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09-13 20:10:51 作者: 彭友懷
  「唉,說起話長,到北大荒那個地方沒什麼讓我看上眼,就稀罕木頭。家裡時不學了幾天木匠麼,這一到小興安嶺,木頭海了多得很噢。什麼山榆、刺秋、花曲柳,色木、椴木、黃玻璃,紅松,落葉,有得是。最粗的樹有多大?說懸乎點,一棵樹能拉一個車皮。我呆那地兒叫三岔彎,是一個小鎮,有個小火車站,往裡走就是森林,全是樹木,要什麼木頭有什麼木頭,這把我喜歡的,劈燒火都捨不得。可那地方,最不招人稀罕的就是木頭,走路絆腳。最不值錢的也是木頭,二斤干豆腐,能換一根房梁,僱車去拉,費用錢比木頭貴多了。你們可知道,那地方燒什麼?叫脆半兒。咔,一斧子下去,四六半兒,全是上好的木頭,燒得讓人心疼……」

  六八年徐老大當兵,政審沒過關,和秀兒搞對象也黃了,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先到城裡去找李來弟,可找到李來弟的時候,正趕上知青上山下鄉,亂鬨鬨的年月,徐老大就混在李來弟的知青隊伍里,跑到北大荒。

  可是到那就麻煩了,人家都是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他不過是濫竽充數,到那就給清查出來了,清理出知青下鄉隊伍,弄得徐老大無家可歸。

  說也是,人不該死總有救。小鎮上,有個劉家豆腐房,老兩口領一群閨女,姐妹四個,大丫頭就是劉巧鳳。

  這一天,徐老大在街上轉悠,心裡盤算著,青年點不要他,該去哪裡?

  突然聞到豆漿的香味,想起爹娘,想起家,勾引起他一連串辛酸往事,不由得落下兩行熱淚,思鄉心切,豆腐味太吸引人,就走了進去。

  做豆腐這套活計,他熟啊,熟透了。正趕上劉老漢和大女兒,做豆腐翻板上榨,兩個人用力不和,加上大丫頭精神溜號,見進來個小伙兒,一時間走了神,這下壞了,嘩啦一聲響,一板豆腐都翻在湯鍋里。

  劉老漢是又急又氣,怨誰呀?生女兒真沒用,還得有兒子。第二板豆腐盤上了鍋,徐老大走過去,一個人輕輕一翻,蓋包,上板,插木梭,壓石頭。麻利快,簡單容易,比劉老漢幹得還利落,老劉頭一看,哈,小伙子,這兩下子內行,簡單利索快,行啊!再細瞅:小伙子大個,濃眉大眼,長得有點像周總理的模樣,就有幾分喜歡。

  劉巧鳳自打徐老大進屋,心裡頭就一亮,她不懂得一見鍾情,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爺倆趕忙張羅讓坐,倒水,端來一盤子粘餅子給客人吃,北邊人都這樣,熱情實惠。

  問話中,語音也聽出來,小伙子是外地人。徐老大心裡明白,出門在外到這地步,東南西北都找不著,也沒啥隱瞞的,索性實話實說。

  劉老漢見小伙子厚道誠實,自家裡也用人手,就把徐老大留下來打工,從此在劉家當夥計,衣食住行有了著落,碰巧混到了吃飯睡覺的地方。

  劉家豆腐房,和小火車站貨場緊挨著,門臉不太大,四間房,磚砌到窗台,整個房子,幾乎就是木頭構造,這裡到處是樹,就是不缺木頭。

  劉家院地不小,北大荒閒地方有得是,隨便占一塊,就是自家的,劉家豆腐房前邊隨大道,後邊一個大院子一直到火車道邊,也沒有人劃界限,都是他們劉家的。

  徐老大在劉家做活,供吃供住,每月還給十塊錢。衣服褲子也不用買,劉家大丫頭巧鳳當大半個家,把徐老大照顧得特別周到。她對她爹說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對他好,像自家人一樣,他還能不賣力氣?哪一塊兒省下的,也夠他零吃零用。」在劉巧鳳的呵護下,徐老大生活的挺舒適。

  劉老漢早看出來,大閨女對小伙子有點意思,不過徐家小伙子確實不錯,特能幹,他也打心裡喜歡。

  徐老大人緣不錯,幾個挨尖的丫頭,都和他處得好,不知道還以為是一家人,就是兄弟姊妹。

  巧鳳母親也是南邊人,後到北大荒,對徐老大自然又多一分親切,苦不苦故鄉土,親不親家鄉人,說到底和女兒倆人好的緣故是主要的。

  徐老大每月十塊錢,也沒什麼買的,這北大荒能有什麼好東西,惟有木頭他特喜歡,那山榆木、刺楸花紋像畫上去的,那暖木,握在手裡暖烘烘,黃玻璃木頭顏色鮮艷極了。他還認識好多先前沒見過的木頭,這些東西家裡頭沒有,千年古樹,那是看著玩的,大青山裡有些硬雜木,在這裡當柴燒還嫌它不起火呢,他太稀罕這裡的木頭了。

