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錢潮

2024-09-13 20:09:35 作者: 彭友懷
  第八章 謊言背後的新生

  一

  跑出去兩個鄉鎮,過了天河市地界天已經大亮。路上偶爾有行人和馬車路過,祥子坐在道旁一個樹墩上,從腰裡掏出分別時胡浩塞給他手裡的小皮夾。

  打開,裡邊有一個戶口本,奇怪的是,戶口本上面寫著叫毛建國的姓名,四九年生人。祥子心裡計算一下,此人今年二十一。比自己大三歲。

  祥子不禁搖頭,胡浩這小子,搞什麼鬼?此刻祥子腦子裡又浮現出分手時胡浩跟他說的話:「祥子,記住!靈活點,別那麼太認真,得學會把自己包裝起來。」此刻,他明白了,胡浩的意思,是讓他隱姓埋名。

  皮夾里還有四十九元錢,十元的,一元的,還有零角的。就想:胡浩準是掏盡了自己的腰包。

  傍晚,約莫自己至少得走出去一百好幾十里地了吧?他猜不准,自己現在要到哪裡去,他沒有目的地,索性只是順著大路往前走,盲目的毫無目標向前走著。

  路上的行人多起來,路面好像比走過去的拓寬了一些,雖然變成了油漆馬路,但還是不那麼平整,出現許多坑包,翻上來碎石料和地下面的老沙土,還沒有原先砂石土路那麼好走。祥子放慢了腳步,盲目的向前走著。

  道兩旁的房子多起來,破舊的,半新的,高低不齊,隨公路兩旁向前延伸。

  路上的車和行人多起來,馬車、三輪車、人力車、拖拉機,還有呼呼奔跑的汽車,可能要進城了吧?祥子無目的向前走,腦海里猜測著。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從一大早到黑,祥子處在急劇的緊張中趕路,他肚子裡咕咕響,餓了,兩條腿像棒子不聽使喚。他堅持著向前走,可能唯一向前走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離家遠一點為好吧,還可能根本也不是這麼回事,似乎前方就是他要去的地方,然而前方還有多遠呢,他不知道,他已經很累了,他的腳步很慢,幾乎就是一步步向前挪動。

  對面來一輛汽車,明著燈駛過來,光線中有行人穿梭。一輛小的農村人都叫它狗蹦子的拖拉機拖個後斗,砰砰砰,一走三蹶在車與人之間蹦,不走直線的向前蹦,後邊的一輛大汽車變換著燈光,鳴著喇叭衝上來。

  這台大汽車,已經占了左邊大半個路面,為超過小拖拉機,還向這邊靠,不停地鳴著喇叭,變換著燈光,示意小拖拉機趕緊讓開路。

  祥子在路基下走著,聽見後面摩托車聲響。汽車駛過來了,明亮的燈光刺眼睛。不知為什麼,此時祥子內心裡無故地產生一種莫名的擔心。

  三台車平行時,摩托車駛過來,燈光下看得清楚,根本沒有摩托車前去的路,但此時摩托車已經停不下來。就在汽車與摩托車就要相撞的一剎那,祥子本能地躥了上去。

  他伸手一把抓住摩托車把,使盡全身力氣向自己這邊拽,慣性作用,立刻車和人一同輪飛過來,就聽見嗡的一聲,摩托車躥下路基,祥子也飛了起來,在空中折幾個跟頭,重重地摔在一個修汽車輪胎的門市房跟前。

  人們圍過來,汽車司機,開拖拉機的,還有騎摩托車的年歲不算太大的半大老頭。

  祥子躺在血泊中,身體抽縮著,從嘴裡邊往出吐血,一會便一動不動了。

  整整七天七夜,祥子才從昏迷中醒來。他的頭部刮開,前胸劃個大口子,五個小時手術,縫四十八針,沒有人相信他還能奇蹟般活過來。

  此時他躺在那裡,前胸纏著紗布,整個一個腦袋包紮著,只剩雙眼睛和下面的一張嘴。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只記得當時伸手一抓,自己就騰空而起,再往後什麼也記不得。

  騎摩托這位,是當地很有名的人物,鎮上開關廠里的技術權威,大號鄭八級。

  「小毛啊,你可醒過來了,你救了大叔一條命!可把大叔嚇壞了,可不是麼,這輩子淨幫助別人了,沒虧欠過誰,今個大叔欠你的,那天要不是你捨命相救,大叔就早已經死了七天了,恩人啊,我這條命是你給我的。」

  祥子聽著,心裡好生納悶,我不是祥子嗎,為什麼叫起我小毛來了?

