚,連炒再炸弄好幾個菜。

  今天姜家請客,徐家哥倆還有王碩和程野,什麼原因只有姜家三口人知道。

  姜夠本多精細的人,拉屎放羅盤,別地方拉完了再端回自己家園子,帶土來又肥了地,可今個怎麼這麼大方?其實他就是為了請程野吃飯。女兒到醫院檢查,一切正常,隱瞞了多長時間的女兒不能生育這塊心病,讓程野去他家一頓酒給喝好了。

  老薑頭琢磨了好幾天,心裡想,得謝謝人家程野那小伙子,但又不能直說,傳出去沒什麼好處。要不叫人家小伙子來,說起關於酒的用處,女兒怎能想起來喝酒,怎能知道原來這槐花酒還能治病?統統這些都是不能說出去的秘密,當然老薑頭還藏著個心眼,他暗自喜歡上了程野,女兒也到了出嫁的年齡,要討來做自己的姑爺兒,那才是美事一樁。

  小炕上,桌子橫放,大家團團圍坐,姜黎麗和她娘里外屋忙活,端菜燙酒。

  「今個。」姜夠本給大家倒完酒又說:「請你們姊妹幾個來,俺有什麼就說什麼,主要還是為小程。你們幾個別挑,俺和程野這小伙子對性,就是因為這個酒,俺倆一嘮起酒來,就把什麼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就開心得不得了。你們幾個不是外人,所以都請來,俺高興!」

  程野一聽,心裡落底。對,就是酒,姜家的酒不是一般的酒,確實讓他著迷。

  他對身邊的祥子耳語了幾句,顯得十分詭秘。祥子沒說話,微笑,點了點頭,就見程野起身跳下地,跪地下咣咣咣,給姜夠本磕三個響頭。「師傅,收下徒兒跟您學釀酒。」

  幾個響頭,把老薑頭給磕愣住了。「傻孩子,這事可萬萬使不得,你也知道,俺有污點,你跟俺學徒,這不是找罪遭呢嗎!」

  「我不在乎,只要您收下我這個徒弟,我就是您兒子,給您養老送終。」

  程野跪地下懇求,把老薑頭感動得老淚縱橫。

  「好,小伙子,快起來,你要是不怕受連累,俺個老糟頭子怕什麼,就收下你這個徒弟。」

  姜黎麗見此情景心有感觸,自家一個有污點的家庭,竟還有如此執著漢子敢來認親,也算俺姜家的福氣,這半路上有了哥哥,不禁激動,熱淚盈眶。她拿起酒壺給大家斟酒,又給自己倒滿一盅。「來,幹了這一杯,大家親如姐妹。」姜黎麗一口把杯中酒喝乾,眼睛裡流出了淚。


  王碩女友汪華,哪裡敢喝這麼大一盅酒,姜黎麗對她耳朵嘀咕幾句,她便也舉起杯大家一齊幹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就更加活躍,王碩腿拐下祥子,擠眉弄眼小聲說:「我看這麼的未必不是件好事,把他倆撮合成一對,不就更親近了嗎。」

  三子直性子,沒聽見他倆嘀咕什麼,但心裡有話嘴裝不住,一口乾了杯中酒。「我說黎麗姐程子哥,乾脆,你倆就搞對象得了,那可就真是一家人。」

  一句話大家都發愣,姜黎麗害羞跑到外屋去,程野也顯得很是尷尬。

  「別瞎掰,來,喝酒喝酒。」也許是喝酒的緣故,程野紅著臉給自己解圍。

  ……

  徐家大門口停輛吉普車,劉麗麗又來了,屋裡頭傳出她清脆的嗓門。

  「祥子,你說,我哪樣配不上你,為了你我低三下四,三番五次哀求你,弄得滿城風雨。也罷,我認了,誰讓我賤,可是你倒說出個理由!」

  沉默,好一陣沉默,劉麗麗又說:「公社裡當秘書你不去,我知道屈了你的材料,好,回去我就著手辦,給你弄省里去行吧,到省委宣傳部工作總可以了吧,和你說,能辦成這件事,除非我,也除非是你,才能夠辦成的,你到那工作後,先提干後入黨,這回你該滿意了吧。」

  「麗麗,不是因為這些。我,我已經有了我愛的人。」祥子臉漲得通紅辯解著。

  「啊?你說什麼,說胡話!她是誰,她在哪?……」劉麗麗聽後臉上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轉眼又是一個初夏,樹上的槐花從開那天就往下掉,開始零零星星像飛舞的白蝴蝶,也像旋轉的刀片,而後漸漸增多,逐天增多,終於達到漫空飄舞,鋪天蓋地,樹空里,過道上,凡是有縫隙的去處,幾乎所有的地方,都鋪上樹上落下來的厚厚的一層槐花。

