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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鄉情似火

2024-09-13 20:10:09 作者: 彭友懷
  一

  毛建國被審查,第二天才在廠里傳開。這件事反響很大,開關廠上千人擁擠到檢察院,一定要討個說法,還驚動來了不少記者,事情就鬧大了,市裡邊知道,省里也知道,據說事情都傳到中央了,小道消息,有梗添葉。

  不過報紙上看見了,大報小報連著刊載,觀點各異,毛建國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過去不認識的,這回也都知道了。

  大約一個星期,毛建國自己開著車回來,據說某個領導,寫了幾個字:改革開放探路人。是真是假不知道,還傳說首長只說了句笑話:現在有些人,看人掙錢就眼紅,得紅眼病,只要不侵害他人利益,不違法,那你也去幹嗎,紅什麼眼睛!有沒有這事不一定?反正毛建國被放出來了,而且是自己開著車回來的,好像沒什麼錯誤。

  祥子沒有立刻回廠,他來到幼兒園,接走了自己的女兒,把車開到郊東北村謝芳這裡來。

  謝芳頭上扎個頭巾,幾經風雨她變老成多了,也不見得張揚的樣子,也不見得先前的傲氣,穿戴普通,面目平靜,很像一個樸實的村婦。

  祥子喊一聲。「鴻雁過來,我們要走了,和你媽親近親近,叫一聲媽媽。」

  小女兒發出很小的音,叫一聲「媽」,便很是陌生地看著,好像真的把她媽給忘了。

  祥子很淡定,此刻他顯得感慨說:「離家九年了,我很想家,在這兒,就當一場夢,一場不該發生的夢。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大家都把它忘掉吧,一切都留給在歷史的記憶中,我不想在這裡繼續下去了,我要回家。」

  祥子語氣很沉重,流露出思鄉的情感,他從兜里套出一串鑰匙,遞給謝芳。「這房子留給你吧,三單元一號,我沒有用,將來孩子長大會回來看媽的。」謝芳呆呆地站那裡沒動,沒有接鑰匙,祥子把鑰匙放在桌上。

  「非走不可嗎?」謝芳的表情茫然。

  「是的。」祥子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爸爸那兒,你就不能原諒麼?」謝芳的話音裡帶有幾分乞求。

  「不是因為這個,我只想回家。」

  「爸得腦血栓了……」

  「會好的,一切從新開始。」

  祥子扶小女兒上了車,走出去的時候,倒車鏡里看見謝芳把手伸出,似乎說再見,或者還有別的話要說,很是難過的痛心的樣子……

  車在路上行使著,祥子的心情很複雜,時隔九年的家就要到了,遠遠看見,升騰在半空中的大青山迷霧茫茫,碧綠憧憧。大青山,不管你對它多麼熟悉,它總能給你一種神秘,誘發給你一種欲望與嚮往。

  老上海轎子也許年頭太久,底盤時時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祥子也許是興奮,路上沒人也按幾下喇叭,似乎向路邊野草示意:我回來了!車裡旁邊坐的小女兒一直沒睡,兩隻小手握著把手,出神地向外邊張望。

  「看見了嗎,那座山,山下那片樹,樹下邊就是家。」

  「山上好玩嗎?」

  「好,好玩極了,爸有空帶你去。」

  也許從來沒出過遠門,小丫頭見什麼都稀奇,一路上連盹都沒打。小丫頭話不多,但見什麼好琢磨。

  到了上河地界,離家就不太遠了,大青山腳下的古槐樹已經辨認出輪廓,遠遠地望去和天空混為一體,像一朵朵連體的草帽雲,好看。風從車窗外打進來,芳香沁鼻入肺。

  「爸,是啥這麼香?」

  「是家鄉的古槐樹。」

  「能吃麼?」小孩子首先想到吃。

  「能,家鄉的槐花又好看又好吃。」

  祥子眼前又出現乾旱那年挨餓的場景,口裡似乎感覺到喝槐花湯的鮮香。

  「爸,快了吧,還得多長時間到家呀?」小丫頭心情迫切,她有點急了。

  祥子很少和小女兒在一起說話,偶爾閒談時,嘮得也是家裡邊那些人和事,毛徐鴻雁對家早有幾分印象,早有幾分愛慕,在她的幼小心靈里早已勾畫出家的圖景。


  村北慢坡上那棵古槐樹,清晰地映入眼帘,空氣中滿是飄香。到家了,就到家!