  忽然,祥子想起臨別時胡浩揣給他的那個戶口簿,上面的寫的就是毛建國。心說,這樣也好,免得讓人知道自己的真姓大名,這裡離家又不算太遠,叫小毛就小毛吧,叫什麼只是個稱呼而已,索性撒一回謊。

  「小毛啊,大叔見了你的戶口本,想不到你是韶山人,毛主席家鄉的,難怪有捨己救人的精神。」

  祥子聽了沒吱聲,此時此刻他能說什麼?他又能解釋什麼?也罷,就做一回毛主席家鄉的人,這一謊撒得舒服,可要裝真了,漏出馬腳不是鬧著玩的。他心裡儘管不大得勁,但為不暴露自己,只好這樣。

  「剛才廠領導來了,告訴我等你醒了,傳達大家對你的問候。哈哈,小毛,你不知道,這回大叔沒傷著沒碰著,全廠上下每個人都高興。別看大叔貌不出眾,可大叔的技術過硬手藝出奇,廠里缺我不說停產也差不多。大家讓我和你說,你救回來的不只是我一個人,是全廠職工的飯碗子。」鄭八級很自豪講著。

  鄭八級低下頭關切地問:「孩子,聽見我說話了嗎?怎不見你回話呢,莫不是腦袋裡面傷著了,反應遲鈍什麼的,你聽明白我說的話嗎?」

  祥子動了動,輕聲說:「我沒事。」

  鄭八級高興起來:「我就說沒事嘛,吉人自有天相,像你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有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呆會兒你嬸給你送雞湯來,補補身體,恢復元氣。和你說啊,你別著急,什麼也不用管,慢慢養傷,一切廠里都擔著,就是沒有廠里管還有大叔呢,大叔這雙手,那可不是一般的手,能掙大錢的手。」


  ……

  祥子的傷一天天漸好起來,拆了刀口肉線,醫生說他體質好很快就會痊癒。

  病房裡只剩他一個人的時候,祥子再也躺不住了,冷的坐起來。按理他救人一命,給他治傷也是理所當然,但他委實受不了這番熱情。

  廠裡邊,工人們來看望,書記廠長几乎天天來,各種補品、水果,各樣好吃的東西堆著吃,有生以來,他還沒吃過這麼些好東西。鄭家兩口輪換來醫院護理,都能下地了,還不讓他走動,很怕抻壞了傷口。

  這一切就算是應該的,但是他從一開始就隱瞞著自己的身份,最讓他感到內疚,也是最和自己過不去的事,他幾乎認為自己是個很壞的人。

  有幾次,他險些把真相說出來,不想再隱瞞了,覺得對不起這裡人給他的真誠,唉,說謊好累。

  可是每每話到自己嘴邊,他又都咽了回去。真相可以坦白,可一旦說出去,會不會走漏風聲,會不會被追拿,會不會坐牢?想得越多,心裡越沒底,祥子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心裡認定,還是不說為好。

  正趕上此刻鄭八級拎一提兜水果進屋來,見祥子滿臉是汗,嚇得手裡東西都掉在地上,忙把祥子按倒在床上。

  「怎了孩子,哪不舒服,大夫大夫!……」鄭八級大聲向門外大喊。

  「叔我沒事,真的沒事,剛才,剛才是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噩夢,所以……」

  祥子又說了謊,但看見鄭八級臉上出現笑容,他才不那麼緊張,心裡安然,竟也覺得說謊這東西,有時候也不是很的壞行為,可以獲得大家共同的滿意,也可以獲得大家共同的開心。

  鄭八級見祥子心事重重,便問:「孩子,怎了,是不是想家了,要不我發封電報給你家裡?」

  「啊,不用不用!」祥子馬上阻止。

  「孩子,家裡還有什麼人,和叔說說。」鄭八級邊削蘋果關切地問。

  「我?」祥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急中生智,順口便說。「我,我是個孤兒,是,是政府送我出來讀書。」他又說一次謊,見對方沒有懷疑的意思,他才鬆了一口氣。


  「噢,讀書好,在哪裡念書孩子?」鄭八級那裡知道底細。

  又聽見問,祥子實在沒有其它的辦法回答,此時只有說謊的份,祥子信口開河,順水推舟,索性就編圓了下去:「我在鳳城,鳳城您知道嗎?從這向東二百多里地。我在師範學校讀書,就是畢業後做教師。現在,不是上山下鄉麼,被分配到邊遠的山溝里去,我,還沒去報到,就,就來這兒……嗯,找一個遠房的叔叔,還沒等找到,就,就就出了事了。」

  這大謊撒的,把祥子全身搞得火辣辣熱。

  鄭八級聽了高興。「孩子,既然你沒有家,叔這裡清淨,大叔沒兒子,這就是你的家,你要是樂意,大叔認你乾兒子,願意教書,叔給你到鎮上活動……」

  「叔,您和嬸真好,謝謝。」

  「謝什麼謝,又不是外人,大叔不叫你相救早沒命了。等你傷好後大叔擺兩桌酒席,正正經經認你做兒子。」看得出來,祥子一頓說胡亂編,把鄭八級給高興壞了。

  「哈哈,老天註定,我有兒子了!」

  得知祥子在醫院呆得太悶,鄭八級廠里廠長出面,向醫院領導說明情況,得到了醫院方面同意,允許祥子白天可以出來走走,晚上再回醫院去。

  祥子頭上的繃帶還沒全拆,就由廠長用的專車早接晚送,到廠里來散散心,也好讓祥子有個好心情。

  郊區鎮開關廠,東大門對著馬路,北靠一條河,對岸就是天陽市。開關廠不算大,但也不小。兩側是樓,院裡四周都是房子,廣場中間一個圓的噴水花池。

  祥子從來就在農村和學校里打轉轉,從來沒接觸過工廠,乍一到這裡,看什麼都新鮮,見什麼都有無窮盡的誘惑,逼著他問這問那,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來到機加車間。哇!好高的廠房。進門不遠一台高大的機器,身軀伸向半空中坐立著,一個女工腳尖只輕輕一踏,就聽咕咚一聲,剛才還是一塊鐵板兒,瞬間變成了一個精美的盒子,祥子感到特新奇了。

