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10:29 作者: 彭友懷
  知識青年程野和寨子裡姜夠本女兒姜黎麗早就在一起生活了,有個小男孩七歲。

  程野回城不久,就把姜黎麗接進城裡去。結婚沒登記,姜黎麗城裡沒戶口,當然也沒工作,就是一個躲在城裡的「黑」人兒,沒辦法只能這麼對付著過。

  但紙里包不住火,知道程野養個農村丫頭明鋪夜睡,孩子都有了,廠裡頭還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沒深究細問,不過,程野在廠里升官提級,全沒挨上他的邊,一個月四十多塊錢工資,三口人花消,每月都要到老爹老媽那借點,瓢底寫帳,生活過得不算寬裕。

  不過,程野和姜黎麗感情一直很好,都有了孩子,感情還像一對新婚夫婦。

  城東,酒廠後邊,一片串地龍小平房,彎彎曲曲歪歪扭扭,朝哪個方向的都有,有人管這裡叫貧民窟。

  祥子按老薑頭指引的路景,從酒廠旁邊胡同鑽進去,拐三拐,轉四轉,從一個岔道小腳門跨入,再過一家小食雜鋪,繞到後邊就是了。

  果然有一個油氈紙蓋頂的小房,門口一個小小的院兒,有三四個鍋台那麼大。

  院落地中央放一個小鐵爐子,上邊扣一個沒嘴、沒底、沒蓋兒的破水壺,爐子剛生著,用它往上拔煙。一個婦女,拿一把「濟公扇」,系一條老紫色圍裙,撅那裡對著爐子扇,看著披散著的頭髮形狀,就知道是姜黎麗。

