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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鼾聲陣陣

2024-09-13 20:20:42 作者: 孔令駒
  公司的會議室不大,只有5、60平方米光景,是個多功能室,除開會外,平時還用作接待、洽談、培訓等場所,利用率很高。

  10時正,公司中層幹部已到齊,會議室幾乎坐滿,唯獨第一排的座位,中間只是坐著歐伯。他的身後,也就是第二排中間的座位,坐著東山龜崗分店經理「無尾蛇」。

  歐家傑這條深水魚還未「浮頭」(廣州話,出現)。

  按公司中層幹部的習慣,都不喜歡坐第一排的,因為歐伯和歐家傑都是坐第一排的,他們不敢和老闆平起平坐,即使不得已要坐第一排時,也是坐第一排的兩邊,和老闆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免被同事誤會巴結老闆,在會後遭揶揄。

  「無尾蛇」平時就愛巴結公司領導,希冀能得到他們關照多掙些錢,在開會時很想和他們坐在一起,但又顧忌同事們的嘲笑,幸好他精明過人,想到坐在公司領導的身後,也就是第二排中間的位置上,這樣差不多就是坐在公司領導身旁,又不是坐著身旁,與他們平起平坐,避免了同事們的調侃。

  嘻嘻,有誰會這樣聰明?

  「無尾蛇」大名叫陳國威,40歲出頭,由於他為人精明,又過於算計,大家就給他起了個綽號「無尾蛇」。他出生小販世家,他那間在東山龜崗的40多平方米商鋪是他爺爺買的,連同他父親,已養活了三代人,應驗了西關人「一鋪養三代」的說法。他早年經營水果,每天天未亮就開著五菱小貨車去增槎路的水果批發市場進貨,回來後夫妻倆一起卸貨,跟著開門經營。那時龜崗一帶的水果店不多,他的水果店又是最大的,加上夫妻倆十分勤奮,收入頗豐。孰料後來,龜崗一帶的水果店像雨後春筍似的冒了出來,有的規模還超過了他,水果生意變得僧多粥少,他的生意一落千丈。他感到水果生意難以為繼,便和妻子商量轉行,他的妻子阿萍和歐秀蘭是十分要好的中學同學,在一次同學聚會時,她將困境對歐秀蘭說了,適逢那時潘麗文正在辦連鎖店,歐秀蘭將「無尾蛇」的情況匯報給潘麗文,潘麗文到現場看後十分感興趣。「無尾蛇」呢,他知道龜崗一帶沒有一家像樣的雲吞麵店,而東山人也像西關人那樣喜愛吃雲吞麵,加上歐伯雲吞麵馳名省港澳,加盟歐伯雲吞麵是一件十拿九穩掙錢的事情,在他還沒新的經營目標的時候,也不妨做個過渡。加盟歐伯雲吞麵後,大概是祖宗遺傳的經商基因,加上「無尾蛇」悉心經營,生意火紅,他把隔壁的商鋪也租了過來經營,經營面積達到100多平方米,為公司分店最大。半年光景,龜崗分店就成為公司里繼旗艦店和北京路分店之後的營業額和利潤大戶。

  歐伯雙手交叉在胸前,臉色凝重,目光深沉。他心裡十分惱火,公司中層幹部都到了,偏偏自己的兒子、公司的總經理未見蹤影。

  他這個老闆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凡是要求員工做到的,他必定身體力行,現在兒子姍姍遲來,令他感到當眾出醜,臉上無光,無地自容!

  驀地,歐伯醒起昨天下班時就不見了兒子,心裡頓時明白過來了,哼,這個衰仔,準是寂寞難忍,昨晚去肇慶「孵」「白骨精」了,今天上午難以準時趕回。他理解夫妻的事情,不是不準兒子去肇慶「孵」妻子,但生意重要,無論如何也得趕回來開會。