  程野和姜黎麗,倆人每天手裡提著籃子,滿街上撿槐花。槐花滿地都是,不動地兒裝滿筐就是,可他們卻滿街上轉,一朵一朵地撿,一瓣兒一瓣兒地挑。

  鄉里人見了覺得好笑,這時局,城裡的年輕人真會玩,別人搞對象都找背靜地方,他倆人可好,滿大街撿槐花,真是光屁股追狼,膽大不知道害臊。

  程野夠有藝術內涵,用槐花串兒編兩頂花環戴頭上,姜黎麗也磨得開戴,大庭廣眾不讓人講故事才怪。


  寨上人不知道他們撿槐花幹什麼,只當做城裡人開放,會玩。都知道,姜夠本資本家出身,這時節矮人一等,丫頭雖然長得好看,可祖宗三代都是資本家,外婆又是荷蘭人,屬於第二代國際雜交品種。

  但是,程野是下鄉知識青年,長得不孬,他吃瘋藥了,討個五類分子做丈人,還想在這窮鄉下呆一輩子不成?

  程野沒這麼想,他拿起一珠槐花,放在鼻子下聞聞,臉上充滿興奮。

  「黎麗,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在這裡開個大酒廠,就叫,就叫,就叫槐花香。」

  「想得倒美,允許你幹嗎?」姜黎麗心裡高興,但卻認為程野在做美夢。

  「世事都在變化嗎,只怕你沒那本事,到時候你就是酒廠老闆娘,給我生一大堆兒女,各個都像你那麼好看,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富裕了,有得是錢。」

  「又瞎說是不是,誰也沒想著嫁給你。」姜黎麗瞟了一眼程野,變得認真起來說。「喂,你這麼一說,俺倒想起來,俺的病,就是這酒治好的。」

  「什麼病?」

  「說你也不明白,俺?」姜黎麗難以啟齒,吞吞吐吐又說:「俺身上不來了,就是你到俺家,讓俺喝了這酒,就,就來了,現在一切正常。」

  「什麼來不來的,我聽不懂。」

  姜黎麗多少有一點不好意思,靠近程野耳朵,小聲說:「就是女人每個月身上要來一次的,叫什麼來著?我們叫例假,文詞叫,叫月經。」

  「噢,那,那我更得開這個酒廠。」程野聽明白了,說話的態度更加認真。

  姜家後院搭起個草棚,四周用葦草圈成籬牆,門留在房山口,裡邊通風陰涼。

  程野和姜黎麗把撿回的槐花蔭干,打成坨垛起來,他常到姜家跟老薑頭學釀酒。老薑頭乾脆把自家祖傳的釀酒術,十好幾本子書都端出來,送給程野,他打心眼裡喜歡程野這小伙子。

  黃大奎有點擔心,特意找程野談話。「程子,大傢伙有意選你當村主任,你和黎麗的事兒,恐怕政審有麻煩。」


  「我不管,村里百姓相信我,選我我就干,公社不批就算了。」程野喜歡姜黎麗,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程野拿準主意,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他找金隊長談,試探著讓隊裡開個酒房,金隊長一聽可嚇壞了。

  「不行不行,可別再提這些犯錯誤的事!」金隊長封門,指定不行!

