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09-13 20:10:46 作者: 彭友懷
  到了臘月二十三,離過年就沒幾天了。關五的腿比以前好了許多,扔下拐杖能走動。撿起老手藝,他試著燒幾下電焊,還不行,腿打彎費勁。

  在祥子這裡,眼下還沒具體活,他東一下西一下,也一天忙到晚,不過心裡頭滿舒服。

  上午賈中貴過來,關五挨打的事給解決了,賠了一萬元,雖沒有治病花的錢多,但也還算找個心裡平衡。沒人的時候他拿出三千元塞給賈中貴,把賈縣長惹生氣了。

  「幹什麼關五,寒磣我呢?本來事就沒辦好,只能忍了,你又跟我來這套,這不罵我呢嗎!」

  賈中貴走後,關五把錢摔在炕上:「媽的,早賠給我呀,有這一萬塊房子不能賣,媳婦也不至於黃了!哪裡能落得像現在這個地步,家沒家業沒業。」

  徐三子到這裡送魚,知道了關五挨打的處理結果,還是氣不平,嘴裡罵罵吱吱:「奶奶的,哪天犯到我手裡,讓他管我叫祖宗!拿一萬塊錢了事,騎老實人頭上拉屎!」

  三子在甸子裡,從冰窟窿往出掛魚。一跟長竹片上面不遠一個鐵鉤子,伸進水裡去一推一拉來回拽。他知道西大荒有大魚,但從沒拿上來過,剛掛上幾條三二斤重的,又伸裡邊拽,覺得太重,以為是死掛,鉤上了什麼障礙物,也有可能是條大魚,不小心會被拽到冰窟窿里去。

  他讓老四穩住別動,自己拿一條繩子拴到岸邊樹上,一點一點往出拉,好傢夥鉤到一條大魚像口小肥豬。他把魚拿到酒廠來,凍上,留過年給大家吃。

  正好賈中貴來過剛走,看見關五眼睛瞪著手裡的錢,跟自己發脾氣。

  自從同學聚會不久,老校長和老伴連家帶人都搬來了,有意幫祥子的忙。其實退休後工資也足夠老兩口花。

  老校長過來後,他就忙起來,整理帳目。這麼個大攤子,連個會計都沒有,抓大堆,這手來那手去,肉爛在鍋里,這怎麼行,哪像個企業的樣子?破大家還有個小九九。他一樣一樣歸攏,琢磨著得告訴祥子,哪一攤,那一部門都得有一套管理人員,趕緊物色。

  托市長秘書大劉,辦完了建築公司手續,霍大肚子轉過來四百萬塊錢。

  鎮銀行辦事處為了用戶方便,到礦這邊設個辦事所,槐花寨有史以來有了第一家小信用社。

  年根兒,離春節就不遠了,王碩、程野他們都回家過年去了,走前有話:春節後,礦上十項新產品上馬,用人二百個,用錢不用說。

  酒廠這邊,建築、進釀酒原料、試車投產需要大筆資金和一大批人。

  臘月二十九這天,冷啊,地下走路帶響,鼻子裡出氣掛霜,吐口吐沫成釘,嘎嘎冷。

  三子和老四,收拾完甸子裡的活回到家中。徐大姐最後一針,做完了給小孫女的那雙紅色燈心絨棉鞋。

  「鴻雁,過來試試合不合腳。」

  小丫頭跑進屋裡來,外屋灶台上,她小老姑正用染料水給她染扎頭的綾子。

  徐老蔫也完成了最後一板豆腐,這些日子把他忙壞了,本來一天三板豆腐就夠忙,可一進臘月,左鄰右舍寨子裡鄉親們吃豆腐的用量增大,忙得不可開交。

  今年年成不錯,加上寨里人打了不少零工,錢就顯得充足,消費也就高起來,早早就有人來訂凍豆腐過年吃。酸菜豬肉燉上一大鍋,切幾塊凍豆腐,吃不了下頓吃,再切里幾塊凍豆腐,省事又好吃。