  「這東西叫什麼?」祥子好奇問。

  「衝壓機。」女工熱情微笑告訴他。

  往裡走,有一個老鐵塊子做成的東西,表面噴得老黃色油漆,樣子像頭老牛。一個男工在它身旁管著它,這東西嘴裡伸出一條舌頭,輕輕那麼一舔一舔,來回發出「嗖嗖」的聲響,就見一條條鐵屑被舔了下來,不可思議。


  祥子忍不住問:「這是什麼東西?」

  「牛頭刨,刨床。」使用機器的人熱情的回答祥子。

  再往裡走是銑床,接著是一排車床,在工人的操縱下呼呼地旋轉著。

  靠盡頭門口,一個人蹲那裡燒電焊,不時閃耀著籃而亮的光,對面,砂輪機發出尖尖地怪叫聲,火花迸到操作工身上也沒見他覺得燙。

  祥子這兒瞅瞅那兒站站,見什麼都覺得新鮮,都要問個究竟,不覺得只一會兒就又到下午。

  幾天下來都是司機進來催他幾次,他才捨不得似的回到醫院去。

  一晃半個月過去,祥子頭上纏著紗布,卻像上下班似的,每天車接車送。這幾天,動不動還上床子上比量比量,試一試自己能不能操作。在廠里人看來,他是鄭八級的救命恩人,不論到哪個地方,哪個車間,都要被尊重,特殊對待,全能覺得出鄭八級在廠里的威望和地位。

  也許祥子有人緣,很會做事,大家都喜歡他,願意和他交談,告訴他許多他不懂的東西,不久在廠里混得通熟,如同就是這個廠里的一員一般。

  既然處於在謊言身份的真實中,那就讓這個夢做圓了,做得真,做出個名堂。

  祥子不會忘記,自己說謊是付出很大努力才戰勝自己的,用偽裝擊敗了虛假的真實,逼他花費了很大的耐力。他要用自己的行動,自己的努力來補救這虛假的真實,取得大家的信任,堂堂正正地活著,即使是有那麼一天又回到真實中,他會用行動告訴大家,他曾經努力了,也做到了,他並不是一個真想說謊的人,只是迫不得已而已。

  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謊言捏造出的新人,叫毛建國的人,他也不知道那個叫毛建國的是誰?現在在哪裡?做什麼的?全不知道,就把他當做是自己好了,這裡是他大有作為的地方,他要抓住這個機會,讓自己安穩的活下來,這裡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祥子,只認識一個毛建國。

  有一把火在他內心裡燃燒著,沒人知道,也沒有人注意,但這把火的確在暗暗燃燒。天知道人在某種目的驅使下,會產生怎樣的動力。

  頭上繃帶拿掉後,祥子不用廠里車接送了。他早早從醫院走到廠里來,事實上醫院離廠也不遠,只隔一道河,過了橋,走路有半個小時就到。

  什麼也不懂的時候,祥子挑自己會做的去干,清洗機器,打掃衛生,反正他能做到的,儘管去干。

  憑他的耐心,憑他記憶力,廠里大大小小每台機器產地、型號、功能,甚至某個齒輪磨損狀況,耗電量,精確度,該換機油了,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大家驚奇地發現他那非凡的記憶力,就有許多事情漸漸地開始問他了。

  鄭八級在廠里,不是書記也不是廠長,大家都叫他鄭總,他在天陽市里都很有威望,據說國家硬幣製造,就是經過他手完成的模具環節。十六七歲就很有名氣,要不是個性太強脾氣太倔,碾盤大雨點也輪不到來這小開關廠工作。一般模具鉗工,六級就很了不起,他是八級工,到頂了。車、鉗、銑、鉚、電、焊他樣樣精通,有時候說話力度比書記廠長還管用。祥子接觸到工業才知道,什麼叫技術權威。

  模具車間在西南角一趟廠房,這裡很安靜,沒有機器轟鳴聲,仿佛這裡是另外一個世界。屋裡裝著空調,溫度濕度都控制在特定的範圍內。

  工作室里一塵不染,工作檯上有尺、錘、鋸、鏟,最小的刮刀,才耳勺大小。

  祥子心裡琢磨,原來製作模具,說白了就是在鐵塊兒上繡花,硬刻硬的精細活。

  不過他始終沒敢動手,一塊模具料,好幾千塊錢,這可是個精細活,需要多年磨練才能掌握技巧,一刀子下去,差半個髮絲粗細,原料就作廢,損失大,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只是每天細細地觀察著。

  模具車間算鄭總才七個人,各干一道工序,最後尖端處拿到裡間,由鄭八級出模。

  祥子每天必到,挨個工作檯上看,拿一把銼刀也能看上半個小時。下午再去各車間轉悠。反正熟了,又有鄭八級照應著,到哪都被高看一眼。

  這一天,還沒等祥子走出醫院房間,劉醫生就來到病房,生氣的樣子,很嚴肅。

  「開關廠也真霸道,醫院成他們家開的了,你說你這個病號,白天看不見影,幾項腦部檢查,我們找不著人去做,你的病還打算好不好?」

  「劉醫生,您看我,全好利索,可以出院。」祥子有意在地上蹦幾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出院?想得輕巧,你是撞傷縫四十多針,外面傷口癒合了,不見得裡邊就好了。腦震盪,得做徹底腦部檢查,從今天起,白天不許離開醫院,我們要對患者負責。」劉醫生的話沒有迴旋餘地。

