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02

2024-09-13 20:09:58 作者: 彭友懷
  「我請求恢復我兒子正式職工的名譽,我請求把鄭何玉芬多掙的工資退回來。」

  正趕在風口浪頭,一頓深揭猛批,鄭八級敗下陣來,鄭何玉芬的工資由八級降到四級,還是謝老轉上下活動,才沒把鄭何玉芬多掙的工資退回來。但生產模具數量不能少,也算是一種變相懲罰吧。鄭八級一氣之下,得了一場大病,在家裡躺半個多月,就是上了班也打不起精神。

  毛建國和謝芳的婚期定在十月二日,共和國成立二十五周年第二天。謝芳的肚子已經顯懷,不過廠長的千金,副廠長的媳婦,誰好意思笑話。謝芳全不在乎,人群面前好像故意挺著肚子走路,廠里不少人知道毛副廠長愛得是鄭何玉芬,和謝芳結婚是被逼無奈,誰讓他把人家肚子給搞大了,不喜歡人家就別往一塊扯,自作自受。

  可是王大小就說過幾次冒失話:「那孩子,切!是我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書記就要退休了,受謝廠長委託,幾次找鄭八級做工作,終於同意乾兒子婚結在謝家。轉不過謝老轉就由他去吧,鄭八級好像沒了先前那麼大的脾氣。

  結婚前五天,在班上,機器轟隆隆轉著,祥子來到機台里,他已經不怕別人看見,先前就是因為處處小心,才落到今天這個結局。他總想和玉芬敞開胸懷嘮嘮,但是鄭何玉芬和他只有一段短短的親近,這些日子總躲著他,和他保持距離,好像是故意不與他接觸。

  元件車間那個肖婭,目光已經變得很冷淡,差不多已經把他忘了,忘記了一切記憶似的琢磨不透。

  鄭何玉芬在廠里被冷落,儘管對祥子保持著交往的距離,反而最近卻增強了對祥子的體貼,也許是讓他打消逃離這裡念頭的緣故吧?而祥子呢,一想到謝芳肚裡的孩子,便也就喪失了離開這裡的勇氣。孩子是無辜的,不能一錯再錯,此時祥子的心裡矛盾得很。

  出於一種責任,他才同意和謝芳結婚。可是站在玉芬面前,他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鄭何玉芬,不管事情往哪方面發展,她都是受害者,難得她一片真心。她從來沒有埋怨過他,全能看得出她一片痴情,他受不了發自內心的指責。

  他一忽發現鄭何玉芬最近有些反常,他沒往別處想,只認為她愛他愛得幾乎喪失理智,感情的衝撞往往出現非理性結果,他很愧疚,沒有別的選擇,這個時候矛盾的心理說也說不清楚,他,他此時已經駕駛不了自己這條船……

  一直到結婚的日子也沒見鄭何玉芬來上班,祥子心裡焦急,忐忑不安。完婚當天下午,祥子不顧家人勸阻,只管向外面走去,他一定要回家看看。

  來到鄭家,院門關著,祥子急不可耐地敲門,不一會,門開了,出來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媽媽。「小伙子你找誰?」祥子詫異,心裡緊張,仍然很理性答話:「這是我家,乾爹乾媽呢,還有玉芬?」

  「啊,你說老鄭家三口人?已經搬走好幾天了,這房子賣給了我們。」祥子詫異,他萬萬沒有想到,急問:「他們沒留下什麼話嗎?」

  「沒有。」

  「您知道搬哪裡去了嗎?」

  「不知道,我們也是外鄉人,剛搬來不久和這裡的人也不太熟悉。」

  祥子退出來,大門關上不一會兒又被打開,那胖女人探出頭。「你叫毛建國吧?」

  「是啊,是我。」

  「老鄭頭留下個存摺,讓交給你,說拿戶口本用你的生日做密碼就能取錢。」說著把存摺遞過來。

  宛如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冷得他直打哆嗦,一切都是一場夢,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祥子毫無目地向前走著,從沒覺著像今天這麼孤單,親近的人都走了,也許永遠不會再見。