  一個小男孩從屋裡跑出來,先看見走進小院兒的祥子,立刻提高警惕。「你是誰?告訴你我爸爸可不是好惹的,還不走打你個鼻青臉腫!」

  姜黎麗聽見說話,抬身轉過頭。煙嗆得她眼睛通紅眯縫著,沒看清是誰。「你,你要幹什麼?」

  祥子打個愣,心裡琢磨,幹嗎這麼警惕?「怎麼,你不認識我了嗎?」

  「你?」姜黎麗揉了揉眼睛。「你是?祥子!」

  姜黎麗驚喜,把手裡的扇子都扔了,她快步走過來拉住祥子的胳膊。

  「要不是你嘴邊這兒的痦子,我還真認不出你,祥子,一晃不見都長成大人了!」

  「怎這麼機警?」祥子不解問。

  「呵,有幾個街溜子,想占便宜總來搗亂,又不敢和孩子他爸說,你還不知道他那驢脾氣。」

  「程野哥還沒下班?」

  「快了,說話就回來。快,屋裡邊說話,喂,我說祥子,你這一桿子跑哪裡去了?」

  「唉,一言難盡。」祥子應和著。

  屋裡就一個房間,只門這邊有窗戶,黑洞洞的。靠窗這邊一張大床,地中央放個圓桌,靠牆是碗櫃,屋裡幾乎就滿了,不過收拾得挺乾淨。

  「瞧見了吧,這就叫城裡!農村,好歹地方有得是,這,擠得雞屁股對鴨屁股,放個屁鄰居那邊都能聽到,憋屈死我了。」姜黎麗嘟囔著。

  祥子坐在桌邊凳上,姜黎麗摟著孩子坐床邊,屋地幾乎就讓三個人的腳給占滿了。

  「程野哥怎樣,還好吧。」

  「還能怎樣,大鍋粥一起喝,當官的還可以,得撈就撈點,這不,廠里鬧著改革呢,亂鬨鬨的沒個准章程,說不上又發了哪個當官的。」

  說話工夫程野從外邊回來,只見他走路晃晃悠悠,面部上眼皮下垂下眼皮凸起,幾乎看不見眼睛,嘴往前撅,皮肉下墜,他老了許多。

  「看見了嗎,還品酒師呢,過去那種奔勁早沒影了,這工夫給杯馬尿他也喝不出來味道。試酒這活,酒倒是有得是,可把人給喝完蛋了。」

  祥子從屋裡迎出來,姜黎麗端一杯醒酒的像醋似的東西給程野喝。

  「我,沒醉,不喝這東西。你,你是誰?我,怎麼好像認識。你,你是,你是祥子!啊,祥子,正是你,你怎麼來了,快,屋裡說話。」

  程野見到祥子,立刻來了精神,接過媳婦遞過來的醒酒液,一口喝下去。

  「想死我了祥子,你鑽到哪裡去了,杳無音訊,跑出去就無影無蹤。」

  程野一下子摟住祥子,忍不住內心裡的激動,酒也全醒了,立刻吩咐:「黎麗拿酒來。」


  「還喝呀?看你都啥樣了!」

  「喝,幹嘛不喝,祥子來了,我的親弟弟!」

  祥子想,看樣子這酒不喝也不行,便說:「酒得喝,但我要喝自家的酒。」「自家的酒?別逗了,哪來自家的酒。」他突然打個愣,聽明白了。

  「啊,你是說槐花酒!」

  「對,就喝槐花酒。」當然祥子是有目的而來才這麼說。

  「說得對,我喝過這麼些酒,就槐花酒好喝,有勁不傷頭,咱就喝槐花酒,黎麗拿槐花酒來。」

  「說你腦袋喝壞了還不信,從爸家拿來那點槐花酒早讓你喝光了。」

  程野拍下腦門:「看我的記性,說實在的,家裡酒多得是,可我就喜歡喝槐花酒,所以,那槐花酒我這裡沒了。」

  「那就不喝了。」

  「不行,多少年沒見了,不喝酒怎行!喝茅台酒吧,我這家裡還有。」

  「不行,要喝就喝槐花酒。」祥子較著真回答。

  「這你不拿我呢嗎,難為人啊,槐花酒除老丈人那有,我這兒上哪裡弄去?」

  「再不咱們回農村老家吧,晚上六點有趟火車。」姜黎麗想娘家了搶著說。

  「對回家,我還真想槐花寨了,廣闊天地,敞亮!這酒是一定要喝的。」

  想家了,激情來潮,大家一致同意回槐花寨,當然祥子來找程野有他的目的。


  幾個人出來,到了酒廠門口,程野領妻兒還往前走,被祥子叫住了。

  「往哪去,上車吧。」

  酒廠門口右側停一台轎車,程野打個愣。「誰的車?」

  「我的。」

  「哇,車都有了,你小子混不錯!程野驚訝,似乎大腦又清醒了許多。

  天河市距槐花寨百十來里地,路不太好走,祥子這台老上海轎車,也得開三個多小時。

  程野整天喝酒,腦子裡全是酒精,一天到晚就是個醉人兒,上車不久就逛盪睡了。還是原先的老樣子,睡著就鼾聲大震,道路不平,腦袋直撞車門子。

  「別去管他,讓他後邊睡吧,這幾年,一打回城差不多就這樣,醉生夢死,我呢,沒有城裡戶口,多少也影響他,廠裡邊不順心,他又不上進,就拿酒糟蹋自己,喝成廢人了。」姜黎麗摟著孩子坐前邊和祥子說話。

  過了河口鎮到槐花寨地界,離家就幾十里地。夕陽似火,半個天空通紅。

  祥子想拐下去到山南那邊看看,便左打輪,路上一個鼓包落下去,車底下咕咚一聲響,把程野給顛醒了。

  「到哪了?啊,山南,喂,祥子,你怎麼拐這裡來了?這不是往家去的方向啊。」

  「在這兒開個泥石礦,看看這裡收拾得怎麼樣了。」祥子回答程野的話。

  「哇,你小子我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行,得干,槐花寨要有能人領個頭,這是塊寶地!」

  山南一大塊地都平整出來了,背靠大青山南端,周圍雜草已經剷除,顯現出一片寬闊的空地。

  「進學老哥還行,領著大家活幹得又好又快。」祥子看著平整出的場地挺滿意。


  「大組長進學也到你這裡來幹活了?」程野多少有些驚疑地問祥子。

  「是啊,這個礦,裡邊全是『金子』,看著吧,將來的產品得讓它出國。」

  程野太了解祥子,這小子向來野心勃勃。

  磨回來一進村不遠便是姜家,幾個人下車,程野還惦記著喝酒的事。「下車呀,你怎麼坐車裡不動?」程野見祥子沒有下車的意思便問。

  「來,你也上車,酒是得喝,但還得找個人。」祥子提醒。

  「誰?」

  「你的老搭檔,黃大奎。」

  「對啊,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必須的,得找黃大奎,還是你想得周到。」

  祥子向院子裡喊一聲:「黎麗姐,你到甸子裡去讓三子弄幾條魚來……」

  車在空場子這兒停下來,文化站屋裡燈亮著,打更老黃頭,就是黃大奎他爸,給開了文化室的門,祥子示意讓程野進去,程野不解。「喂,你搞什麼鬼,讓我進這裡邊幹什麼?」程野愣愣地站在那裡,很不理解的樣子。