  聽劉醫生的語氣,沒商量的可能,祥子試探著問:「劉醫生您看我還得幾天出院?」

  「幾天?往好想,還得一個月。」

  「哇,還得一個月?劉醫生,那我晚上可以出去嗎?」祥子哀求的口語。


  劉醫生沒吱聲,就算是默許。

  從此祥子真就在醫院裡呆著,甚至很少出去,不過他可沒閒著,病房裡成了他的工作室,桌子上,床上,枕頭上,擺滿了他製作的圖紙。

  一天,他從醫院回到開關廠。

  「白天不讓你出來嗎,今個怎回這麼早?」鄭八級停下手裡的活問。「我,有點事和您說。」祥子不好意思張口慢吞吞說。

  「啥事,你說吧。」

  「我,我?……」

  「怎了?有話說嗎,什麼事儘管和我說。」

  「我想,領快料子。」

  「料子,你要做衣服?」

  「不,是模具料。」

  鄭八級詫異:「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塊鋼料三千多塊,你要它幹什麼?」

  「我,我也要學著做模具。」祥子終於說出口。

  鄭八級聽了哈哈大笑:「我說孩子,你以為這模具瞅兩眼就能做出來?告訴你,哪那麼容易,需要時間功底,沒個十年八年工夫,指定不行。看見了嗎,我手上這塊料,稍一疏忽,一刀下去廢了,單論這塊鋼料成本,就我這八級工匠,也得二年多才能掙回來。你想學是吧,好,等你出了院,我手把手教你,把我的老本事都傳給你,保你學得會。」

  祥子沒走,他從兜里拿出一卷厚紙遞過來,鄭八級接過來一看,立刻認真起來,臉色不由變得嚴肅。

  「這?這一整套開關模具圖,始終在我保險柜里鎖著,你是從哪弄的?這可是企業機密!」


  「是我繪製的。」

  「你繪製的?全套圖紙始終在這保險柜里鎖著,我從沒拿出來過,你是怎麼繪製的。」

  「我是從單項生產流程中記下來的。」

  「哦,你,你把圖紙帶醫院去了?」鄭八級嚴肅起來,認真的詢問。

  「沒有,憑我的記憶。」

  「啊?憑記憶,這,這怎麼可能!」

  鄭八級眼鏡掉到鼻樑下,鏡框上邊瞪著一雙迷惑疑慮的眼神,一個外行的毛孩子,憑記憶能制出二十多張圖紙?

  鄭八級認真地挨張翻看著,毫無差錯。就他本人對每一張圖紙都滾熟,有時候也得翻開看看,針對數據,而這個初出茅廬小孩子能憑記憶繪製出來?真是不可思議,哪裡會有人相信,儘管事實擺在面前,鄭八級仍然搖頭。

  鄭八級從裡邊抽出一頁。「來,你把這一張《圖十八》給我繪製出來。」

  這是一張較複雜的圖紙,大約兩個小時,祥子把繪好的圖紙交給了鄭八級,把鄭八級看得目瞪口呆。

  這麼些天醫院裡抓不到祥子的蹤影,原來他始終鑽研在工廠里,精通著各項業務。

  一套模具,通常要通過刨、車、銑、鉚、電焊等工序,經過好幾個車間,才到手工精細加工這一環節。

  祥子領出模具料,利用夜班空下來的床子,自己完成各道工序,從中巧妙地把握工序交換中的尺度配合,打開了工序之間的界限,也給手工操作帶來便利,節省許多時間。

  一連十四個晚上,他幾乎沒睡什麼覺,一套由他自己一手加工製作的模具完成了。

  鄭八級把模具捧在手裡,左看右量分毫不差,而且在拋光一環還有所改進,勝過先前的工藝。


  這一天晚上,職工食堂里,老書記、謝廠長、鄭八級三個廠里主要人物,在靠窗邊一張圓桌上喝酒,桌子上擺著幾個菜,一瓶竹葉青酒。

  鄭八級今天表現出特別興奮,他滿面紅光,拔頂的腦蓋上喝出了汗。

  「怎麼樣,這酒有味道吧!上次廣交會上,我說這酒好喝,中意開關廠業務員老白,那人講究,為人處世敞快,不久就給我稍來一箱,來喝!」

  一旁始終沒怎麼吱聲的老書記,他抓黨政工作,對一把手權利摟得不那麼緊。這個廠和別的單位有點不一樣,郝書記只是把把關,以外的廠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謝廠長說話算。

  廠長外號叫謝老轉,此人精細得很,管理企業有一套。他端起酒杯衝著老書記說:「老郝,我押得怎麼樣?如今城裡大廠抓革命促生產,我們就來個促生產抓革命一起來,結果就不一樣,我們盈利了吧。我琢磨著還得留點神,一旦那些大廠醒過神來,也注重抓效益,我們的壓力就大了,現在得多鉚點勁,積攢點後手,風頭來了競爭也有實力。」