  夕陽西下的時候,祥子車開到村邊。遠遠地就看見壩坡上老槐樹下站著一個人,向公路上張望,車都到跟前了,那人披著頭巾還向遠方望著。

  媽,是媽,是媽媽。「媽!」

  祥子心潮湧動,迫不及待,車還沒停穩就跳下來,飛快地向堤坡上跑。

  「媽,我回來了!」

  祥子將徐大姐摟在懷裡,娘倆悲歡離合淚流滿面,有多少話此時都哽咽在喉嚨里。

  小女孩著迷,仰頭看樹上白皚皚槐花,鼻子很用勁地吸著,恨不能把所有的花香,都吸進肚裡去。

  「鴻雁,快叫奶奶。」小丫頭眼望著陌生里早就熟悉的面孔,詫異里含著親切,輕輕地喊了聲:「奶奶。」

  「哎!」徐大姐答應著把孩子抱起來。「啊,我都有孫女了!」老太太流出激動的淚花。

  祥子讓母親上車,徐大姐打個愣神。

  「這東西哪來的?電影裡才看得見!」

  「啊,是朋友送的。」

  「哇,啥朋友這麼有錢?」

  徐大姐手摸著車,嘴裡叨念著:「如今這世道真的變了,這麼貴重的東西也捨得送人!」

  「媽上車吧,這只是一台很老舊的車,以後掙了錢,我給您買一台新的。」


  徐大姐望著歸來的兒子,嗔怪說:「傻小子,還是沒改,總說不著邊際的話。」

  祥子開轎車回家鄉,給寨子裡人一個轟動,讓所有的人羨慕。這時期,整個河口鎮政府,才一台老解放車,公社書記坐前邊駕駛室里就夠風光,私人哪還能有小轎車?一時間,寨子裡的人都認為祥子在外邊混了幾年,發財了!

  「不隱姓埋名了,我姓徐,不姓毛,我叫徐鴻雁,不叫毛徐鴻雁。」祥子女兒站人堆里,發表著自己的聲明。她是徐家首個第三代人,叔叔小老姑爭著帶她滿街上轉,一會兒摘槐花,一會兒去古廟。和她爸似的喜歡街心那個空場子,就愛在那玩,連爺爺奶奶稀罕她一會兒的工夫都不給。

  徐家老大還沒音信,祥子走時,老五才九歲,老妹兒六歲,感情上,祥子還是跟三子最好,那時候倆人一起幹活,飢餓年頭一個玉米粒倆人掰兩半分著吃。

  徐家幾乎還是先前的老樣,沒什麼大變化,只是在院東撇多了一大間廂房。

  正當午時,祥子老妹妹領著祥子女兒玩去了,爸和老四在院兒里收拾著做豆腐家什,老五在外邊上學沒在家,剩下三子和祥子坐門口老槐樹下聊天,哥倆聊起寨子裡的情況。

  「二哥,包產到戶,昨個生產隊裡分利索了。」他瞟一眼祥子又說:「你沒看見那場面,真有意思,隊裡的大家東西投標,都紅眼了,老學子你還記得不?就是原先咱六隊裡那個大組長進學,干莊稼活最拿手的那一個。」

  「啊知道,就是和秀兒結婚的那個。」祥子的記性多好,還能忘了進學是哪一個麼。

  「對,就是他。破爛東西都投標嗎,一把木杴和楊三驢子爭起來,底價五毛錢,倆人叫上了勁,換班加價,你知道最後高抬到多錢?十塊錢!磨剩半截的破木杴,加到十元錢,讓老學子給投去了,到手裡才知道,供銷社買把新的才兩元五。這把老學子氣得,當場把木杴輪起來,這套砸,摔個粉碎。」