  「進去看看你就知道了,我自己去找大奎哥,一會兒就轉回來接你。」

  沒等再問,祥子已經開車走了。程野進了文化室,就看見牆壁上四周掛得全是畫圖,走近時才看清楚。

  「哇!」讓他驚訝不小。

  走一圈,程野來到西牆面最吸引他的地方,小半面牆壁上掛的畫圖太讓他著迷。

  下鄉到槐花寨時,他做過多少次關於酒的夢,就因為從這酒上,他愛上了姜黎麗,他們揀過槐花,做著開酒廠的夢,槐花,也救過這裡百姓們的命。


  大約一個多小時,祥子轉回來,摁一氣喇叭,也不見程野出來,便下了車。

  「大奎哥你等一會兒,我去喊程野出來。」黃大奎在車裡點頭沒言語。

  程野望著牆壁,還在看著那些畫圖,心裏面琢磨呢,祥子拍了他幾下肩膀,他才如夢方醒,轉過身定神看著祥子,臉上顯出幾分震驚。

  「怎麼?不認識我了。」祥子看著程野,猜出了他內心裡在想什麼。

  程野抬起手給祥子一拳。「哈哈,你小子,鬼點子大得很啊,我說大老遠跑到我那裡去,這個那個,就要喝槐花酒,原來早有打算。」

  倆人出了屋,黃大奎此時從車上下來。程野從屋裡出來心情就有些激動,忙打招呼:「哎呀呀,大奎哥,好久不見你總不見老。」

  「還不見老,都有孫子了,哎,程子你可老了許多,眼皮子都耷拉下來了。」

  「可不,事不順心,拿酒消愁,還能不老?」程野嘆氣對目前的生活不順心。

  「得了吧你,城裡也回去了,工作也有了,姑娘也讓你給領城裡去,還有什麼不順心的。怎麼,一回城,就把家鄉給忘了?總不見你回來。」

  「哪裡哪裡,這不是回來了嗎。許多事情一言難盡,走,邊喝酒再跟你嘮。」

  萬家燈火,姜家草房裡熱鬧起來,小外孫跟著姥爺屁股後邊轉,走一步跟一步,剛上炕,他也爬到炕上來。

  「姥爺老爺,為什麼那麼些人都叫你姜夠本?」小外孫不懂事刨根問底。

  「去,別瞎說,姥爺打屁股。」姜夠本高興,瞅著小外孫子眼仁兒都樂。

  「姥爺,我知道,就是摳門。」

  小東西說出的話,惹得滿屋裡人哈哈大笑。


  地中央放著姜家從山東老家拉回的大方桌子,老古董,紫紅紫紅的顏色。

  徐三子和徐家老四也過來了,勸老薑頭也過來喝酒。槐花酒,要不是姑老爺子來,他自己也捨不得喝。剛才聽了女兒和他嘀咕開酒廠的事,把個老薑頭高興壞了,心裡說:祖傳的釀酒方子,姑爺女兒都吃到肚子裡,這回總算派上用場,頓時興起,把整罈子酒都搬了出來。

  「你們喝,我這酒,勁大味香但不醉人。」

  喝酒前,祥子想起個事吩咐:「三子,明天你們哥倆組織一些人,寨里閒人多得是,把甸子裡的葦草割下來,我在省植物研究所找到了人,過些日來給我們做葦根嫁接,說再長出來葦草,有房子那麼高,比大手指還粗,好著呢。」

  「要那麼高的葦草幹什麼?」

  「賣錢呢,組織人割下的葦子別弄亂,幹了打捆,有人買,就從我們這小火車站發車皮。」

  「那工錢給多少?」

  「高點給,以前這東西也沒賣過錢,如今有了機會,大家都得到點。」

  三子還要問什麼,程野著急。「我說,你們是喝酒,還是嘮掙錢?趕緊,別扯旁的,黃瓜菜都涼了!」

  「好好好,喝酒喝酒。」

  程野端起酒盅,吱溜一聲喝出個響兒,長嘆一聲。「哎,最美不過槐花香!還是家鄉的酒,好酒!」

  席間,黃大奎問:「喂,程野,你們都在一個城裡住著,王碩和汪華現在過得怎麼樣?」

  「人家行,兩口子都在科研所,純鐵飯碗,工作清閒,掙得又多,哪像我,一個破酒廠陰死陽活的,饑荒一大堆,正在鬧改革呢,再不改革,都得吊樹卡巴上。唉,話又說回來,改不改革的關我屁事,好事情,碾盤大雨點也砸不到我頭上。」程野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樣子。

  「那,劉麗麗呢?」

  「她喲,比我強不多少,瞧那一會兒把她咋呼的,架了雲了,這不,眼下不吃香了,我看夠嗆,就是沒關係,也不是那氣候了,現在一邊曬著呢。來喝酒,事不關己咱就高高掛起,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管不了那麼許多。」


  「程哥,你回了城,不想西大荒嗎,那裡的魚你可沒少吃。」

  三子端起酒盅說。

  「怎麼不想,做夢都夢見。」

  說話間,姜黎麗端個小盆兒,冒著氣兒進到屋裡來,滿臉笑容嚷著說:「說魚魚就到,大家嘗嘗,西大荒尕魚燉豆腐,味道絕了,我夢裡吃了好幾回。」

  酒過三旬,菜過五味。程野今個沒喝多,他有心事,心裡說:祥子,你小子跟我玩悶的,牙門口逢不提?