  老書記喝口酒,夾口薑絲肉放嘴裡,不緊不慢說:「老轉,怎麼幹我不管,突出政治,注重思想教育,抓經濟效益可以,但千萬別犯錯誤。」

  「哎呀,你就放心好了,歪門邪道的咱不干,突出政治咱也得高喊,可生產這塊只能往上躥,要始終保持超前意識,絕不可往下坡出溜。」說完話,謝廠長夾一口蔥拌豆腐放嘴裡,嚼著咽下去,又想起來說:「我說八級,救你那小伙子出得院了吧?這一晃也有小半年了,醫藥費也得兩萬子,我看差不多就行,這要是放在窮廠,誰付得起。好利索給拿點錢走,也算我們仁至義盡,別把錢白扔在醫院裡。」

  鄭八級聽了,不大滿意,多少有些怨憤說:「我說轉軸子,你這軸兒轉過頭了吧!」

  謝廠長趕忙解釋:「喂,我說八級,我不是攆他走,我是說如果他的傷好利索了,我們給他拿點錢走,看你又動肝火。」

  「我聽了可不大對味。」八級說著,順手拿過個小木匣子打開,一套鋁殼開關模具露了出來。

  謝廠長見了有些發急:「哎,八級,我又沒說別的,你把這東西抖出來幹什麼,一套模具好幾萬塊,廠里可全指望這東西鑄殼生產開關呢。」

  「鑄殼怎麼了,你又不稀罕,我就把他推出去,是塊金子到哪裡都發光!」鄭八級說著氣話。

  「八級,酒喝多了?就算你是技術大拿,但你也沒有處理模具的權力。」謝廠長有點不滿意了。

  「怎麼的我,告訴你這模具不是我做的!」鄭八級把話挑明。

  「什麼,還有人會做模具?趕緊請來呀,廠里正缺這樣的人才,給高工資也得挖來。」一聽還有人會製作模具,謝廠長迫不及待要請來。


  「得,你往出攆,我還請什麼?乾脆明兒個我指個路子,到外面掙大錢去。」鄭八級仍然向謝廠長叫真。

  「我說八級,你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藥?我怎麼聽著糊塗。」謝廠長語言溫和起來。

  「甭糊塗,告訴你,這套模具,就是救我命的那小伙子一手製作的。」

  「什麼?你說是救你那小伙子,竟胡扯,這不天方夜譚嗎。」謝廠長搖頭根本沒信。

  「你不信,我還不信呢,可這是鐵打的事實。奇才啊,真是奇才,和你說,憑記憶能制出圖紙,就這兩下子,到世面上混飯吃就滿不成問題。」

  老書記是外行,他倆人爭吵著嘮,開始他也沒在意,拿跟火柴杆兒坐那裡透牙,但他知道廠里模具緊張,盈利大小全靠這東西有多少,便湊過來聽。

  「小伙子過目不忘,全套圖紙,是憑記憶繪製出來的,沒人能做得到。」鄭八級非常肯定的說。

  老書記撓著自己的禿頭,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琢磨著,這小子聰靈得很,那是有一定緣故的,毛主席家鄉的人,是塊金子放哪裡都閃光。」

  謝廠長沒吱聲,心裡琢磨:真要是這樣,那可是人才,得想辦法留下,弄得好,生產效率會成倍往上翻。他仰著頭往上看,眼珠子在眼眶裡亂轉,好一會才突然問:「那小伙子,他多大了?」

  「我看過他身上的證件,戶口本上寫著,四九年生人。」老書記回答。

  謝廠長琢磨一會又問:「喂,我說八級,你不是總叨念著要認那個毛建國做你的乾兒子麼,怎麼個結果,認了嗎?」

  「還沒呢。」鄭八級回答。

  「那你得快點,別等人傷養好了再走了。」看得出來謝廠長急切的心情。

  「喂,我說謝老轉,我可不像你啊,一百個心眼,滿肚子轉軸子,看人有用了才動心,馬上想留下來。我已經答應給他,找個學校去教書。」

  「教什麼書,能給幾個錢兒,人才,讓同行廠知道了,花大價錢挖走,我們可就虧大了。老鄭你不介意吧,就給八級工資和你扯平,有意見嗎?」


  「說什麼呢,那是我乾兒子,再說,我一個月才產一套模具,還大動干戈不少人忙活,人家就一個人,效率比我高一倍,說不上時間長會更快,年輕可畏啊!」

  「那好,就這麼著,說真格的,想當初要不是我把你倆挖來到我們廠,我們幾個老同學在一起搭檔,廠子會有今天嗎。你先把這小伙子留下來,工作關係技術職稱什麼的,日後的事我來辦,保他賴這裡不想走。」

  憑空出現個模具王子,像天上掉下來錢似的,幾個人高興。又勾起同學時期往事,都興奮起來,又要了兩個菜,把那瓶竹葉青喝光了才散場。

  祥子出院那天,開關廠大大小小頭目,三十來人都到場,從醫院出來沒到家,車直接開到學良府大酒樓,八個人一桌,擺了四桌,大家團團圍坐。

  祥子以假名毛建國身份,當著眾人面,給鄭八級磕了三個響頭,認了乾爹,鄭八級笑哈哈認了兒子。

  謝廠長神通廣大,才幾天時間,就把手續給辦完了,當著大家面,宣讀了省電子局下發的批件,毛建國一夜之間,成了地方國營廠正式職工。

  席間謝廠長又宣布:「關於毛建國工資級別,將根據他本人技術水平,工作能力,夠八級工水平就給八級工資,上邊暫時批不下來,就實行廠內製度。」大廳里頓時響起掌聲。

  此時的毛建國,心裡怦怦直跳,就看見許多熱情而雪亮的眼睛,都盯著他笑,瞅得他心裡發抖,汗毛孔豎立,仿佛這一雙雙眼睛,立刻就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著,心裡一陣陣害怕,假設一切真相被揭穿,他不是什麼毛建國,都是假的,都是謊言,都是為自己能在這裡安生,還會如此歡迎他麼?