  怎麼辦呢?費挺大勁好不容易撿回來的槐花,已經風乾壓成塊的好東西,雨季一到都得泡湯,白白糟蹋了,程野為壓成塊的槐花坨子沒地方放著急。

  來日清晨,程野換上白汗衫,黎麗用大茶缸子裡裝熱水給熨燙褲線,程野準備把壓成坨的槐花,送市酒廠儲存庫里寄存起來,將來一旦酒廠開起來,槐花是重要原料。

  「快去快回,你走後俺把剩下槐花壓成塊。」姜黎麗遞過程野要穿的衣服囑咐著。

  像程野要出多遠門,走多少日子不回來似的,姜黎麗眼窩裡含著淚。

  「看你,幹嘛要哭。」

  程野抬手給黎麗擦去她臉上的淚。

  「最遲不過三天我就回來。」

  「好,你走後我就……」倆人戀戀不捨……

  易大腦袋時不時來偷徐家的柴火,往徐家鄰居大丫頭家房後搗騰,小柴垛也漸天往起長。這工夫,易大腦袋賊頭賊腦剛夾兩捆柴火往大丫頭家這邊來。突然,他後脖領子就被扯住了。

  「好一個易大腦袋,原來你竟敢偷!」被揪住的易大腦袋身後有人大叫。大腦袋嚇一身冷汗,以為是徐家人。醒過神,聽出是二丫頭聲音才緩口氣。

  「嚷什麼?我沒偷,是從這裡路過,這柴是我自己割的。」易大腦袋為自己辯解。

  「哦,你還嘴硬,來來來,你過來。」二丫頭扯著大腦袋的脖領子,來到自家草垛跟前。


  「還不承認,今個我讓你自認了這個偷賊,你給我捆幾個柴火捆子讓我看看。」

  二丫頭性格易大腦袋領教過,和她姐大丫頭不一樣,別看她年紀小,脾氣不小,張嘴就罵,抬手就撓的茬,管你是誰她也不怕,比男孩子都愣。

  二丫頭拆開幾個草捆子,讓易大腦袋重捆。易大腦袋有心耍橫,瞪二丫頭一眼但沒說話。

  「怎麼的,你想反串?告訴你,我喊一嗓三子出來剁掉你的手!」二丫頭大聲叫著說。

  大腦袋一聽害怕:「好我捆還不行麼。」

  二丫頭掐著腰瞪眼看著,易大腦袋忙了好一陣,才把柴火捆子捆好。

  「你都這麼捆的嗎?」二丫頭問。

  「是,不就是捆個草捆子嗎,誰不都這麼個捆法。」

  二丫頭真是氣急了,走過來到草垛跟前甩過幾捆。

  「你看看,人家是你這麼捆的嗎?」說著,手指鉤起易大腦袋捆的柴火,上下抖幾下就散開了,又拿起垛上的一捆柴草,怎麼抖也抖不開。

  「看見沒?你捆的是什麼玩意,通長懶半擰扣,不開捆才怪!」二丫頭表情非常氣憤。

  易大腦袋哪裡細心這個。「我,這個?我這不都是為你姐嗎,又沒往我自己家裡偷。」

  「誰叫你偷來著,誰叫你往我們家這偷?我打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說著,二丫頭這個氣!綽起來身邊曬著的向日葵杆子,劈頭蓋臉就砸。

  大腦袋顧頭顧不上屁股,一個躥高蹦到大丫頭家後園子裡去,被二丫頭追得滿園子裡繞圈跑,沒招一步躥出去,順房跟奔前院跑下去。


  大丫頭姊妹幾個見打這麼凶,不用分說,綽傢伙,鎬頭耙子大掃帚,攆!

  「這死不要臉的給我打!」

  姊妹幾個一齊往出追,向日葵杆子輪下去,咔嚓斷三節,疼倒不怎麼疼但嚇人。

  「打,打死你這癩皮狗,再來糾纏,腿給你打折!」

  易大腦袋抱頭跑,心裡念叨:不行,姊妹太多,一人掏一把就是紅瓤的,別捅這個螞蜂窩。一口氣他跑到村外,才發現後邊沒追。一屁股躺倒在甸子邊草灘上,自覺沒趣。

  一會兒,氣喘勻了,他坐起來,耷拉個臉垂頭喪氣,心裡邊暗暗罵到:真他媽沒意思,大伯子背弟媳婦,挨累不討好!挨一頓打罵,他好像聰明了不少。

  忽然,一陣清風,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開始易大腦袋以為香氣是從寨子裡那些槐樹上刮來的,可是不對,香氣越來越濃,歸堆的香,花蕊葉的香,超過一般槐花的香。抬眼一瞅看見姜家,他心裡有了一個譜,香味正是從她家裡刮出來的,哦,她們家為什麼有這麼濃的槐花香?

  易大腦袋就是這麼個人,特好色,他突然想到姜家丫頭,好!好看,漂亮。好是好,可是讓知青姓程的那小子給好下了,倆人好得要粘一塊了。嗯,可是,他姜家……城裡小子程野絕對不能要她,也就是玩一玩,玩夠就甩了。那也動不得,易大腦袋有點害怕,可是他又想,管他呢,我又沒把她怎麼樣,玩一玩,看一眼還不行嗎?