  也是離貨場太近,裡邊沒什麼東西,全是木頭,各種各樣的木頭,沒人稀罕。可徐老大喜歡,貨場一進來好木頭,他攢倆兒錢就買了。錘子一刨打上號,證明是買的,仨瓜倆棗不值幾個錢,就歸他了。

  天長日久,劉家後邊大院堆滿了木頭垛。劉老漢也信他的,孩子喜歡,就隨了他的心意,花自己的錢,買就買了吧。

  另外也有原因,徐老大不也從哪弄來一套木匠家什,做領櫃,打對箱子,雕一個咸鹽盒子,雕一個針線笸籮,木瓢木桶木椅子,全好看,關鍵木頭好,花紋太漂亮。誰都喜歡,他往後再買木頭,全家人誰也不反對。

  這時候,徐老大和劉巧鳳的事,也是全家人的公開秘密,只是早一天晚一天就結婚的事。

  忽然有一天,出事了。李來弟那個青年點,自成一派,叫「八三一」,李來弟當司令,在當地很有名氣。不巧,有一天和遼聯派打起來,雙方交火,大片刀不長眼睛,一頓砍殺打得混亂,李來弟喉管被砍開,很快就死了!

  大小也是個司令,不得了,哪有不透風的牆?有人知道,這邊李來弟還有一個姑婊兄弟,說得就是徐老大,當時混到知青一塊跑到北大荒,倆人就是這種稱呼,所以被誤認為是姑表兄弟,於是把徐老大找去,哭了一回,怎麼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硬塞給徐老大一千塊錢。

  事已經出了,爹媽離得遠,就他這麼一個婊兄弟,又不知是誰砍死的,找誰去?人死賽燈滅。

  徐老大叫招沒有,最多有回家那天,把錢給他爹媽送去。唉,該著李來弟這個人,就是個橫死的材料,卻跑到北大荒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徐老大還一個要好的朋友,小火車站西十多里地,有個三岔彎林場,場長的兒子江風跟徐老大不錯,送豆腐認識的,徐老大給他製作了一回箱櫃,也沒要工錢,時間一長,徐老大和江風就成了好朋友。

  林場準備辦電差錢,江風跟他爹說了,就把徐老大帶到林場。江場長指著林場外兩片山,「看見了嗎,這兩片山,裡邊全是落葉松,六米以上,碗口粗細的足有四千多棵。這麼的,你那一千塊錢借我們林場,那四千多棵樹歸你,才勾兩角多錢一棵,便宜到家的價。你老家缺木頭,你又喜歡木頭,遇機會林場給你打上字號,發放通行證,把木頭運到你家裡那邊去就值錢了。」

  隔山買老牛一拍既合。徐老大心想:都知道他手裡有錢是賠給死人李來弟的,好朋友就是張嘴借也說不出不字,更何況……

  說話間到一九七二年,徐老大和劉巧鳳結了婚,當年就生了女兒劉思家。豆腐房生意也不錯,從做豆腐發展到做豆腐乾、干豆腐、豆腐皮,反正關於黃豆製作出來的,劉家差不多都有,小日子在鎮上不數一二也數三四。

  徐老大仁義,又有把力氣,鎮子上窮的也交富的也為,人緣不錯。

  直到八一年初社會上風向變了,打打殺殺,批倒斗臭的年代過去。天下太平,一古腦往發展經濟上使勁,徐老大看出了好光景,他想家啊……

  這時候江風借他爸光當上了林場場長,徐老大沾光了,倆人好哇,多少年了。

  江風提醒:「好時機,機會難得,等我把手續給你辦齊全了,你就把木頭運回家裡去,到你家裡那地方這東西就值錢了,也趕上這兒林子裡樹太密砍伐正是理由。」

  徐老大頭過年就有回家的意思,磨不開跟老丈人張口,借這個機會正好。

  鬧鬧哄哄,連砍帶伐再搬騰,辦完手續裝上車皮,眼瞅著就要過年了。

  車皮一走,徐老大一家三口也上了火車,老太太沒怎的,劉老漢嗷嗷哭。「孩子們,走了,別忘了這還有個家!」

  幾個小姨子,都和姐夫關係好,宛如親兄妹,哪裡捨得一下子就分離。「姐,姐夫,你那裡要好,就把俺們都接去,一家人死活都在一塊!」

  劉巧鳳爺們性子,勸說幾個妹妹。「我們又不是不回來了,哭什麼哭。」

  火車慢慢地向前移動,就看見下邊站台上,姊妹幾個抱頭相哭,劉巧鳳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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