  一進臘月徐老漢就每天加做一板豆腐凍上,做到年根底下,也賣到年根。

  但累啊,一天多做一板豆腐,冷丁還行,可一晃一個來月,徐老蔫晚上加班,白天一轉悠就黑,好在大家手裡都有倆閒錢,吃豆腐又省事,他不用出去賣,坐家裡豆腐就賣沒了,要不然說什麼也做不出來。

  這老頭身體硬朗,小孫女愛喝豆漿,他也喝習慣了,加上生活比先前順心,越活越年輕,有得是勁,一天也不說話,就知道幹活,不知道累。

  祥子屋裡邊寫著對聯,寨子裡識字的不少,但寫好毛筆字的不多。左鄰右舍,老鄰居嘰擠房三嬸剛走,前街老薑太太就來了。求他寫對聯的大半個寨子,搭上紙墨還好,可時間耽擱不起,只好晚上不睡覺,這點小事求到頭上,當然得滿口答應,而且得快,寫對聯這東西拖到過完年就沒用了。

  招人笑的是小女兒,東家走西家玩串百家門,也給她爸往回攬活:井院朱家,東大門,北黃大姑,李四嬸。幸虧祥子記性好,不然寫完不道是誰的。還好小丫頭跑道不在乎,她爸寫完她給送,癩蛤蟆沒毛隨根,記性好,拿一卷子往誰家送,保管不帶錯的。

  老三老四回家來就開始收拾院子,忙了小半天,院子收拾得草刺皆無。

  這家人就這樣,除徐三子脾氣大點,上來勁耍點倔,其他人似乎都好脾氣,不笑不說話。收拾完院落,老三洗魚,老四烤豬蹄,大傢伙都忙著過年這點事。

  忽然,東房山跟前那頭驢打響鼻,街上的鵝也嘎嘎直叫喚,就看見院外來了人,背著行李提著臉盆。

  「老五,老五回來了!」

  滿二十一歲的徐老五畢業回家來,身後邊還跟個女孩兒。她扎一雙齊肩短辮,瘦臉兒,大眼睛,個不太高也過老五耳朵,但長得很精神。


  徐三子雙手滿是魚鱗,向屋裡喊了一嗓,一家人高興幾乎都跑出來。

  老五湖北糧食學校中專畢業,女朋友南方深圳人,也硬要跟著來家裡看看。南方人不知道北方天氣冷,大冬天還穿著毛裙子,瞅著都冷。

  大家屋裡邊剛坐下,街上的鵝又嘎嘎叫。大家抬眼向外看,又有人來,趕緊迎出去。

  前邊一個小個,穿著大棉褲,藍大棉襖長毛的狗皮帽子。中間一個中等個,軍大衣也是大長毛狗皮帽子。後邊一個大個,毛朝外的羊皮大衣,還是大長毛的狗皮帽子。

  幾個人捂得嚴實都看不見臉,看這身打扮就知道是從寒冷的北邊過來的。

  三子走在前頭,大個子摘下狗皮帽子,露出一張臉,濃眉大眼,滿臉連眉鬍子的面孔。他一雙眼睛定住了,凝視著大家,愣愣地觀望著。

  前邊的人誰也沒認出來,祥子來到跟前,兩雙眼睛對視在一起,凝固了,不由得四行熱淚奪眶而出。

  「哥!」

  徐大姐也認出來了,是大兒子!但卻愣住在那裡,徐老蔫撲了上去。「兒呀!」

  徐老蔫的聲音很憨,很少人能聽到男人的哭,那聲音是發至內心裡的淒寒,那是何等淒涼,像鬼在哭,像狼在嚎,撕心裂肺,讓人心揪。

  「我的兒,你可回來了,貼近一點,再進一點,讓媽看看,讓媽看一看!」徐大姐仰望著,抬起顫抖的雙手,在兒子滿是鬍鬚的臉膛上撫摸著。

  徐大姐多麼剛強的人,一般男人也比不上,過大半輩子,風風雨雨邁過來,挺過去了,也沒見她哭過,今天憋不住放聲大哭。徐老大抹把鼻涕,撲通跪在兩位老人面前,不停地磕頭,此時院子裡一片哭聲。