  天黑下來,他走到天河盡頭,洪河。他坐在柳樹林中,晚風吹得他陣陣發冷。這一宿,他沒有回家……

  為了討姑爺兒高興,謝廠長在鎮上離廠不遠買一撮房子,原來的樓房就給小兩口住。

  廠里因為鄭家父女突然失蹤,塌了半個家,雖然此時上午學習,搞抓革命,但下午還得促生產。模具的壽命是有限的,每個月需要四套,供應不上就得停產。

  祥子是副廠長但此時也不能脫產,沒人能把模具製做出來。正好他就躲車間裡幹活,懶得管閒事,他拼命幹活,一閒下來就心煩,煩得他抓心撓肝,只有不停的幹活,才能把所有的煩心事都忘掉,他才會好受些。說也怪,先前手工一個月也能出四套模具,現在用機器才只出兩套,他氣得還用老方式,結果只做出一套模。他真不相信先前的活是怎麼幹出來的?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吃力過,但他必須得干,沒有人能替代得了他,白天干晚上加班,他幾乎不出車間。

  他變得沉默,一天不說話,甚至幾天不說一句話。一段時間下來,他變了模樣,那張孩子似的臉兒不見了,長滿鬍鬚,變老了許多。他沒有笑容,眉宇間皺起一個大疙瘩,總像鼻子上方飛一隻老鷹。

  不過還好,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又活躍起來,每天都以巧妙的方式,或遠或近的向他視來,無論他怎樣躲閃,都會讓他看見。那裡邊包藏著許多給與他的信心,和那種逼他確信的愛,才促使他在這裡稍微能安下一點心。那個肖婭姑娘沒有離開,她總能給予他安慰的眼神。

  辦公室小李子送過一張請貼。「王大小要結婚了,本月二十六日,請你去喝喜酒。」

  「放工作檯上吧。」祥子心不在焉回答。

  多少天來,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王大小結婚那天,他早把這事給忘了。他很慚愧,拿起作廢的請貼,心裡說:我的記憶力一向都好,從沒忘記過要做的事情,一路走下來怎麼連記性也不如從前了?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那天喝點酒,他跟自己發脾氣,無端的把牆上掛著的鏡子砸碎了。從此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模樣。他的頭髮長出很長,他看不見,他也沒在乎這些,此時他像頭獅子。小李子急急地跑過來見了他嚇一跳,差點沒認識。


  「毛,毛廠長你愛人要生產了,你老丈人讓你馬上到市婦嬰醫院。」

  來到醫院,謝芳已經生了,是個小男孩,並排和他母親在床上躺著。祥子看了一眼,紅紅的一張小臉兒,小的圓眼睛,只看一眼他便回過頭去,心裡說:這孩子,怎長得像猴子?王大小似的太難看。

  他像不喜歡他媽一樣,不喜歡這個孩子,他很少回家去看看,理由很簡單,大家都知道的,廠里太忙,就連他老丈人也說不出別的。

  老書記退休後,謝老轉書記廠長一起擔,忙得腳不沾地,也還是沒見什麼成效,廠里的經濟效益大幅度下滑,事情處處不隨心愿,真讓他頭疼。

  孩子出生六個月了,祥子期間也回家過幾次。樓房裡土暖氣凍死了,屋子裡冷冰冰,炕上地下里里外外亂糟糟全不像先前的樣子。後來再回去,天氣轉暖,暖氣也不用修了。那孩子已經會笑,似乎比先前好看了一些但祥子仍不大喜歡,過後在他腦子裡連一點影像也沒有,再回家看後還忘,他真有點懷疑自己的記性確實不行了,難道一個人連自己孩子的模樣都會忘掉嗎?以前可不是,不敢說過目不忘但也差不多,可是如今就是發生在昨天的事,今天也會忘掉。

  這一日,他仍在車間裡忙著,小李子又過來,比上一次還急,臉兒都白了,說話有些顫抖:「毛,毛廠長快,你的孩子病了,很嚴重,讓你趕緊回家去醫院。」

  他關閉了機器,衣服都沒換就往外跑。一個陰影,一種不祥的可怕的預感,在他腦海里晃蕩著,胡亂地回放著。

  兩天前他回家時,就覺得那孩子有些異樣,然而他沒在乎就回廠了。他一邊往家裡跑,一邊祈禱著,但願不要發生什麼事,否則自己是脫不掉干係的。

  來到家見到那孩子時,那孩子瞪著圓的眼睛,不哭也不鬧,嘴裡邊吐出少量的白沫沫。

  他很害怕,心裡怦怦直跳,像這孩子出氣費勁是他捏的似的,內心中有一種罪惡感,時時向他襲擊著。謝廠長車開來了,催促他趕快去醫院。

  第二天下午,孩子在他媽的懷抱中瞪直了眼睛,其實已經死了很久,讓她從急救室里抱出來,就已經沒氣了,可是謝芳不撒手,以為孩子還活著。

  從火葬場坐車回家,謝芳抱著孩子用過的小被兒裹成孩子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裡,痴呆的眼睛直直地向前看著,一動不動,和孩子要死時的神色一樣。