  「我說祥子,跟我唱啞調?我等你問話呢!」

  祥子故意不往正題上嘮。「你讓我問什麼?」

  「酒廠的事啊!」

  「酒廠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程野急了,瞪著眼睛看著祥子。「你也沒跟我說啊。」

  「哦,沒跟你說嗎?啊對,這個不怨我,在車裡你睡著了,路上我跟黎麗姐都說了,就等你拿出一套方案。」

  「你就說怎麼幹得了。」程野對開酒廠感興趣,心裡已經很是急切。

  「我哪裡知道,我又不會釀酒,告訴你啊,你當這個酒廠廠長,怎麼幹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可一點不也懂。」祥子一副認真的態度,他說的確實是心裡話。

  「那,多大規模吧?」

  「多大規模嗎?你沒看文化室里的畫圖麼,至少,將來要比你那市里酒廠大上一倍。」


  「哇!這可不是說瞎話,不可能。」

  「我不是說瞎話,程子哥,虧你寨子裡官也當過,領導過上萬口人,事情想你都不敢想,日後怎麼做出來?」

  「那?——」程野了解祥子,他可不輕易吹牛皮。「那,黎麗呢,她得跟著我。」

  「廢話,黎麗是你老婆,不跟你還跟我呀。」三子一邊接上一句,弄得大夥哈哈大笑。

  「去去去,小孩子插什麼嘴,我們這裡開酒廠,大人在談正事,你別搗亂行不。」

  「哎,別說我是小孩子啊,眼下也算是成年人,早娶媳婦孩子都好幾個了,我現在,可是西大荒野生動植物園大老闆,管十多里地。」

  程野沒再搭理三子,把臉轉過來,意思是問把我媳婦是怎麼安排的?

  「黎麗姐是我們酒業公司總經理。」祥子答道。

  程野心裡落底,開玩笑說:怎麼我一個大老爺們,還得被老婆管著?」

  「那是,不然你這酒包,還不誤事?」祥子開玩笑說。

  「怎能呢,不過我認了。這回咱得干出個樣子,倒讓我那酒廠里人看看,從回去上班,就從來沒拿我當過一回事,我不給他喝酒幹什麼。」

  「哎,程子哥,你們廠里正搞改革呢是嗎?」祥子問。

  「是啊,不改革能行嗎,欠工人工資不算,銀行貸款,就五百多萬,銀行不給貸款了,國營廠怎了,照樣狗咬卵子轉磨磨,沒有轍。」

  「那你們廠有沒有要賣的設備?」

  「你說這個,我倒想起來,有哇,有一套老作坊,全套的,早就要賣,現在使用新的呢,出酒率還可以,可釀出的酒不好喝。我就喜歡那套老設備,其實不老,那是一套仿古設備,進口的德國造。都是廠里為追求產量,好拿銀行貸款,酒賣出不賣出不管,產量上去就行。新設備幹活又不累,誰不願意,可釀出的酒不行啊,純糧食的也一股爛地瓜味。」


  「喂,你們廠那套設備也不知道得值多少錢?」祥子惦記著,鄭重地問。

  「那東西買的時候好幾十萬,但始終沒用,領導沒拿當好玩意,我看值不幾個錢。」

  「好,明天你回去,一、辦停薪留職,二、就是買那套設備,能釀出好酒就行。」

  「我心裡有數,等好消息吧。」

  「順利的話,年底前做好一切準備工作,開了春槐花落地咱就投產。」

  酒沒喝怎麼盡興,但事在心中想,祥子琢磨了不少日子,各商城酒廠他沒少轉悠,也沒忙出什麼頭緒,今兒這頓酒才算喝得有點新進展。

  程野把媳婦留在娘家,自己回了城裡。還是老樣子,八個小時上班九個小時是喝醉的樣子,迷迷糊糊晃晃蕩盪,慣了,誰又不能把他怎麼樣。

  一提到他要辦停薪留職,把廠長樂壞了,這小子,下鄉幾年,一點好沒學著,還拐個農村老婆做累贅,結了婚也沒登記,就是一個黑戶,不照著他父親的老面子,早把他開除家裡去了。這回好,他自己找上門來要辦停薪留職,一開口就是五年再續。我的活祖宗,你可要走了,別在廠里橫蹦亂卷,誰穿新鞋往你這灘牛糞上踩。