  「幾個生產隊都分了嗎?」祥子問。

  「都分了,就剩下空房子破院子沒人要,誰也架不起,倒是有幾家想合起來買,一者拿不出錢來,二來又怕住不和,要在那地方蓋房子,沒人能拿出錢來,只是叨咕叨咕,過把嘴癮,寨子裡那些人我還不知道麼,沒人買得起。」

  祥子坐那裡,眼睛向天空中望著,像有什麼心事,琢磨著什麼,好一會才說:「生產隊的房子都賣嗎?」

  「賣,都賣,連場院都賣。生產隊一黃,房子場院都沒有用了,欠下銀行貸款還不上,歸大隊裡的是饑荒,又有利息,大隊部一個空架子哪扛得起。」

  「牲口也要錢投標嗎?」祥子又問。

  「不,大牲口不要錢,誰也買不起,小的東西分不均,就投標,誰給的錢多誰就拿去。」


  「那騾子馬怎麼分法?」

  「有招,編成組抓鬮,幾戶分一匹,輪班喂,輪班使喚。大牲口我沒要,責任田留了,不多,打下糧夠吃就行了,承包田我沒投,大牲口就讓他們分去了。我想和老四靠西大荒,弄個魚蝦割點柴火也夠忙活。這不,投來了條毛驢子,咱搞副業發展,爹還做豆腐。」

  祥子聽著,心裡說:這些年來,走的走逃的逃,剩老三家裡撐著,還行,長不少腦筋。

  「二哥,你猜,投這條毛驢子,和誰叫上勁?吳來。他不是進監獄了麼,判十三年出來了。

  他不是打了咱爹兩個大嘴巴子嗎,我就要出這口氣!出來第二天就讓我還上了。他不把咱爹打個跟頭嗎,我這一大撇子下去,打得他滿地軲轆,牙都讓我消掉兩顆。抻起來我問他,知道為什麼打你不?他還晃腦袋,裝委屈玩窩囊熊,真是讓他害的人太多。我就明白地告訴他,就又給了他一巴掌,這回兩清,他嘴丫子也出了血,跟打咱爹時一樣。

  當場他兒子吳大小兒就在跟前,愣沒敢動,瞪一瞪眼,我把他們爺倆一塊收拾。眼下這不投標麼,他家裡也想做豆腐,就都看好這頭毛驢子。磨盤家什底價十五元,毛驢子呢,底價二十五。我就給底價,看他吳來敢怎麼動?想好了,別人還價我不管,咱們公平競爭,他要敢還價,我還揍他。結果別人沒給價,他知道怎麼回事,過去作孽太多,到底沒敢張口,結果毛驢子和做豆腐家什那套東西就都讓我們投來了。」

  徐三子說完,毛驢子在房山頭似乎覺著在講它,便呵哧呵哧叫起來。

  「老三,你也有點太霸道。」

  「什麼人什麼對待,他吳來得勢會吃人的,看那一時讓他害多少人!我徐三子是霸道點,但寨子裡誰不說咱仁義,我徐三子童叟無欺,軟的不捏硬的不怕,誰要是敢騎到咱頭上來拉屎,就和他乾死頭的。」

  祥子默默地看著三子,他是個直性子,打小就越硬越敢較量,可就怕女人流淚,哭到傷心處便也跟著落淚,但誰要跟他硬上,換班割腦袋他也敢。多少次做夢,總是三弟跟人打架,始終擔心著他。