  祥子和謝芳挨坐著,許久也沒這樣挨著坐過,他心裡邊怕得發慌,罪惡感時時向他襲來。孩子是無辜的,再看孩子的媽媽,他第一次領略到母親失去孩子的那種絕望。

  雖然是無愛的婚姻,無愛的生活,但是不是欠命,用性命來做陪葬。

  祥子心裡胡亂地想著,瞟一眼悲痛至極的謝芳,他更覺得有一種可怕的預感。


  無愛已經失去了兒子,難道還要帶走另一條生命嗎?他甚至料定她也會死去,他不敢再往下想,甚至不敢有一點思緒,容不得自己造成的罪孽。

  他將胳膊輕輕地碰一下身邊的謝芳,聲音很低也同時帶有先前從沒有過的親切,贖罪似的用以道歉的心境低沉地說:「別難過了,孩子,我們還會有……」

  也許從沒聽到過這樣的溫暖的話,這樣的又不是假的而是從內心裡發出來的聲音,謝芳感動了,眼睛裡流出了淚水,哇一聲大哭了出來。

  為了減輕時時滾動在內心裡的罪惡,為了洗刷活著的人的過度悲哀,儘快從絕望和悲哀中解放出來,達到與共同的解脫,祥子開始下班後回家了。

  他用鐵鍬除掉院落中的荒草,挨屋打掃房間、廚房和廁所,把掛滿灰塵的窗簾洗了,故意找茬和她說幾句話,即便是沒用的廢話也可以,實在找不到可說的話,就實實在在地做些事,勝過一切沒用的話。

  從不給與對方溫暖的他,咋一表現出來,而且是從心的,絲毫沒有半點虛假,這對於從沒得到溫愛的謝芳而言,那便是天大的賞賜與熱愛。

  過去的悲哀逐漸的淡忘,謝芳又懷孕了,但比較溫和的日子,只維持了不太長的時間,大家又都找不出來能引起歡樂的節目,於是持久的沉默,這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

  謝芳媽知道女兒又懷孕,把她接去,這一次不像上回,大家都加了小心。謝芳也不像先前那樣固執哪也不去,同意讓車來接。

  因為懷孕謝芳回了娘家,祥子像得了解放,出籠鳥似的又回到廠里來住。

  十月懷胎,謝芳又生了個女兒。

  祥子住的廠里的房子,也被收回,說是做婦女會活動室,他心裡明白,是謝廠長的意思,暗示他下班回家。

  自從有了女兒,祥子非常喜歡,願意看見她那招人喜歡小樣兒,方圓的小臉兒,尖下額,薄薄的嘴唇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他覺得有點像他。

  也許是前車之鑑,他對女兒特別關照,但謝芳不喜歡女孩,她只喜歡兒子。孩子時常放那裡任她哭,撒了尿在炕上,多數要挨幾巴掌:「丫頭片子,叫你尿往炕上撒!」像恨不得她一時就死了才舒服。

  祥子和謝芳是從不爭吵的,大家沒有在一起說話的緣分,哪裡還能爭吵。

  兩個人都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雖住一個房沿下,卻是井水不犯河水,有時候連飯都自己做,不用言明都知道,離婚只是時間早晚的事。


  對祥子而言,不那麼太忙了,老書記和八級一走,謝老轉也轉得不大靈活,隨外邊的大溜,不那麼偷巧。

  廠里上午學習,下午搞生產,大家都是度時間,到點來上班,很快就盼望下班的時間。

  祥子也不像先前那麼熱心,反正多干少干都開那麼些工資,只要不遲到早退,不曠工,各種活動積極參加,別出大亂子就算是好職工。

  模具活吃緊,他時常把上午學習時間占用,沒人管他,名譽上他是副廠長,但活忙,他這頭銜不過也只是牌位,其它事情他管不了那麼多。在別人眼裡,他只是個廠里製作模具不可缺少的一個,只算是不是廠長的廠長而已。

  沉默寡言,他在廠里很少交往,不見得有朋友,也不見得有別人對他不好。

  但有一點大家清楚,如果他不這麼幹,廠就得有停產的時候,謝廠長心裡更清楚,廠里人多,生產進度底下,以前有點積蓄已經吃光了。

  申請銀行貸款是最讓謝廠長頭疼的事,先前沒幹過貸款過日子的事情,這一度下來才知道錢是多麼重要,想到銀行貸出款來,沒有關係往來難透了。一想到廠里虧空,拿貸款開資,他就有些害怕,想老書記和鄭八級在時,形勢那麼緊,也都巧妙地躲過去,兩走得開,生產沒誤過,利潤月月增,可現在靠貸款過日子,窟窿越捅越大。