  「我說一家子,你可拿準了,做完手續就不許反悔。」廠長和程野同姓。

  「什麼話,我程野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吐口吐沫就是個釘,反悔那還叫爺們!」

  「好,別人停薪留職要向廠里交錢,你程野麼,家裡吃閒飯的多,生活負擔大就免了,不過,你說話得算數,別殺回馬槍,回來買後悔藥。」

  廠長一句話,找出個理由,一家子生活困難,交不起這筆停薪留職的錢,其實是怕他反悔。

  當天程野就把停薪留職手續辦完了,他自由了,廠里少個禍害,少個醉鬼,鬧個誰都高興。

  可是第三天,程野又來了,手裡還拎一瓶酒,走路直打晃,嘴裡頭還念叨:「咱廠的酒,我他媽一喝就醉。」

  廠長一見程野又來了,擔憂,準是反悔了來找後帳,回來上班,大鍋飯大夥吃大家拿,傻子才捨得扔掉老湯泡飯。程廠長沒辦法,國營廠國家職工,能怎的?都屬於國家,尤其程野,那是一個蒸不熟煮不爛,醉生夢死的傢伙,破罐子破摔,誰能把他怎麼的。


  「怎麼樣一家子,反悔了吧,我就說這合同想好了你再簽,麻煩不?」

  「誰說反悔了,我沒反悔。」程野故意腳在地上站不穩,還是喝醉的樣子。

  「那你還來這兒幹什麼?」

  「一家子,別門縫裡瞧人把人看扁了,告,告訴你,此地不養爺還有養爺處,我回槐花寨了,我也要開辦個酒廠,就,又來找你來了。」程野七分醒八分醉的樣子。

  「那你要幹什麼?」

  「我,就要你那台破,破燒酒設備,舊,舊的,扔那裡沒用的那一堆。」

  程廠長打個愣,這小子,破褲子纏腿,讓他粘上就一溜皮,馬上封門說:「這可不行,國家財產,哪有隨便就能要走的嗎?回去吧,可別在這搗亂。」

  「誰,誰搗亂,你說誰搗亂!我也沒說不給錢,給,我給你錢就是。」

  「你?」程廠長藐視的笑。「哈哈,你,有錢嗎?」

  「錢,老子有。」說著,把一張支票啪一聲摁在桌子上。「看見了嗎,十萬塊。」

  錢這東西,可了不得,程廠長一聽眼仁里都放光,再要細看時,程野揣自己衣兜里了。

  「這可不都是買你那堆破爛的,我還另有用處,你那堆破爛值不幾個錢兒。」

  錢,目前對程廠長來說太重要了,別說十萬,就是四萬,也解決不少燃眉之急。

  「程野,你真要買那套舊設備?」程廠長叫真。

  在程廠長的眼裡,程野不過是個醉鬼,整天晃晃悠悠,沒正事,根本沒瞧起他。


  「那還有假。」程野態度認真。

  「那也不知你那支票是真是假?」程廠長懷疑程野,根本不相信他有錢。

  「瞧不起人是不,買不買兩說著,有錢到哪都能去買,我今天倒讓你看看。」說著把支票扔到旁邊女會計辦公桌上,示意讓會計看個明白。

  打了電話,果真銀行帳戶有這筆錢,而且還不只是這些錢,程廠長此時對程野刮目相看了。心裡頭嘀咕:嚯,這年頭,世道就是變了,說不上哪個三猴子四賴子,一夜之間就暴發,有得是錢,發橫財就那些嘎瞎四六屁。咳,管不了那麼些了,有奶便是娘,有錢就是爹!

  程廠長暗中又向槐花寨打了電話,回話說程野是酒廠廠長,幹什麼他自己決定,誰也管不著。這回程廠長有點信了,從裡邊出來,忙給程野讓坐,還給程野倒了一杯茶水。

  「你真的要買那台老設備?」

  「我沒工夫來玩,你開個價吧。」

  「程野,你也知道,那套設備始終閒著,確實花了七十六萬買進來的,你要真買就這個價。」

  說著他伸出大小指頭,在胸前做個暗示,像買賣牲口市場上馬販子的動作。

  「你說是六萬?不行不行,一家子,你敲我竹槓呢?那東西再放二年就是一堆廢品,六千也不值。我誠心買,就給你四萬,一點沒少給,僥倖你今天遇到了買主,否則我知道底細,你那些沒用的東西分文不值。」

  程廠長進到屋裡去研究,他是多麼尖怪個人,事自己決定,但先得走過場,取得大家的同意,也好推卸責任,誰也不得罪。不一會兒,程廠長從裡間屋出來了。

  「廠里決定,就五萬元,少一點兒不賣。」程廠長鐵板釘釘的意思。

  「說啥呢,我就給四萬,還就買定了。」說著程野湊過來,對著程廠長耳根惡狠狠說:「找彆扭是不,給個好不要別不識抬舉,小心我揍你。」

  把陳廠長臉嚇刷白。就見程野把五百塊錢悄悄塞進程廠長衣袋裡,又大聲說:」這麼的,給你個面子,我出四萬五千元,但廠里有車,得負責給我拉家去,就算幫我個忙,沒枉我也是一回廠里的人。」