  色迷心竅,逼著他身不由己,他站起身,漫不經意向姜家方向走去。

  離姜家近了,香氣更濃。他鬼使神差繞過正道,從後邊荒草地跨入籬牆擠進姜家後院。

  姜黎麗送走程野,將干槐花往木箱裡裝,放滿蓋上蓋,壓上石頭握住木槓,用力往下壓。重複幾次,箱子滿了壓不下去,一個壓好的坨兒就完成。

  又一個槐花坨做完,她的臉上浸出汗,白皙的皮膚呈現出微紅。她熱了,脫下外衣,身上只剩貼身背心,這地方,除程野連她父親都很少來。

  姜黎麗坐在耙杆上,雙手抱膝,腦子裡陷入她和程野的計劃中。酒房一定要開,但得找準時機,找到理由,不管怎的掙到錢大家都寬裕。

  沉思中她覺得胳膊被碰了一下,她沒在意,磨過頭剛睜開眼睛,俺的媽呀,把她嚇個臉白,易大腦袋像條色狼,眯縫著眼睛看著她笑。

  姜黎麗一個高跳起來:「你,你來幹什麼?」


  「嘻嘻,我又不是老虎,看把你嚇的。」

  「走,你快走,不然俺喊人了!」姜黎麗瞪大眼睛。

  「我又沒把你怎的,喊人來有什麼用。」

  易大腦袋色眯眯看著姜黎麗,她長太美了,比大丫頭強得多,人家是朵花,大丫頭只算個狗尾巴吊子。

  一股香味,直往易大腦袋鼻子裡鑽。管她是花香還是人香,左右都從姜黎麗身上發出來的,他忍不住湊到黎麗跟前,使勁聞了一口,大腦袋舒服得亂晃。

  「爸!」姜黎麗大喊了一聲。

  易大腦袋似夢中驚醒。喲嗬?怎麼還喊上了,讓人聽見了那還了得!

  就當姜黎麗要喊第二聲的時候,大腦袋撿起地上的木耙杆,輕輕在姜黎麗頭上敲了一下,姜黎麗就迷糊過去,癱軟地躺在地上堆著的槐花上……

  易大腦袋通身是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姜黎麗醒了過來又昏了過去……

  兩輛解放車駛到姜家門前停下,程野從駕駛室里跳下來,興沖沖向屋裡走。

  一天不見,姜家的氣氛全變了,老兩口滿面愁容,姜黎麗躺在炕上,眼窩裡含著淚。

  「怎了黎麗?」程野焦急地問。

  「她病了,你剛走就發燒。」老太太自己也覺出來撒出的謊不圓全。

  程野摸摸姜黎麗的頭,也沒覺得燙,看她時只是痴呆呆,面部毫無表情,更覺得她病得不輕。

  「裝完車一起到市醫院看看。」


  「不用,家裡養幾天就好了,」黎麗娘很顯得尷尬說。

  程野哪裡放心,頭貼近黎麗哀求。「去吧,啊!醫院裡檢查一下,沒病再回來。」

  姜黎麗沒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淚水不住地從眼角里流了出來。

  外面喊程野,他向外邊走邊說:「我聯繫好了,在市酒廠那裡借的庫房,先把這些槐花坨子儲存起來日後用得上。和酒廠初步探討了,過幾天廠里來人考察,可能的話和村里聯合開辦酒廠。」

  姜黎麗不像先前那麼有興趣,一家人都表現出冷漠,程野根本沒往別處想。

  槐花坨子裝上車,程野又磨進屋裡來。「我還得跟回去,得拉幾天,你的病明天要不見好,就跟車到市醫院看看。」程野又摸了摸姜黎麗的頭,外面車哇哇鳴喇叭叫他。

  南山跟兒土路上停一輛吉普車。甸子邊,兩個人面向不同方向站著,地下飄著兩張紙,一張是入黨自願書,一張是省里下發的調令。

  劉麗麗有些發怒。「遇上你,你真是個全世界頭號大笨蛋,糊塗蟲!

  祥子的態度很堅決。

  「哪適合你?跟誰合適!就為了一個失蹤的女人?還不知道是死是活!」

  「沒有她我們倆也不可能,麗麗,憑你現在的條件,找什麼樣的沒有,何必纏著一個不愛你的人。」

  「你!你說什麼?好,你看著,我有得是時間等!」劉麗麗說完,氣呼呼向吉普車走去。

  劉麗麗像著了魔,心裡頭只認準祥子,怎麼看怎麼好,怎麼覺得對自己都合適。

  程野仰躺在宿舍大洋箱上,捧著腦袋望天,房頂布滿灰塵,秫杆把子上掛著的老灰吊子,一條條交叉聯體,無奈地飄擺著,總像是要掉下來,卻總掉不下來,就那麼飄飄悠悠。

  自從那次程野把槐花坨子運到市里後,情況就突然發生變化,姜黎麗一家人都散盤子了,跟他程野變了天翻了臉,不再理睬他程野了。


  姜黎麗發話,不准程野再到她家去,來也不給開門,弄得程野哪有心思想辦酒廠的事。

  他訪聽遍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反正和姜家好像一切都結束了,沒有任何關係。

  過不少日後,程野才聽到風言風語,說姜黎麗要嫁給易大腦袋,這不著邊際的消息真讓人不敢相信。程野就更不相信,然而事實已證明不是謠言。奇怪,太奇怪?易大腦袋樂不得,張羅著辦喜事,看起來是真的。