  不過每想到這,謝老轉都退幾步解釋,都是以前盈利慣了,沒虧損過而已,翻開帳看看,哪家不吃國家的皇糧,吃了十年八年貸款過日子的企業也多得是,有什麼奇怪,我只不過剛吃還不習慣,大家都是國家的人,吃國家的理所當然,吃習慣就好,和兄弟單位比,開關長還是好樣的。

  但是還是有一個陰影很不清楚地在謝廠長腦子裡晃,就想:總這樣下去,國家能受得了嗎?非吃黃台不可。唉,別操那分心,這不是我一個當小廠長該想的事。

  電話鈴響了,廣州來電話催貨。

  謝廠長無奈。「不行啊,我豈有回天之力,能保證完成合同上的數就不錯,還得不出差頭,出了錯合同也完不成。」

  謝廠長撂下電話,倒背著手在屋裡度步。媽媽的,這是怎了?要放在過去,老書記和八級在的時候,遇上這等好事,頭拱地也得把錢掙了,這倒好,送嘴邊的肉往外吐。

  孩子三歲了,還沒起名,也不是沒起,祥子給起了個名叫毛徐鴻雁,謝芳堅決不同意。

  「幹什麼,想著念著人家,也用不著叫四個字的名,要那麼死活忘不得,幹嗎不當初生一個,就是起八個字的名子也不讓人心煩!」

  祥子能做何解釋呢?本來就不願意多說話,爭執起來也沒勁,不言了之。


  三歲的毛徐鴻雁長得大,有點像他爸。她不多說話,但很有自己的見解。

  她不願意跟著媽媽在家裡,原因是家裡每天都有一伙人在玩,很小的賭博,看小牌,打小麻將,論輸贏也就十元二十元的,但屋子裡全是抽的煙,煙味嗆人。

  幼小的毛徐鴻雁要吃飯或者不耐煩了,便鬧騰,要是她媽媽輸了錢,或者不順氣,就一定會拿孩子做出氣筒,少不了要挨幾巴掌。「和你爸好,找你爸去,省得在家裡邊闖禍。」

  不過有一段時間,家裡邊似乎出現了好的光景,每到周六,祥子幾乎都回家住上兩個晚上,而且屋裡院外始終傳出歡喜的笑聲,原因是這個小家庭里又多了一個人,就是那個喜歡用眼睛說話的姑娘,肖婭。

  但是這樣的歡樂,也只持續了暫短的一瞬,便曇花一現消失了,什麼原因惟有謝芳清楚。

  朋友是謝芳處的,肖婭跟孩子的關係特好,但是謝芳終於好像是發現了什麼?也許是她來到這個家裡,祥子表現得過於勤奮和歡欣吧?

  肖婭突然間不來了,祥子又不好過問其中的原由,漸而謝家小樓又恢復先前的冷漠。

  每當祥子回家,要走時小女兒都纏著要跟著。不得已,後來祥子乾脆把女兒送到城裡幼兒園,寄了長托,有時也把她帶廠里來,時常三五個月不回家一趟,她媽媽謝芳重男輕女,娘倆關係一點也不親。

  慶幸的是,小女兒在廠里又找到她的好朋友,那個會說話的眼睛,肖婭。她帶她玩,給她洗衣服,給她買東西吃,送她上幼兒園,所有的事都不用祥子管。他確定,從她的眼神里完全可以看出,她更愛他才喜歡他的孩子,她這麼大膽的邁上一步,對於她得需要多麼大的努力和勇氣!

  終於有一天,去城裡幼兒園回來的路上,肖婭說了一句讓他震驚的話:「你和她不會有任何幸福,帶上孩子我們去廣州,遠遠離開這裡。」她的眼睛裡發出堅定的光。

  他不覺得突然,甚至料定他和謝芳離婚是遲早遲晚的事,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還是離了婚以後吧,我不想給你日後留下羅亂。」她好像也點頭同意了。

  有班上,又請了長假,工資照拿,謝芳在家裡沒事幹,便有村里幾個閒人,換著班到謝家來玩小牌,打麻將,一天動個三五元錢輸贏,謝芳家做局東又不要紅錢,大家隨便任意來賭,當然來的人就多。