  悲喜交集,大家進了屋,十四五年悲歡離合,今天總算全家人團圓。

  屋子裡,一下子十二口人,幾乎擠不下,很熱鬧。徐老大帶著媳婦孩子回來,小女兒十歲了,摘下狗皮帽子,一張胖乎乎小臉兒,一雙黑豆黑豆的大眼睛,滿招人喜歡,徐老大給取的名叫徐思家。

  徐老大媳婦叫劉巧鳳,進屋就沒閒著,一看就知道,是個潑辣沒心眼子的女人。


  徐大姐高興:「今兒個是個吉慶的日子,有念象。三子,老四,快,你們都下廚,有好吃的儘管做上來,一家人吃頓團圓飯,紀念今天的好日子。」

  哥幾個去下廚,老大媳婦把辮子向頭上一盤,擼起胳膊挽起袖子。「俺也算一個,做飯弄菜的活,本來是女人的事,還是俺女人做輕快。」

  「大媳婦,坐車走路,折騰了好幾天,你就歇著吧,讓他們弄去。」徐大姐在一邊說。

  「俺不累,真的不累,家裡邊爬山扛木頭俺也能頂一個,坐幾天車算麼事。」

  老大媳婦一點不陌生下廚忙活去了,老五和女朋友倆人不一樣,屋裡邊人多擁擠,也伸不上手幹不了什麼,就拉著女朋友到街上去了。

  說也巧,徐家老大媳婦叫劉巧鳳,老五這個女朋友叫劉巧雲,倆人天南海北刮扯不著挨不上卻是同姓,姊妹般的名,叫上也順便入耳。

  祥子繫著圍裙走進屋來問:「媽,豬肉酸菜里放不放粉條和土豆?」

  還沒等徐大姐回話,徐老大媳婦把頭從外屋探進來,很是爽快的說:「祥子,俺知道,放了粉條就別放土豆,要不粉條就碎了。這點事還用問媽,問俺好了。」

  徐老大正和爹媽說話,一晃離家十好幾年,背井離鄉風風雨雨,要說的話多了,不知道從哪說起,只能東一句西一句,想起什麼說什麼。

  從來不愛開口的徐老蔫,時不時也插上幾句,祥子湊過來問老大:「哥,你說嫂子像誰?」

  「像誰?」

  「你猜。」

  「我哪裡猜得出來,這麼些年沒回家,人都陌生了,哪裡知道她像誰。」

  「我是說她有點像陳青,具體相似之處也不知道在哪,總覺得哪地方像。」

  「哎你別說,早我還沒端詳,這一提醒,我看還真有點像。不過你嫂子怎能和人陳老師比,她可差遠了,斗大的字不識幾個,還總是膽子大主意正,有話也不從腦子裡過,拿起來就說。可話又說回來,你嫂子這個人,心眼不壞,特能幹,一般老爺們也不是她的對手,這一點,還有點像陳青老師。哎,提起陳老師,怎麼樣,她有下落嗎?」


  「沒有。」

  一陣沉默,徐老大知道祥子在想著往事,自己的心裡也很不舒服。「哎祥子,告訴你,迫害陳青的那對狗男女,叫什麼吊眼來著?正做那事時是讓李來弟弄死的,救出陳青跑回城裡走散了。再後來,我去找她,見到李來弟時他親口和我說的,沒人知道這些事,李來弟那人挺講義氣,不過……」

  「二哥,這活我一個人幹不了,快出來幫把手。」外屋徐三子喊,祥子出去了……

  晚上睡覺成了問題,大媳婦是北邊人特實在,心裡有什麼嘴上就說,乾脆利落:「我們孩子都這麼大了,還一塊擠啥,你們哥幾個就都到廂房裡去睡,俺,巧雲和媽,就在南炕,倆孩兒和她老姑在北炕,這不就結了。」