  敬酒,有人讓他給乾爹敬酒,給書記廠長敬酒,讓他講幾句話,祥子才似乎從夢幻中醒來,讓他講話,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啊,大家,共同努力,把開關廠搞好。」他的話一點也不動聽,他只是這樣想著:像樣干,做出貢獻來,不枉在這裡呆一回。那個過去的祥子,槐花寨里的祥子,滾蛋吧,就把他徹底忘掉,我叫毛建國,名副其實的毛建國,謊話說久了就是真的,我要重新開始毛建國的生活!

  他講了幾句話,連自己都不知道講的是什麼,大廳里仍響起一片掌聲。

  祥子沒喝幾口酒,腦袋卻暈暈忽忽,總像是在做夢,但是無論如何他心裡明白,自己在這裡站住了腳,自己已經成為開關廠的一名正式職工。

  從廠大門出來過馬路向東,十里地向南,進村第三個院,就是鄭八級家。雖然也是農家院,但看得出來闊氣,三間房,紅磚院牆,乾淨利落。

  西屋給建國住的,土暖氣,靠牆一張大床,雪白的褥單,被子疊得有稜有角。


  靠牆一個穿衣櫃,杏黃色,嶄新的。挨著是一對箱子,底座是一領長櫃,也是杏黃色,新刷的油漆如新的一般。接著擺的是書櫃,靠窗一張辦公桌,屋裡擺設雖不高檔,但也算得舒適。

  鄭八級老伴,擦完窗玻璃走了進來。「建國啊,看你這屋還滿意嗎?」

  「乾媽,看您說的,怎不滿意。」

  「我說建國,以後別乾媽乾媽的叫,像有個隔似的,我聽了不順耳,要叫就叫媽。」

  「好,就叫:媽!」

  「哎!」老太太聽叫聲媽,樂得嘴都合不上。

  倆人屋裡正東一句西一句嘮嗑,忽聽外邊大門響,隨後聲音傳進來:「老婆子,快出來接客。」

  八級老伴從屋裡出來,一邊罵叨:「你個老東西,老沒正經的,接什麼客,我看你是樂昏了頭了,話都不會說,拿我當什麼呢,當窯姐呢?」

  開門一看,老鄭太太不禁大笑:「哎呀,我說咱家老頭子不會這麼說話,原來是你謝轉軸子,你個老東西,到處撿便宜,你可有幾個月沒來我們這裡了。」

  「嫂子,別得罪我,小心我轉你的軸!」謝廠長開著玩笑向院子裡走。

  「你敢,我揍你個掃帚把子。」

  「哈哈,你們這兩個老東西,到一塊就鬥嘴。」鄭八級隨後進院說。

  祥子從屋裡邊出來:「謝廠長您好。」

  謝廠長進了屋,東瞅瞅西望望。「啊,我說八級呀,你老婆子還行,比我家那東西強多了,就知道打麻將,玩瘋了。看這小屋收拾的,乾淨利落。不過……」謝老轉話說半截停住了。

  「不過什麼?你又要轉什麼軸!」八級老伴看出來老謝腦袋裡又在轉。


  「不過建國要天天回家來住,指定不行!你們想想,早晨上班晚上下班,來回走得耽誤多少時間。再說,馬上天冷了,這兒能有廠里暖和嗎?凍手凍腳,看個書寫個字都不方便,要我說還是到廠里去住。」

  謝廠長來,就是要說服八級老伴,為了工作的便利,讓毛建國住到廠里去。

  「廠里住吃飯怎麼辦?」八級老伴問。

  「可以在廠里吃嗎,走走過場少交點伙食費不就結了。」

  「哎,我說謝老轉,你可從來沒這麼大方過,今個怎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要搶走我兒子不成?妄想,門都沒有。」