  開始一夥炕上玩,後來分成兩伙,人一多就顯得很熱鬧。只是抽菸的人太多,又大多是老卷炮,抽起來直開花,時間一長屋裡的白牆壁就變成老黃色,顯得很陳舊。謝芳不在乎,也不是為了贏錢,只為消滅煩惱,解解悶,打發無聊的時間。

  這時候祥子已經幾乎不怎麼回家了,廠里單獨給他的房間待遇,也早已經被取消。沒睡覺地方,他就睡在車間裡工作檯上,有時候女兒接回來也在這裡睡,那也就當是謝廠長的姑爺子才會有這個待遇,其實並不是,只是廠里唯有他會製作模具,否則謝廠長這一關他就過不去。


  離婚是遲早的事,但祥子和謝芳兩個人似乎叫上勁,誰也不先開這個口,似乎誰先開這個口,誰就輸定了。事情就這麼悠蕩著,這麼忍受著。

  祥子擔心,自己頭頂著謝家的天,腳踏著謝家的地,如果先提出和謝芳離婚,她一定會找出許多理由抨擊,在這一點上,他已經掌握了許多經驗,完全了解謝廠長和女兒謝芳各自不同的心境。話只有從她嘴裡說出來,才能儘快解決離婚問題。他等待著,盼望著她早日說出這句話。

  一大早天還沒亮,厂部廣播室響起低沉的哀樂聲,接著傳出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人們的心情低沉下去,中國發生了天塌下來的大事。

  厂部會議大廳里搭起靈棚,人們來得都早,不用分配,都自動找能幹的活。

  花圈擺滿了大廳四周,全廠職工排成隊弔唁,哭聲連成一片,萬眾悲痛。唉,這一年災難太多,周總理逝世剛平息,毛主席他老人家又……

  不是一般的小事情,這還得了,中國人民心中的偉人去世,天塌下來了,中國去向何方?……

  人們悲痛的心情剛剛平靜,情況就發生了新的變化,廠里陷入一片混亂狀態。

  上級下發了批件:凡是新來廠上班的一律解僱,期限半個月,看起來大鍋飯也不那麼好吃了。

  險些清查到祥子身上,不過還好,他來到廠里時間早,不在後期來的範例之中。

  謝芳就保不住了,不上班在家裡開工資,多少雙眼睛看著,謝老轉也深知,該整治得了,工廠又不是養老院,再這樣下去就必然要黃台。

  還好,那一雙始終給於他力量的眼睛,也不在解僱範圍之列。對於肖婭,到現在祥子也不知道她的來歷,但是終於知道她不是走後門來的。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天氣冷得出奇,出口氣上霜,吐口吐沫成個釘。

  早晨祥子還沒醒,小女兒就坐起來,面色恐怖。「爸,起來,快起來!」

  祥子睜開眼睛。「怎了?天還沒亮,起這麼早幹麼?聽話再睡一會兒。」

  「不,剛才我看見媽了,她在門外躺著,嘴裡吐著血!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做夢了吧?不怕。」

  說得怪嚇人,祥子一軲轆坐起來,再睡不著。頭幾天回去一趟家,屋子裡全是煙味,把女兒嗆得直咳嗽。

  「爸,回去看看吧!」孩子說得真切,把他弄得毛愣愣,心裡鬧荒,似乎有大事情發生。

  「把你放門衛李大爺那行嗎?爸回家去看看,快去快回。」祥子一邊穿著衣服說。

  天氣很冷,祥子走得很快,他冒汗了,身體向外排放著氣體,鬍子眉毛掛滿白霜。

  來到大門口,敲了幾下門沒動靜,再敲仍沒有回音。他急了翻牆進去,可房門裡邊還鎖著,敲一陣門也沒反應,他料定出事了,便砸開窗戶。

  謝芳躺在炕上,被子踹到一邊,臉哈在下面,一條膊伸到炕沿下。屋子裡,一股吸的煙味和煤的煙味,插在炕洞裡的小地爐子蓋兒上,印著煤氣返上來的水珠。

  祥子把謝芳身子翻轉過來,她面色青白,身體癱軟,此刻已經人事不知。

  他把她抱到廳里來,喊了幾回,謝芳慢慢睜開眼,只說句「爐子」,便又睡了過去。

  祥子給謝芳穿好鞋子,正準備去醫院,也許是窗子都打開,進了風,透進來新鮮空氣,謝芳醒了,長長出了口氣,無力地仰躺在那兒。

  「我頭痛,房子都在轉。」

  「走,我背你到醫院去。」

  「不用了,煤煙嗆的有幾次了,已經習慣,沒有事,過一會兒自然就好。」祥子聽說過,煤氣中毒很容易死人的,但如果要能醒過來,就會沒有事。

  「你怎麼來這麼早?」謝芳很吃力的問。

  「是孩子做了夢,說你吐血了,催我快點來。」祥子遞過來杯水說。


  謝芳嘴裡默念著:「啊,孩子!」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謝芳表現出很難過的樣子,眼睛裡流出了淚水。

