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10:05 作者: 彭友懷
  正月了,祥子收到了一封來信,是槐花寨寄來的,他母親的口語:「祥子,還記得家麼,還記得你的爸爸媽媽?苦命的孩子,是這個家連累了你。

  一切都過去了,當年寫標語的人也調查清楚,是死去的知青高芬寫的,你走後不久就落實了,和你無關,現在形勢不一樣了,沒人計較那些事。

  家裡頭正忙著分地,生產隊黃了,車馬都要分到自家來,現在幹什麼都自由了,只要你有能力去做,不違法,任你做什麼都行。祥子,沒有事了,這裡到底是你的家,回來吧,媽想你,全家人都想你,盼你回到家裡來!

  你那裡的事,我們也知道一些,活得不容易,苦了你了。我們知道你叫毛建國,別瞞了,就叫徐祥子,你是我們槐花寨的人。你三弟知道你在那兒就要去,我們沒讓,不知道你那裡情況怎樣,擔心對你不好,就沒去。

  你那裡怎麼樣?方便的話就回家一趟,回家看看,這些天我做夢都夢你回來,每天到村北口去張望,他們又說你興許坐火車回來,我就到村南口去等,慣了天天去,媽的眼睛都瞅幹了,回來吧,這裡才是你的家……」

  祥子看完信哭了,想起家,想起了家裡邊的一切,他仿佛看見了大青山,看見了西大荒,看見了天河泡,看見了古廟,看見了那一棵棵古槐樹,看見了在那裡的喜怒哀樂,此時他突然思念起家鄉來。

  小李子敲門進來。「毛廠長,採石廠大鬍子老闆來了。」

  「在哪呢,請他進來。」

  「走了,也沒說什麼,他開來一台轎車,只說留給你用,放院裡就走了。」

  大鬍子是法庭大李子的叔伯兄弟,不遠南山石料廠老闆。開關廠建職工住宅樓,等著用石料,祥子通過大李子結識了大鬍子,倆人成了好朋友。

  一次廠里建築石料供不上,祥子去山上一趟。後來幫他改造了一台破碎機,石料產量提高了一倍,又給大鬍子節省了好幾十萬元,大鬍子給錢祥子沒要。

  知道祥子喜歡開車,大鬍子就教他,還托人給他辦了駕駛證。他說過,那台「老上海」轎車上山不好用,如今自己換台吉普車開,就把轎車送給了祥子。

  老上海車在廠院裡停著,這台車年頭多點,但保養得不錯,看上去還挺新。滿城郊鎮就這麼一台轎車,誰都知道是採石場老闆李大鬍子的。

  祥子上車,開出去遛了一圈,來到廠外職工住宅樓這看看,再過幾天職工住宅樓就竣工了,等承包廠一周年和職工住宅樓竣工剪彩完畢,他打算回槐花寨看看,他實在是太想家,一定要回家看看。

  回到辦公室,小李子又過來。「毛廠長,到本月二十五日結帳,廠里承包一周年還差五天,這一年中,還銀行貸款和拖欠工人工資,還有建樓墊付款,一共二百七十萬,銀行存款還有一百七十五萬。按承包合同規定,銀行存款這一百七十五萬,還有建樓倒掛的錢,都應該是屬於你自己的。這是財務開過來的單子,你簽個字,就把錢劃到你的個人帳戶上。」

  祥子沒看那張表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年廠里純利潤應該是四百七十萬對吧。」

  小李子點了點頭。

  「這麼的,給職工每人獎金七百元,搬新房要添置新家具,還剩下一百萬就先放著,我已經掙工資了,而且也不少,錢是大家共同努力掙的,我再琢磨下一步該用在什麼地方,待大家研究決定再做定奪。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小李主任急急忙忙又磨回廠長辦公室來,神情有點緊張。「市紀檢委來人了。」