  「我說嫂子,放心吧你,兒子是你的,我怎麼能搶得去!不就是為了有利於工作麼。」

  謝廠長是多麼精明的人啊,其實謝廠長早有安排,祥子出院那天,廠里就把他的住處給收拾好了,只是鄭八級老伴不干,兒子麼,必須得回家來住。

  「嫂子,再不這麼的,他兩頭跑怎麼樣?廠里忙事多,就在廠里住,星期禮拜就回家來住。」

  「行了,就是轉不過你,我呀,聽出來,不就是想讓孩子多給你們賺錢嗎,我也不再扯後腿,但是別把孩子給累壞了!」八級老伴終於鬆了口。

  厂部二樓南頭,收拾出個套間,有臥室,也有工作室。辦公桌、紙筆墨,工作檯、量具卡尺放大鏡,凡是需要的應有盡有,謝老轉是多麼精明的廠長。

  「建國啊,好好干,將來廠子發達了,咱蓋幾棟職工住宅大樓,再建個研究所,你們年青人有創意,干出一番事業讓他們看看,我們開關廠可不是一般二般。」

  自從廠里有了毛建國,這小伙子總有股內勁,一個月能出三套模具,謝廠長像得到了寶貝,那毛建國可成了廠里的大紅人兒,誰都會高看一眼。

  模具產量提高,開關殼大批量生產,開關內盒裡組裝元件自然供應不足,為此鄭八級和謝廠長意見分歧。

  「我說老謝,一個月賣出兩套模具,產量還比原先提高一倍,兩套模,六七萬塊,現得利,即增加了收入,又緩解元件生產不足的問題。」

  謝老轉哪裡肯干。「技術不能賣,看上去是掙點快錢,可模具一出手,生產成品開關的競爭對手就增多,眼下看,開關是搶手貨,可生產廠家多了,情況就不一樣,將來就許賣不出去,還是把眼光看遠點為好。」


  鄭八級沒這麼想。「別合計那麼久遠,走一步看一步,哪過河哪脫鞋,哪打划子哪住犁,眼下開關不有多少能賣多少麼,多兩家生產廠家無關緊要。」

  倆人意見不統一,爭持不下,正鬧著彆扭,可謝廠長卻把毛建國帶走了,幹什麼去?不知道,聽說去玩,走一圈溜達溜達,這把鄭八級氣得發牢騷。

  「這謝老轉,搞什麼名堂,拿我兒子當祖宗,連我鄭八級的話也不聽,這要在先前,他敢!」

  事情出在開關廠效益不錯上,許多有門路的人都要把自己的親屬塞進開關廠上班。

  辦公室里,電話鈴聲不斷,登門拜訪的絡繹不絕,把謝老轉弄得焦頭爛額,後來乾脆來電話也不接,安排倆小女職工應付,編慌說胡,答對走拉倒。可事情哪那麼簡單,找他的人盯他家裡去了,弄得他躲閃不得,睡不好覺。

  鎮郊開關廠,幾個月來產值利潤成倍增長,這個地方國營小廠,占天時地利,沒大國營廠那麼機械原則,又挨上國家物資調撥的邊,地點又在城鄉之間,夾縫空里生存,沒人踩你腳後跟,有利於開展工作。

  大體上看,謝廠長內心裡還是很舒服的。這半年來,產量一上去,錢大把往回賺,還清了銀行貸款,職工按月開資,城裡大廠也比不上。都在吃大鍋飯,哪單位沒外債,哪單位不拖欠工資?拆東牆補西牆過日子的單位多得是,大國營廠還放些心,小廠說不上哪天挺不住就得關門倒閉!

  開關廠一景氣,讓謝廠長頭疼的事就多起來,誰沒三厚倆薄,四親六故,七大姑八大姨?

  誰都知道這個廠老謝說話算,只要他點頭,調開關廠來上班,再好不過。國營廠的調來,享受國營單位待遇,掙得是地方國營的現錢,鄉鎮企業的調來,上下一疏通,就成國營職工。旱澇保收,有點門路的誰不願意到開關廠來。

  最近這些日子,剜門子盜洞,找謝廠長的人越來越多,弄得老謝幾乎無法工作。

  謝老轉多聰明個人,答應不得不答應也不是,上上下下哪個也得罪不起。

  祥子,這個冒名的毛建國,幾個月可累壞了,沒睡幾宿好覺,眼窩塌陷,掉十多斤分量。

  他黑天製作模具,白天還得往元件車間跑,那裡的元件生產供應不上,謝老轉對他太器重,另外還有任務,那就是儘快把元件產量搞上去。

  「建國,技術是廠的命脈,技術革新是關鍵,元件那邊技術難關一定要攻下來。」在謝老轉眼睛裡全是技術,在謝老轉眼裡毛建國就是技術大拿。

  祥子太了解領導的意圖,對他抱這麼大希望,掉幾斤分量又算個什麼。


  元件車間,專門生產開關里各種非標準件,大個如蟲兒,僅小的如螞蟻,打孔鑽眼,開口旋絲,形狀多異,多數需要放大鏡操作,技術要求精細,這個車間,產量一直上不去,影響著開關廠生產進度。

  非標準件車間裡的小車床,宛如大茶缸子,支架上操作者手把刀靠腕力技巧工作,沒有熟練過程,一個元件也做不出來,不但如此,有一樣技術非常專業,那就是磨車刀,刀磨不好再熟練的手,也車不出合格的產品。

  車間裡能磨好刀的人只有兩個,老史師傅和小史師傅,爺倆是精車車間的主力,沒他倆精車車間就得停產,沒人能磨出車出合格產品的刀。

  老史師傅磨出的刀耐用,車出的活質量好產量高。可他脾氣大,又有胃病,著急上火就犯病。小史師傅技術差一點,但脾氣好有耐性。

  模具增量後這段時間,元件車間產量就低了,元件供應不足,老史是這個車間負責人,他時常發火:「我我我,有二分能耐也不幹這棘手的活!」

  可是,磨車刀這門手藝,老史師傅除傳給他兒子,女兒也在這車間當車工,仍然不會磨刀。

  技術這東西,宛如變魔術,會者不難,難者不會。磨刀時,別人也在旁邊盯著看,老史師傅也給講解,可換了手,砂輪機,水磨機手磨石,都走了樣,不聽使喚,越磨角度越不對,弄不好連銅沫也車不下來。