  插在炕洞裡的爐筒子連接著爐子歪歪扭扭,看樣子是謝芳自己砌的,不好看,不規整,也很不內行。祥子低下頭,暴露出幾分無奈和悔罪。

  找來大夫,吃了藥,看謝芳氣色好轉,沒事了,祥子整理好窗門。「我該回去了,廠里急等著模具更新換代,孩子還在門衛那裡給照看著。」

  要出門時候,聽見身後謝芳說:「孩子,有空把孩子帶回來,我想看看……」

  煤氣中毒這件事,給祥子敲了個警鐘,事情已經到了有一個結果的時候,與其這樣的等待,相互都受到傷害,後果是很可怕的,不如儘快有個了結。既然大家都認識到是必走的一步,何必要問誰先開這個口呢?

  祥子把孩子帶回家來時,向謝芳提出離婚的事。「我們還是分手吧,這樣下去只能是共同的痛苦。」

  她開始沒答覆,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但不像先前那樣堅決,讓祥子看得出來她的內心,也不想再這樣過活下去。

  「你知道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那就經過法律解決吧,我爸爸那邊也好有個交代。」

  到底受不了無愛的冷漠,那是給人於表面上的溫和,而發至內在的是無法忍受的殘酷,這種殘酷不單是來自生活上的苦楚,主要是來自精神上的折磨,對人生而言,物資乏饋還能夠克服,一旦精神沒了支柱,就和已經死了差不多,謝芳此時終於通口,同意離婚。

  他懷著夾雜許多憂慮的喜悅,來到元件車間,不管怎麼說,時間繼續到現在,對祥子而言也是一個進展,離完婚,他們就可以遠走高飛。

  然而,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三號機台上位子是空的,並沒有看見那一雙眼睛,他四下里張望,踅摸著肖婭的身影,小史師傅走過來。

  「有人看見你們在城裡馬路上一起走,可能是……她大概有半個多月沒來上班,聽說嫁人了,也不知道是真假。」

  肖婭的家在郊東,一個院三間房,說不上來窮也不算富裕。祥子走進這個家,圍過來四個丫頭,長得都差不多,有一個比肖婭大,都有一雙好看的眼睛。也許早已經都議論過他吧?一家人對他全不顯得陌生,而且都非常和善。窗台上養了許多盆花,開放著吐出滿屋裡香味。