  「幹嘛?」

  小李主任低下頭沒吱聲。

  「哦?是調查我的。你去安排一下,財務科,廠委辦,哪科室都行,帳目隨便看,讓大家全力配合,不許有牴觸情緒,我就不見了。」

  祥子站起身,手裡拿一串鑰匙向樓下走去。他打算到市里幼兒園,一晃有一個多月,沒去看自己的女兒,順便到學校一趟,女兒六歲該上學了。

  自從謝芳和祥子離了婚,了結了一樁經久的離婚案,謝書記敗下陣來,他那性子哪裡會服氣,窩囊出一場大病,一雙手拿筆寫字都哆嗦,吃飯手裡掉筷子,得了腦血栓,住了一個多月醫院,至今也沒去根。

  按說,謝芳和祥子這樁婚事,一開始就是個扣兒,本來這個扣兒是鬆動的可以解開,誰曾想越拉越緊,到最後變成了死扣,成了解不開的疙瘩。

  事情到後來,謝芳也同意離婚,可謝書記就是過不去自己這道坎,已知道掰開的饅頭,合上了也不會舒服,可就是往一塊捏,到後來,也不是非要和一塊不可,謝廠長就要這股勁,和那個毛建國論個上下高低。

  老謝怎麼能服輸,自打有開關廠這塊天地,就有他謝老轉在,那是他一手操勞起來的,他總是說了算,總是沒輸過,可通過女兒的婚事這麼一攪和,反讓毛建國冒出了水面,金子露出土,閃光在外,真是本土不得志,發了外來戶,窩窩頭翻個,顯出大眼來,他謝老轉能服這口氣嗎。他以為自己都干白毛了,卻溫活一條凍僵的蛇,還咬了他一口,豈只是一口,三口,五口還多,他始終嫉恨在心。

  本來這場離婚案唱主角的該是當事人,可導演急了,自己上了場,變成了謝老轉和毛建國離婚案。弄巧成拙,剛好把戲給演砸了,又正好時來運轉,他毛建國如魚得水,順風順水,偏偏不是他謝老轉。

  一股暗氣,怎麼得了?謝老轉心裡話:我看著我瞅著,出頭的椽子先爛,就淹死你這會水的!所以一場離婚案的背後,掩藏著一種怨恨,一種殺機,一個儘快讓毛建國倒台的願望。

  謝老轉暗暗地等待著時機,等待著有一天毛建國垮台,他哪裡能服這口氣。

  五一節那天,開關廠承包一周年,職工住宅樓剪彩也就定在這一天。和去年相比,開關廠發生了預想不到的巨大變化,雙喜臨門值得慶祝。


  為了便利和美觀,廠院後邊開了大門,職工上下班出門就到家,非常近。大門外一條橫馬路,馬路對面便是五趟十棟六層的職工住宅樓。

  每棟樓跟下都是一條小馬路,直通大馬路,設計相當合理,也很是講究。一樓門市幼兒圓商業網點,單是這一塊門市出售,全體職工就白住房,凡屬開關廠職工,每人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誰不高興,開關廠一年之內,集體進入萬元戶,這在城市與農村交隔地帶,就是城裡也沒做到。這時候萬元戶不過是星星點點,只幾個膽大的人先走一步才做得到,農村就更別敢想了,別說萬元戶,就是稍有點兒積蓄就不錯。

  此時的開關廠,遠近聞名,省里市里,房邊左右農村沒有不知道的,甚至傳開:開關廠那個廠長,膽肥著呢,人家爆發了,一年工夫,自己就掙一百多萬,還是個外來戶,一分錢沒有,白手起家,一場車禍撞走運了。

  也還有人說:人家哪裡都有人,不然借他個膽也不敢幹,別人掙一萬他就拿一百萬,不怕蹲大獄?