  老史師傅瘦大個兒,此人脾氣大,身體不太好,臉上一點血色沒有,老胃病說犯就犯,疼起來滿臉淌汗,吐酸水,捂肚子佝僂腰,立刻得吃小蘇打。

  老史的胃病,幾次想去醫院,療養一段時間,可他一走,車間裡就半停產,所以就這樣堅持著,每天得吃一小瓶蘇打。

  廠長更忙,電話一個接一個。「啊,孫鎮長啊?不,不是,哪能呢,我是說了算點,可上邊畢竟還有書記,怎麼也得商量一下嘛。啊,好好,馬上研究。」撂下電話,謝廠長臉色難看,眼珠子瞪多大,一來勁,桌上的東西連電話都推地下去。

  「這個官還有個當,廠里效益稍微好一點,不說你能不能承受得了,就是把人往裡塞,好與不好那是以後的事。謝廠長動不動就發脾氣。

  老史師傅捧著肚子走進厂部,他胃疼的厲害。謝廠長緩緩勁,把火氣憋到肚子裡。「史師傅,胃病又犯了,看你齜牙咧嘴的,我托人從北京捎回的藥,你吃沒吃?」

  「吃了,吃光了也不管用。這回疼得厲害,吃兩瓶蘇打也沒頂住。」老史師傅捂著肚子咧著嘴答話。

  「哦,這怎麼行,吃那麼些蘇打不把胃燒壞了嗎,哪能受得了,不能再挺了,我給你寫個條,到財務科支點錢,馬上住院。」謝廠長下了命令。

  「我住院車間生產怎麼辦?元件本來就供應不足。」老史師傅對車間生產不放心。


  「哎呀,你都病這樣了,還管那麼多,快去吧,住院。治病比什麼都要緊。」說完謝廠長又向對門喊一聲:「小李子,叫司機把老史師傅送醫院去。」

  一個月前,元件車間忙,老史又犯病,謝廠長就把毛建國借調過精車車間來,為的是攻破技術難關,也減輕老史師傅的工作壓力,老史師傅不但沒這麼想,反而有點不大高興,心裡琢磨:磨刀這技術,別人學不會,可他毛建國不一樣,這小子,一本老三篇能倒著背下來。他來這車間,還讓我教他,豈不是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這不明明白白的和我爭飯碗子嗎,想到這,他直接去問廠長:「怎麼的,我做得不夠好麼,哪地方還有讓廠長不放心的嗎?為什麼讓那毛建國……」

  「哪裡話。」給謝廠長問愣了,反問到:「老史,給你的工資還嫌少嗎?」

  「不,不少,廠里除了鄭八級和毛建國,再就是我了,論能力貢獻,廠里給我的工資一點不少。」

  「這不就得了,廠里又沒有虧待你,大度一點麼,幹嗎要小家子氣。」

  「我,我是說,技術是飯碗子……」

  「哎,我說老史,哪那麼多顧慮,你該知道我是愛才的,有才幹的人就得讓他發揮。你當初不也是磨剪子鏹菜刀的嗎,如今也發了光。現在你是廠委會的,又是車間領導,要顧全大局,想開點,再說你的病,過度勞累怎麼受得了。」

  「那?這……」老史師傅語塞。

  「那什麼這,這麼的,你兒子小史師傅,工資也長到六級,我寫個材料報上去,咱先斬後奏。」

  老史師傅一聽這話,連自己的兒子又給漲了工資,也就沒什麼後顧之憂。

  毛建國來到精車車間,老史師傅仍然處處提防著,但他兒子小史師傅,沒幾天就跟毛建國打得火熱,像親哥們似的,為此老史師傅跟兒子發好幾次牢騷。

  「你,你小子腦袋讓門擠了,讓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缺弦還自做聰明!」

  小史師傅明白父親的意思,但他沒理由防備毛建國,他不顧父親反對,把自己的經驗全告訴給毛建國。

  可是聰明的祥子,做模具難不難,也沒費這些腦筋,精車間裡滾了一個多月,費盡心機,磨出的刀還是很多人使用不順手,不是不快,就是誤差太大。這可把祥子弄蒙了,本來磨出一把刀,自己上床子用好好的,可換了人立刻就變樣,去找小史師傅詢問,他聽了也撓腦袋乾笑,不知道什麼原因。

  「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姐使用的刀,我隨便磨了就好用,可有的人的刀,我費心加細去磨,就是不好使用,真是怪透了,像認識人似的。有人說我偏心,哪能啊,又不記件開工資,我幹嘛要偏心眼。」

  小史師傅一席話,沒什麼奇巧,可毛建國聽了琢磨,莫不是這刀果真認人不成?於是他挨個機台上看,認真觀察操作者的動作,腕力及角度都認真琢磨,看著看著,他腦袋豁然開竅,順手拿過刀去磨,果然有效果。原來這刀真的認人!再試,確實如此,他興奮大喊:「小史師傅,我發現了訣竅,你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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