  她父母很熱情,一定要留祥子吃飯,正好他要了解一些情況,祥子才沒走。


  談話中才知道她哥哥是烈士,因為這個原因,她才被分配到開關廠,如今又被解僱。現在肖婭訂了婚,到婆家去串門,就這些。

  祥子喝多了,吐了酒。肖家人好像很理解,但是他還是沒有見到肖婭的面……

  「爸,你們要離婚嗎?」祥子哈在案上寫訴狀,小女兒雖然還不識字。

  祥子一愣,如果說算是一種影響,那一定是一個陰影,連孩子也能看出來。

  「離了婚你跟誰?」他隨便問一句。

  「我跟你,長大也學會開機器,我不喜歡玩牌,屋裡邊一股煙味。」孩子是幼稚的,但小孩子很真實。

  法庭在本鎮去城裡方向路邊上,早先是民宅,一座平頂房,要不是掛著牌子,會以為是私家住戶。最近才有了法庭,剛開業不幾天。

  誰好誰壞老百姓心裡有杆稱,誰的政策好,對老百姓有利,大家就擁護誰,政策執行起來就順通,中國好像要發生變化吧,有些矛頭。

  第一次開庭,法庭里就一個人,是庭長,也是審判長,書記員,看大門的,反正就他一個人。

  就一個小老頭,矮矮瘦瘦的,戴個老花鏡,眼睛躲在鏡片裡,只看見一條細細的縫兒。

  「原告毛建國,陳述一下你離婚的理由。」瘦老頭庭長眼鏡裡面的眼睛好像閉著。

  法庭里靜悄悄的,上邊一趟辦公桌里,坐著那位骨瘦如柴的小老頭。

  桌上放一個銅製的老天平,舊舊的,可能有什麼背景,桌子上還有筆和記錄紙。

  「你離婚的理由是什麼?」瘦老頭庭長問。

  「感情不和。」祥子答道。


  「說具體情況」

  「我們分居三年了。」

  「啊?」瘦老頭嚇了一跳,疑惑的眼睛從鏡片上方向祥子這裡看,不住地搖頭。

  下邊長條凳子上,只坐著祥子和謝芳,空蕩蕩一排排老紫色凳子做旁聽,冷森森。

  「你呢,被告謝芳,你同意離婚嗎?」瘦老頭從眼鏡上方瞪出一條縫的眼睛。

  謝芳昨晚聽了一夜父親的指教,突然改變了主意。「我不同意。」謝芳的態度堅決。

  「原告說,你們感情不和,有這回事嗎?」瘦老頭庭長好像沒在乎謝芳說什麼,繼續問。

  謝芳直言回答:沒有,我們沒結婚就有了孩子,用眼睛瞅出來的!這能算感情不和?算嗎?

  哇!瘦老頭更是驚訝,站起來,一條縫的眼睛從鏡片上方頓時瞪大了許多。

  「毛建國,她說得是真的嗎?」

  祥子低下頭沒吱聲,他無話可答。

  「毛建國啊,你挺跟潮流哇,這剛一提倡婚姻自由,你就隨風跟上來了,你說你,跟什麼新形勢不好,離婚可不是好玩的,未婚先孕這叫感情不和?開什麼玩笑!」顯然,瘦瘦的小老頭有了自己的認識,很不滿意的表情。

  「確實感情不和!」祥子急了搶著說。

  瘦老頭沒再往下問,低下頭看桌上的記錄,抬起手做出向外讓人走的手勢。「過來簽個字,聽後法庭傳訊。」

  第一次開庭就這樣草草結束,祥子本來想謝芳不會提出反對意見,沒想到她態度突然變了,又這麼堅決。


  三個月過去了,忽一日法庭來了一封信,看時裡邊內容很是簡單:「經法庭調節訥議,不予以離婚,如有異議,六個月後到本法庭再訴。」

  「爸,婚離了嗎?」

  小女兒站工作檯上,對著爸爸耳跟說。祥子把孩子抱下來,自己無耐地坐在椅子上。

  六個月後,祥子再次來到法庭。幾個月沒來,這裡變了模樣,人多了,比先前也氣派許多,主席台上的桌子變大,椅背也高了,下面聽眾席位的長腿凳也換了皮條椅,而且都是嶄新的,而且在顏色搭配上也很是莊重。

  「來了,毛,毛什麼來著,對毛建國,又是來離婚吧?」瘦老頭庭長說話還好像挺幽默。

  祥子點點頭,把訴狀遞過去。

  「看來你還挺堅決,我們的本意,開始都是勸和的,不會輕易拆散一個家庭。不過真要是感情破裂,我們也決不牽強。」小老頭態度挺和藹。

  「我們確實是感情不和。」祥子懇切地說。

  「好吧,大李子,這案子交你來辦理。」伍庭長向身旁隔一位的大李子交代。

  三十來歲的大李子,拿了訴狀,招呼祥子。「過來,我們做個筆錄。」

  法庭里多了三個審判員,另外一個書記員是女的。

  大李子讓祥子坐下。「閱案時我看過記錄,說說你們婚前懷孕情況,請說明當時細節。」大李子向祥子詢問。

  「當時我確實喝多了,而且,我懷疑那酒裡邊有問題!就那麼一次,真的就一次,」

  大李子搖頭,顯然不滿意祥子的回答。「法庭里說話要重證據,誰能證明呢?」

  「你可以問謝芳本人。」祥子如實說。


  「見你就知道,你這個人太實在。如果對方和你的意見相反,你想她會怎麼說?」

  「那?」祥子愣住了,他沒想這麼複雜。

  「別急,我給你做個筆錄,真要到非離婚不可的程度,我們會公正審理,不過你必須說實話。」

  「我會的,我保證一句假話沒有。」

  做完筆錄已經是中午,大李子又看了一遍筆錄,坐那裡抻起懶腰說:「如果情況屬實,案件中沒有任何虛假,這婚完全可以判離。不過?」

  大李子說著,溜一眼中央坐的審判長,極小聲說:「時代不比從前了,看你就是個實在人。」又貼近他的耳根說。「那小老頭可掌握著生殺大權,又是個老腦瓜筋,他不問什麼原因,就是反對離婚。」