  王碩進屋來,見程野躺在那裡像丟了魂,傻呆呆的樣子,不耐煩地說:「我就看不上你這德行,堂堂男子漢,想怎的就怎的,幹嗎和自己過不去,窩窩囊囊像活不下去了似的,說話呀,你到底想怎麼樣吧?」

  程野沒吱聲。

  王碩急了。「說話,有屁放!」

  「放什麼放,人家願意易大腦袋,我有什麼辦法?」

  「我問你,還愛不愛姜黎麗?」

  「說啥呢,姜黎麗有什麼不好,我願意,可人家不願意我!你讓我去搶去?」

  「那好,有你願意這句話就好。」說完也不做解釋,踹開門走了。

  下半晌,王碩一隻大手揪著易大腦袋的耳朵,把他抻進青年點裡來。

  易大腦袋怕王碩怕得酥骨,其實王碩沒打過他,只是他看見過王碩打人,大皮鞋就是往腦袋上踹,打死也不在乎,真狠,打人像吃餡餅。

  王碩這小子和誰打架,頭三下子,先一頓眼炮,打個鼻口出血再說。

  今天易大腦袋就鼻青臉腫被提進來。進屋後,王碩一腳把易大腦袋踹跪那塊兒。「說,把和我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爺爺呀,饒了我吧,以後再不敢打姜黎麗的主意。」易大腦袋連作揖再磕頭。


  「好,從明個起給我滾出槐花寨,否則,見頭打頭見尾打尾!」說著王碩的大巴掌又舉起來。

  易大腦袋雙手捂著頭,見沒打過來,發出哭腔說:「爺呀,這裡是我家啊!」

  「少廢話,答不答應?」王碩說著撿起地下一隻破涼鞋,劈頭蓋臉就是打。

  「別,別別別,我走,我滾還不行嗎。」

  「滾?往哪滾,我變卦了,今天我要把你送到監獄裡去!」

  易大腦聽後臉都白了,他知道事情嚴重。趁倆人說話工夫爬起來就跑。「跑,我看你往哪裡跑。」王碩正要往出追,被程野攔住:「你這是幹嘛,姜黎麗怎麼辦。」

  「你這人就總是婆婆媽媽,大腦袋不是什麼好鳥,姜黎麗落他手裡,還能有好果子吃?」

  「那黎麗怎麼辦?」

  「我去過她家了,已經告訴姜家他們明白,除程野她姜黎麗誰也別想嫁!」

  「你,你也太霸道了吧!」

  「這年頭你沒看出來,就得這麼幹,不然,耗子都敢上你臉上拉屎撒尿!」

  三天後,姜黎麗來到青年點,把易大腦袋闖入她家事情原委,和程野說了一遍。

  「事情就是這樣,我也不瞞你了,易大腦袋已經把我……都說出來了就是這麼回事,怎麼辦由你決定。」姜黎麗說完,捂著臉哭著走了。

  王碩大發雷霆:「易大腦袋我罵他八輩祖宗!這個窮地方,除了強姦,還會幹什麼!把他打輕了,我說他老實得像綿羊似的,原來心裡有鬼!」

  易大腦袋的行為,宛如一聲霹靂,在程野腦袋裡炸開,崩得他魂飛魄散,六神無主。

  他坐在大洋箱上,雙手插在頭髮中,突然他跳將起來大喊:「天啊,你叫我怎麼辦!」

  槐花寨新鮮事就是多,離奇得讓人費解,上午公社來一幫人,開著大汽車,敲鑼打鼓給徐老蔫送功勞牌子,每月還給四元錢補貼,跟禿尾巴老呂一個待遇,這舉動讓所有的人都費解,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傍晚,祥子獨自一人坐在甸邊,思慮萬千。

  他聽說過,父親當時被俘虜,又當了幾天八路軍,修好一門大炮打下來一架飛機,如今被證實,徐老蔫突然又成了英雄,立了大功。

  不可思議,如果切菜時首先要感謝一番賣菜刀的,那才叫多此一舉。

  功勞牌子榮譽證讓祥子統統送了回去,連徐老蔫自己也不敢享受,「這不是想不起來的事。」

  為此,祥子忐忑不安,他知道一切都是劉麗麗玩弄的把戲,一切都是劉麗麗的手下人為討好所為,劉麗麗現在可不是一般的「紅人」,祥子心裡總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在別人看來也許是好事,但在祥子看來似乎就要大禍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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