  忽然想起來把老公公給忘了。「哦?你看我這個人丟三落四,還有爹呢。」

  徐大姐接過話:「老頭子也到廂房裡去睡,他們爺幾個一個屋睡正好,用不得加小心,一鋪大炕,寬鬆得很,這邊有兒媳婦不方便。」

  「看媽說的,哪家沒有爹娘,不礙事,是吧?巧雲。」巧雲在一邊,微笑著點點頭。

  「嫂子,那我們就過廂房去了,多少年沒在一起了,正好和哥說說話。」

  「去吧去吧,十多年沒見,你們哥幾個好好嘮嘮。」劉巧鳳應和著。

  哥幾個坐在炕上,相互目視,往事連篇歷歷在目,哪有睡覺的意思。

  「老五,畢業後什麼打算?」祥子問。

  「不就等著分配嗎,還不知道分配到哪裡去,不過二哥,在外千翻好,不如家鄉草,我就覺得我們這地方山清水秀,哪裡也趕不上槐花寨。」

  「就是就是,我們哥幾個都黑卵子,顧家。」徐三子還是那樣,拿起話就說。

  「三哥,你說話就不能文明點?」老五矯正。

  「咱是個大老粗,文謅謅的,說不習慣,我就是說,槐花寨要弄好了,給北京城也不去住。」


  老五想起來說:「哎,二哥,今兒下午去文化室,看你那些規劃圖,還真像那麼回事。」

  「那你就回來,事業是人干出來的,沒人怎麼能行,可不知你女朋友是啥想法?」

  「她呦,別看她人不大,心野著呢,不喜歡蹲機關,說沒勁。

  文化室里看了你那些圖後,就不想走了,想入非非,就要留在槐花寨干出一番事業。」

  「真的!」

  「那還有假,她這人我太了解,內向,讓她認準的事情她爹媽都管不了。」

  「那你們學校,有沒有敢放棄國家幹部不當,想闖出一番事業的人?」

  「有哇,現在的人,心都野,有十來個同學要報名去新疆的。

  我向他們吹過,說我們家鄉怎麼怎麼好,有千年古樹,千年古廟,滿山遍野都是寶,大家都聽入了迷,就有幾個同學不是過春節就跟我跑來了。」

  「那能願意到我們這來工作嗎?」

  「能,你要幾個吧。」

  「三十二十都行。」

  「你不是說大話吧?那麼些人你能養得起?」

  「能,又不是來吃閒飯的,做事業,來二百人也不多,你就放心好了。」

  「好,過了年,我就給他們打電話,聚集到一起,讓他們過來看看。」


  祥子和老五談話,徐老大插不上嘴,便脫衣躺下,睜著眼睛望房頂。

  老三和老四拿個破水桶,放屋地當中鼓弄著,做明天過年放鞭炮用,不時弄得屋裡叮噹亂響。

  祥子也脫了,挨著徐老大躺下,徐老大見得到了說話的時間才問:「祥子,廠里有汽車嗎?」

  祥子不知道哥要幹什麼,順口答應道:「有哇,大小車輛有四台呢。」

  「有空地嗎?」徐老大又問。

  「嗯,空地?哥,你問空地幹什麼,蓋房子?」祥子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徐老大要幹什麼。

  「哪呢,我說的是大地方,很大的地方,蓋房子能用那麼大地方嗎。」

  「那你要做什麼?」

  「啊,事情是這樣,我那裡不是興安嶺麼,就從北邊家裡發回來一些木頭。」

  「火車發來的?」

  「是。」

  「多少?」

  「五個車皮。」

  「哇,那麼多!」

  哥幾個聽見都湊過來。

  三子問:「從哪弄這麼些木頭?」

  徐老大,捲起從北邊帶回的老紅煙,抽幾口直開花,講起了他在北大荒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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