  「怎辦?」祥子不解。

  「問我呢,自己想轍,我這邊只管吹吹風,講講事實真相,其它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祥子聽出話音,裡面有很多意思,也捎帶著很多複雜在裡面,但也還是猜不透究竟如何。

  大李子靠在椅背上,仰起脖子又抻懶腰,拍著肚子說:「餓了,過了吃飯的時間。」

  祥子被一提醒,明白了許多,趕忙站起來說。「走,我們吃點飯去。」

  大李子把臉湊過去,對身旁的女書記員小聲說:「走吧,一起出去吃點。」

  女書記員向審判長那努了努嘴,小聲說:「他怎辦?」大李子給個暗示,不大一會兒幾個人從後門溜掉了。

  外面的世道有點改變了,街上多了私家餐館,這在先前可沒有,也不許有。祥子幾人來到胡同里一家小門臉兒飯店,好傢夥,外面瞅不大,進裡邊深得很,一個小屋,又一個小屋,左拐右拐,連從來哪出去都不知道,吃飯的人多得很。祥子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變化不小。

  要了幾道小菜,啤酒這東西以前可是缺貨,一般的人喝不著。席間,倆人又給祥子出不少主意,邊吃邊嘮。這兒吃飯太好,熱情實惠,剛來一回就像老朋友似的,看起來,國營飯店要不改一改,就得關門了。


  開關廠也在大形勢的驅使下逐漸發生了變化,原來的計劃生產指標越來越少,上邊不管也不負責任了,自負認虧,吃不飽自行解決。

  開關廠原來那些計劃外關係,因為沒能及時供貨,關係斷了才知道日子不好過。兄弟單位都埋頭苦幹了,謝老轉這裡還上午抓革命下午促生產呢。

  謝老轉也沒辦法,每月要靠七萬元貸款開資,銀行又控制得越來越緊,連有關部門的批示也不管用。銀行貸不出款來,那很快就會關門倒閉。

  祥子的工資由八級降到六級,不過祥子沒放在心上,他關心是離婚的事情,馬上就要開庭,根據大李子透露一些不全面的消息,這回差不多。

  大李子做了不少工作,總算有了眉目,孩子歸祥子淨身出戶。這不算什麼,本來也都沒有他的,但提到乾爹和他掙的錢時,他猶豫了。

  「這些錢也要和她分嗎?並不都是我掙的錢,還有乾爹一大半。」祥子解釋。

  「哎呀,你不要儘快解決嗎,還計較什麼,誰讓你不長點心眼,都說出來,已經記錄在案,有據可查。」

  「好,我認了,就兩個人分。」

  「你呀,真是大智若愚,有時候卻顯得很笨拙,腦袋就一跟筋,還有孩子的一份呢,你傻呀。」吃誰向著誰,大李子按實情說話,偏袒祥子。

  開庭這天,祥子帶著女兒早早來了,今天要問孩子本人願意跟誰。

  十點多鐘謝芳才來,坐著廠里的吉普車,而且這回謝廠長也來了。

  謝廠長身穿校畢軍大衣,背頭梳得鋼亮,派頭十足。審判長伍小武見了,忙從審判台上走過來。「哎呀是廠長大人,這點事還勞您大駕,早我也不知道謝芳是您的女兒,快請坐。」

  法庭審理開始,大李子讀完筆錄,和相關證實材料後宣布:「本法庭經多次調解無效,現對本案進行判決。」

  大李子喝口水工夫,伍庭長打了打嗓兒,顯得非常沉著和老練,提高嗓門說:「下面還有什麼異議,請提出來?如果沒有,本法庭就做最後判決。」

  片刻靜寞後,謝廠長舉了一下手說:「我說兩句,還是把事情落在焦點上。第一,案中說毛建國和謝芳沒有感情,這一點我不能同意,請問,沒感情能婚前懷孕嗎?第二,案中說他們的感情破裂,可事實上他們很快就又有了孩子,這能說感情破裂嗎?如果法庭僅以他們沒有感情、感情不和、或者感情破裂,來宣判他們離婚的話,與事實不符。要我說如果就算是感情破裂,那也是由第三者插足造成,請求法庭傳訊鄭何玉芬。」

  一片譁然,案子說話就終結了,又突然出現一個鄭何玉芬,事情立刻變得複雜起來。

  伍庭長對大李子耳朵嘀咕幾句,大李子連連點頭,面色尷尬,站起來宣布:「現在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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