  「哎三子,你說那西大荒承不承包?」

  「唉,你走出去怎麼變傻了?西大荒一個破草甸子有誰會稀罕,包它幹什麼!能長西瓜,還是能產大米?」

  「不是有柴火有魚嗎。」

  「那又怎樣,甸子裡柴火誰勤快誰去割,魚誰吃誰去撈,哪裡有人會想起個破荒草甸子。」

  「那不對,都勤快起來連吃再糟蹋,幾年就空了。如果管理起來,我看倒是塊寶地。」


  「是啊二哥,你說我別的地兒都不稀罕,要兩天不去西大荒,心裡就鬧得荒,也許是從小就在這裡長大的緣故,就那地方,我特稀罕。」

  「那就把它承包下來,我也喜歡,在外面時腦子裡常出現那兒的景象,總能夢見。」

  祥子說完,三子也陷入沉思。「是個好主意,不過,就個破荒甸子,也得錢了,方圓十多里地太大。」

  祥子認真起來,鄭重地問:「你說大隊裡有沒有心承包吧,我是說如果有的話……」

  還沒等祥子說完,三子搶過說:「那大隊裡官還不樂掂屁股,銀行貸款還不上,著急著呢,做夢也想不到會有傻子承包那沒用的東西。」

  「你去問問。」祥子叫真。

  「啊?你真的要包!」三子本以為哥倆說笑而已,根本就沒當是真事。

  「真的。大隊說算的還是黃大奎嗎?」

  「程野回城了現在就他說了算。」

  「好,你去找他,敲定了到主管部門做個公證。」

  「幹嗎要這麼囉嗦?」

  「這是程序,是法律依據,將來萬一有什麼變化,遇上事有說話的地方。」

  「那要包多少年呢?」

  「就包五十年吧。」

  「五十年?你不是犯傻吧,十五年就足夠,再說那得多少錢?十五年也得上萬!哪弄這些錢?」


  「我的意思是只有長遠規劃才有益處,你就看能不能把它承包下來吧。」

  「能,肯定能。」

  「那就著手辦,寫你和老四的名,記住,手續要全,省得日後有麻煩。」

  三子站起來剛要走,祥子又把他叫住,擔心三子辦事草率,向院裡喊一聲:

  「老四,跟你三哥去辦事。」

  老四肩上搭著衣服從屋裡出來,他不喜歡多言語,但幹什麼很認真。

  離開九年,祥子到街上轉一圈,四處走走,晚上九點多鐘才回來。

  院兒東面又蓋一撮房,人都在廂房裡說笑,正房裡只剩爹媽。徐老蔫靠著柜子抽旱菸,徐大姐炕上縫補著什麼。祥子把外衣撂炕上,走出門來到窗跟下,他打開轎車後背箱,拿出個小皮包進屋,倒出八捆票面五十元的錢扔過去。「媽您收了。」

  「啊,錢!這是多少?」徐大姐顯得很震驚。

  「四萬元。」

  「哇,這麼多錢,我們家幾輩子也沒見過,怎麼能花得了!」徐大姐幾乎被這麼多錢嚇著了。

  「媽,這才多點錢兒,在開關廠只是我一年的工資。本來還有,都判給鴻雁她媽了。承包廠還有一筆錢,得經法院判決,我煩透了打官司,牽扯的事太多,我不想要了,錢我們以後再掙,一定會有很多。」

  「你呀,就是心大,別犯了錯就行。」

  「放心吧,不會的。」

  不一會兒,三子和老四都回來了,三子的臉上沒有笑容,有一點沮喪。

  「怎了,不同意承包嗎?」祥子問。

  「不是,承包都同意,黃大奎一聽,樂屁顛屁顛的,帶我們去了鎮上。鎮裡領導開始說上邊沒這個政策,五十年太長,後來還開了常委會研究,也同意了,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可是你猜要多少錢?十萬塊!我的媽,有十萬元就什麼也不幹了,還扔那荒甸子裡打水漂?」

  徐大姐不知怎回事,很是擔心地問。「你們要幹什麼?得用那麼多錢!」

  「二哥說要承包西大荒。」

  徐大姐聽了驚恐不小。「祥子,你承包那玩意幹什麼?叫什麼用沒有!」

  祥子也解釋不明白,但准知道機會來了,不過聽承包費這麼貴,也嚇了一跳,可細想,一年兩千元,論理也不多。可十萬元上哪裡弄去!

  唉!早知道,承包廠掙的錢,提出一部分存起來,就什麼都解決了,錢這東西雖然取之有道,但是硬頭貨,待到用的時候沒有了就是不行。

  這一宿祥子翻來覆去睡不著,恍惚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認真起來卻又都跑得無影無蹤,好容易抓住點頭緒,可是錢?錢到哪裡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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