  程廠長沒話說,五千塊錢的主他太能做,何不做個順水人情,便說:「好就這麼定,給你送去。安裝人員怎也得給頓飯吃是吧,准不能從家裡帶飯盒。」


  「那你就甭管了,怎也不能餓著。」

  「哈,你小子沒醉呀。好吧,去三台車,明天送到,不過得立個字據,想得你小子耍賴。」

  「行,我不怕,把支票壓你這總可以吧。

  事成心切,下午,程野就回槐花寨來了,跟祥子他們一說,大家都高興。但很快就著急起來,廠房還沒有,東西拉來放哪兒?准不能放露天地里吧。

  怎麼辦?古廟、文化室都不行,別說國家文物管理所人不會同意,就是設備也不能來回折騰,地點就得是山泉附近,建酒廠的地方。

  姜黎麗說。「就暫時先放在市酒廠那裡,等我們這兒蓋好了廠房後再往回拉。」

  「不行,像公家的東西呢,扔掉沒人心疼,我知道,這套設備好著呢,高低得拉回來,廠里改革亂鬨鬨,別當破爛給處理了,退錢也不干。」程野反駁。

  研究來研究去,黃大奎坐裡邊自己那把交椅上,插不上嘴,湊熱鬧似的看著幾個人爭論。

  「我說程子哥,你是不是撿了人家的便宜怕丟掉?」祥子直羅鍋說。

  「哪的話,這些錢買我都多給了,不然的話哪裡還有人要,他們得白扔。」

  姜黎麗一旁插話:「我說祥子,研究正事呢,怎麼往一邊扯,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正題上扯旁的,搞不明白你到底在想幹什麼?」

  還是女人心細,看出來了,祥子拐彎抹角不直說,就是要解決一個問題。

  「不就差車嗎,那泥石礦離這兒有好幾十里地,磚怎麼飛過來?設備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下總曬著連風吹再雨淋。」姜黎麗把話挑明了。

  「對,就是這麼回事。如果磚運到跟前,蓋房子快。」祥子肯定地說。

  「程子,來的司機你熟嗎?」姜黎麗問。


  「廠里那幾頭爛蒜,哪個我不覺得。」一提醒程野腦袋開了竅。「對,明天,外甥打燈籠照舊,看我的。」

  下午祥子來到泥石礦這邊,眉頭皺起個大疙瘩。進學領一伙人,活沒少干,可是產出來的磚,長短不齊,彎腰駝背。祥子是幹什麼的,拿千分尺幹活的人,向來認真,在他看來,沒一塊磚是合格的,可在進學這伙莊稼漢子眼裡,製作出的石磚挺好的,比窯里燒出的磚好多了,灰白色,整整齊齊,敲一下鐺鐺響,結實,摔八個不壞。

  「停,趕緊停下來,這不糟蹋材料嗎?」祥子心疼浪費了原料,有點發脾氣。

  大家一聽頓時沒了勁頭,無精打采。

  祥子覺出自己說話的口氣,有些傷害了大家的積極性,便歉意說:「大夥也別泄氣,關鍵是技術問題,和你們沒關係。大家先平整場地,進學老哥你召集人手,準備蓋房子,這裡要蓋一撮泥石精細加工車間。」

  進學一伙人夠能幹的,一個月沒到,產出石磚三百多萬塊,雖然質量有問題,不能向外面出售,但就是建廠這裡用磚的地方有得是。

  第二天八月十五,祥子西大荒里取了滿滿三袋子魚,把車後邊都壓沉下去。他忙得很,上了車,向市里方向駛去。

  祥子剛走不多工夫,送釀酒設備的車就到,三台車沒裝下,來了四台車。

  程野一大早,西大荒取了魚,拎到徐家,乾媽給做,黎麗做幫廚。尕魚燉豆腐做半大鍋,醬燜鯽魚,草魚肉丸子,豆腐皮,豆腐泡,雞扒拉豆腐,光魚和豆腐就做了十了個菜,還有黃瓜、茄子、鹹鴨蛋,管吃管添。上屋兩間房,自打祥子在裡邊畫那些圖畫後,就成了辦公室,大小事都來這辦。今天程野安排好,由黃大奎陪客,論身份是書記,說話嘮嗑也來得。