  無論怎樣傳聞,開關廠巨變是真而切真,實際情況在那,蓋起來的大樓在那擺著呢。

  在兩棟樓中間,是一個方型廣場,廣場中央塑一把大鑰匙,銅鑄的閃閃發光。

  廣場北搭起了個大台子,主席台兩端掛起了鮮艷的紅布標語,左邊是:同心協力建家園。右邊是:攜手並進促發展。橫批:共創未來。

  台子下方兩端並排放著一排禮炮,廣場四周不遠一個氫氣球,各色標語在空中漫舞著。

  開關廠上千人職工,另外還有家屬及城裡鄉村的百姓來看熱鬧,廣場上人山人海。有的人特意來看毛廠長尊容,懷疑這人是不是長著三頭六臂。

  禮炮在空中炸響,空氣中瀰漫著火藥味,台子上扯起布的大紅花,剪彩儀式開始。

  「喂,哪個是毛廠長?是那個禿頭嗎?長得不怎麼好。」台下人議論。

  「哪呢,淨是瞎說,那個姓謝,是書記,聽說先前還是毛廠長老丈人,後來女兒讓人給睡了,老毛能要她嗎,人家得找有權有勢的,說不上找哪個市長女兒,這年頭廠長負責制,權力大著呢,那個謝書記不好使了。」

  「再不,就是那個瘦老頭兒是毛廠長吧?」兩個人在台下嘀咕,大概可能一個是城裡的一個是鄉巴佬。

  「哪呀,你怎麼淨往老頭子身上猜,人家毛廠長是小伙兒!瘦老頭是原來的書記。」

  「啊,要不就是那胖子?」


  「不是,胖子好像是電子局的。」

  「哎,一定,一定是那個大背頭,你看那坨,派頭像,是個當官的樣。」

  旁邊的老農笑了。「虧你還是城裡人,連抓農村工作的市長都不認識,那不是馬市長嗎。」

  「啊,原來是馬市長呀。」

  剪彩就要開始了,祥子並沒有在隊列中,他被叫到後台去,祥子應和著。「別等我,該剪彩繼續,一切按計劃進行,我去看看外面有什麼事找我。」

  檢察院幾個戴大蓋帽的人來到剪彩現場,都知道毛廠長在開關廠的威望和影響,不方便輕易行動,擔心惹出事端,下車後都換上便衣。

  「毛廠長,有些問題很嚴重,需要你走一趟,到檢察院去核實情況,當然我們……」

  祥子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早有預感,但沒想到會這麼快,也沒想到是今天。他沒顯得太緊張,但也是滿臉無奈,便向檢察院幾個人請求說:「我能到前台講幾句話嗎?否則大家見不到我,很快會帶來麻煩,影響你們執行公務的。」

  檢察院幾個人研究一番,也擔心鬧出事端來,同意說:「好,就照你說的辦,但時間要快。」

  紀檢部門的人跟隨著,祥子走上前面講台,下邊頓時傳來歡呼聲,接著是一片掌聲。

  祥子簡單講一下當前形勢,和未來發展前景,他指著樓群外那片空地,有些激動地說:「大家看到了吧,那兒準備建職工子弟學校。我們已經耽誤了很多年,要給我們的後代,營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可是蓋這撮學校,目前,還是個夢,還需要用我們的雙手把它掙來,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祥子講完話,台下一片沸騰,掌聲和歡呼聲響成一種共鳴。毛建國此刻,那是人們心目中的大紅人,至少是個不可缺少的能夠帶領大家創造財富的人物。

  但是此時祥子心情很沉重,他料定這一回自己又犯錯了,而且是個很大的不可挽回的錯誤……

  大會還在進行著,祥子從台後邊走出來,他被執法人員圍起來,押解到車上去,此時沒有人知道他被審查,檢察院的車把他的車夾在中間,不動聲色地向市里方向駛去。

  祥子這一回會怎麼樣呢?開關廠里的人全都發財了,他是掙錢最多一個,也是站在風口浪頭上最顯赫的一個!況且謝老轉早就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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