  「書記官把客陪好,咱用得著人家。」程野囑咐。

  拉設備的車到酒廠空地,車隊長一看不禁緊皺眉頭:「喂,我說酒神,你搞什麼鬼,這連間廠房都沒有,設備往哪卸,還能釀酒嗎?開玩笑!」

  車隊長齊家領是個大胖子,因為姓齊,上下班總騎一台與他身體不相稱的嘉陵牌摩托車,車舊點,加上他身胖體重,車胎總被他壓放炮,大家就都叫他齊嘉陵,時間一長,連他自己也把真名給忘了,就叫齊嘉陵。

  車隊隊長在廠里也是紅人,這年間,手把方向盤,萬事都不難。況且他又是車隊長,管理著方向盤,國家的車,自己的手腕,交人廣著呢。搬個家挪個墳,用兩車石頭,送回和煤土,哪家沒點事,齊嘉陵在廠里還用說,上上下下人緣不用說,書記廠長也得讓他三分。

  車剛到地方,程野就把齊嘉陵拉過一邊,悄悄給塞兜里一百元錢,嘀咕了好一會,齊嘉陵不住地點頭,程野便磨過身,雙手合掌誠懇地說:「各位哥們辛苦了,我程野借鄉下這塊寶地辦個酒廠,哥們也看見了,只一塊空地,所以勞大家幫個忙,拉幾趟磚,當然我程野心裡不糊塗。」

  誰能說個不字,都明白,干也不白干,得好處還交人緣,司機揚大把擠眉眨眼對程野私語:「隊長一點頭,我們沒說的。」


  四台車一溜煙跑泥石礦這來,有金學他們一伙人,霹靂啪啦就是往車上扔,石頭磚摔不壞。

  「這石磚怎割出來的,這麼結實?」齊隊長拿起兩塊,鐺鐺敲兩下說。

  程野解釋說:「這東西就是我們這礦里產的,又輕又結實,半頭磚得特意做,不然沒有。」

  「程野,這東西不錯,看上去就比窯里燒的紅磚強,給我弄點,在家裡砌個小煤倉。」

  「行,不用多說話,這東西在我這裡多得是,走時只管拉。」程野滿口答應。

  車是廠里派來的,安裝人員也是廠里出,工資照掙,這邊好酒好菜供著,多美的差事。

  活當天沒幹完,第二天干,第二天沒幹完第三天干,直到第四天下午才結束。四台車拉了三整天,酒廠這邊,別說蓋房子連砌圍牆的磚都夠了。

  安裝設備這邊來六個人,在廠里都有大號:這第一個叫漏斗,指出酒率。二是菌王,發酵有一套。第三個叫不糊鍋,是個小丫頭,她當班酒沒糊味。第四個叫高產,小伙子因為超生被開除了,後來又被借回廠里來。第五個叫大寶,女大學生,質量檢查員,把關太嚴格,廠領導叫她大寶,下邊人叫她刺梅,就是檢查質量特嚴格,才落這個外號。第六個叫順子,這小伙子樣樣通,有點小難題找他准能解決。廠里十大名人,今天這兒槐花寨算程野來七個。

  十大名人,是廠里的棟樑,追求產量的時候,酒好壞不太重要,程野這個酒神也就被冷落,在廠里領導沒把他當回事,不得志,整天喝得醉熏熏。但多數人,對程野還是很敬佩,這人講義氣,為人辦事敞亮,對酒特內行。

  為感謝這次來槐花寨給安裝設備的人員和各位司機,完工臨走時每人給五十元錢報酬,一份西大荒鯉魚,齊隊長把程野叫到一邊說話。

  「把你們這甸子裡的野生鯉魚給我們廠長帶一份,你開酒廠這個人日後有用,說不上哪天,就許找到人家頭上。」程野一聽當然同意。

  裝了些磚走,各個滿意,臨上車要走時齊隊長還囑咐:「我說哥們,廠里正在改革,現在還沒有準稿子,說不上怎麼個變化,看來你小子有稻草可撈,我那裡呢,細點心掃聽著,如果有好事就給你打電話……」

  祥子車上拉著魚,來到市科研所。也許是王碩和汪華在這的原因,這裡他熟透了,下至門衛上至書記沒一個不認識他。

  也許是他的記性好的緣故,科研部門都是知識分子,都知道他過目不忘,又驚訝又敬佩。

  他先到食堂找管理員。「過節了,我帶些家鄉魚您給大家,草甸子裡野生的鮮著呢。」


  「小伙子,你做事我贊成,不分軟硬一碗水平端,這年頭可不多,哪個不是仰殼撒尿往上交,你總是笑呵呵就把事辦了,將來准成大氣候。」食堂管理員應和著。

  從食堂出來,直奔植物科,聯繫省科研所來人搞葦根嫁接的事。辦完後,就直接到所長室,碰巧方管理員隨後也到。「祥子你在這呢,剛才不在植物科嗎?」

  「啊,求王技術員辦點事。」

  食堂管理員和祥子說完話轉過頭又說:「馬所長,給你魚,祥子給拿來的,過節,單位一百來人都有份。」

  祥子坐在沙發上,馬所長給倒過杯茶水。「你小子一來准有事,說吧幹什麼?」馬所長滿頭白髮,很面善個老頭。

  「那我就說了,還是泥石磚生產的事,質量上出了問題,停產了才來找您。」

  「哦,有什麼困難嗎?扶植鄉鎮企業我們也有責任,上邊三令五申讓設扶植點,看樣子,中央這回可要下決心抓經濟,我們也必須做些具體工作。」

  「產品不合格,技術上有問題,想跟您借人。」祥子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

  「借人,你要借誰?」

  「汪華和王碩,他們兩口子熟悉這套業務,又是我們那裡下鄉青年,對各方面情況了解,我想借段時間,把礦里生產技術扶植起來。」

  「你小子吃豬肉專往硬肋上挑,王碩可以借給你,可汪華是土石科主角,你想借多長時間?」

  「五年。」

  「什麼,五年?」馬所長皺了皺眉頭。「這不調你那裡去了嗎,不行,時間太長,十天半月,我張口就答應,可借去這麼長時間,得開會研究。」馬所長有些為難。

  「這麼的吧,汪華到我那去,這邊有事,我馬上用車給送回來,他們去我們那邊時間短了不行,涉及一整套業務,既然幹上了,就得干好。」

  「好吧,我們馬上開會,推動經濟發展我們也有責任和義務,儘量給你滿意答覆。」


  從所長那出來就下午了,祥子急匆匆來找王碩。

  「喂,你小子,自作主張,這麼大事也不跟我們說一聲,當我們願意去?」

  「王哥,你這條破被還捲起來了,當是到我們那知青下鄉呢,過景了,這回你可是開著工資掙錢,得便宜還賣乖。這麼的,把你小女兒也帶上,讓媽給帶著。」

  「得了吧你,別吃冷飯出酸主意,孩子馬上就要上學了,還放她姥那吧,市里學校比農村強得多。」

  「好了,我還有事,汪姐那你就說一聲,我沒空去了。」

  「什麼,你說什麼,不是叫嫂子嗎,怎又叫汪姐了?她比我有用是不是。」

  「得,沒工夫跟你倆爭,以後就叫汪姐嫂子。」

  王碩還要說話,祥子已經下樓了,王碩窗子前看著祥子的背影,嘴裡嘟囔著:「哼,瞧把他忙的,腳跟搭後腦勺子。」

  開著車,祥子心想:去趟萬市長那,再和劉秘書聊聊,然後去趟中醫院,還得給石料廠李大鬍子打個電話,完了去趟二建、供暖公司。

  整整四天,祥子才轉回來,也沒幹什麼活,忙得直冒虛汗,才想起來餓。

  祥子趕回槐花寨,已經是傍晚。泥石礦這兒,金學領工人們平完場地,正在挖圍牆地基。才看見場內的磚下去了一大半,心裡說:程野想修長城怎的,拉走這麼些磚?

  酒廠這熱鬧,有挖房地基的,圍牆打基礎的,足有上百人。祥子審視了一圈,不見程野的蹤影,不一會黎麗過來,頭上戴著安全帽。

  「程野去文化室看圖紙去了,你沒在家,就只有照那上邊的尺寸干。」

  程野送走廠里車隊,就來到村委會,操起話筒招工。不大一會,力工瓦工木工,連易大腦袋揚三驢都被招聘來了,等著人用,顧不得先前那些陳糠爛穀子的事。

  想當年,因為姜黎麗易大腦袋被王碩打跑,這一跑不要緊,還混出個瓦匠手藝,挺有名氣的。

  本來程野還是煩他,但大人不記小人過,改邪歸正就好。揚三驢子出去幾年,給鑽探隊架大線,背背扛扛也混了個外線電工,還行,挺精明,學成了電工手藝,就安排他準備往酒廠里架線,安裝用電設備。

  程野從寨子裡回來,腋下夾一捲紙。他沒祥子那記性,看過就忘,索性拿筆記下來。

  「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就上吊。」

  「幹什麼,這不進行的挺順利嗎,還想一口吃個胖子啊?不可能。」

  「拿錢吧,現在就需要錢。沙石土料,水泥鋼筋,電線電線桿子變壓器,有台車就更好,哪地方不都得用錢?」

  「得多少?」

  「我估計,這踢出去頭三腳就先得五十萬,而後,這用錢的地方多得是。」

  「哪來這麼些錢,我這裡就有十五萬了,再多一點都是偷的。不過市里說給貸款,得來人考察後再落實,帳戶上的錢你就看著花吧。」

  「啊?我說祥子,巧女難做無米之炊,就這麼一點錢好夠幹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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