  現在時間已到,他不管兒子來不來參加會議了,起身離開座位走上主席台,兩隻老眼親切地瀏覽大家後,朗聲說開了:「各位經理,各位拍檔,大家好。今天的司務會議是一個很重要的會議,重點是研究公司新食品開發的有關事宜。為了應對競爭越來越激烈的市場,增強我們公司的市場競爭力,公司領導班子決定成立了新食品開發部,抽調了精明能幹的北京路分店經理區永德當經理,專門研究和開發公司的新食品。阿德哥當上新食品開發部經理後,經過一個多月的市場調研,埋頭鑽研和悉心製作,不負眾望,很快就捕捉到市場的需求,開發出兩款新食品。」

  歐伯在會議上是從不說員工的綽號的,以示對員工的尊重,他今天不僅如此,而且還稱「鬼馬德」為「阿德哥」,這是對「鬼馬德」上任後的工作表示褒獎。

  這個時候,歐家傑才挺著大肚腩,一臉憔悴地大搖大擺走進會議室,坐到第一排中間的位置上。

  歐伯睥睨了兒子一眼,真想批評兒子幾句,但感到當眾批評兒子,如果兒子不服而頂撞他,他勢必堅持原則不讓步,如果兒子繼續與他爭拗,他是難以收場的,那就會成為員工的笑料,而且會令自己威信掃地,只好待開完會才找兒子算帳。

  他繼續向中層幹部介紹兩款新食品開發情況和公司的經營狀況,又介紹了麥當勞和肯德基對新開發食品進行電視廣告推介,大張旗鼓地宣傳的做法,提出了公司決定對兩款新食品進行電視廣告推介,以及電視廣告費用由分店分擔的打算,請經理們討論。

  分店不是公司的全資分店,歐伯不敢貿然決定電視廣告費用由分店分擔。

  然而,經理們面面相覷,臉露難色,誰也沒有作聲。

  歐伯一看這場面,知道經理們對公司的「新食品電視廣告費由分店分擔」的意見有牴觸了。他深知這些經理的秉性,一分錢也看作鍋蓋那麼大,問他們要錢就像割他們的肉似的,很難接受,當然就不喜歡公司的意見。但凡是這類的投資,市面上的慣例是誰受益誰負責,公司的意見雖然有點兒像在廁所里放屁那樣——雖然不是那麼好聽,卻是合情合理的呀。

  「無尾蛇」一聽就難以接受了,他加盟歐伯雲吞麵後,去年的年收入已達20多萬元,差不多是其它分店經理的兩倍,本來也心安理得,沾沾自喜,但後來想到歐伯由百萬富翁變為千萬富翁,心裡就不平衡了,你歐伯憑什麼掙這麼多錢?無非是剝削了他們這些分店經理的利潤,他咽不下一口氣,心裡萌發了自己開雲吞麵店的想法,反正他已經營了6年雲吞麵,積累了一定的經驗,有了一定的食客,羽毛已豐。沒料到這次開會,歐伯竟要分店分擔新食品電視廣告費用,這無疑是在他的錢包里拿錢,他當然一百個反對。但西關人有明哲保身的陋習,生怕當出頭鳥而被槍打,因而他不想「打頭炮」。

  然而,好像分店經理都怕當出頭鳥似的,「無尾蛇」等了片刻,還是沒有人「打頭炮」。

  他按捺不住,只好第一個發言了:「董事長,你是我們的老細,沒有你老人家的關照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我們這幫手足是會牢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的,應該百分之一百支持你的工作,但這幾個月我們分店的生意像煮滷水豬腸似的——越來越縮,利潤像下樓梯那樣——步步低,如果再要我們分擔電視廣告費用,有如雪上加霜,我們恐怕連飯也吃不上了。董事長,這件事我在主觀上是非常支持你的,但我實在是有心無力。」

  他知道「打頭炮」反對是會引起歐伯不滿的,為此先說一通感激和擁護歐伯的好話,再說出目前面臨的客觀困難,然後才陳述自己的意見,好讓歐伯感到他是如實反映情況,是迫不得已,不是「反骨仔」存心與他老人家作對。

  西關人有句形容人十分精明又過於算計的比喻——「精過無尾蛇」。蛇是十分精靈的動物,雖然沒有腳,在陸地上依然爬行快速,在水裡遊動敏捷,但它有個致命弱點,就是長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容易被人抓住而喪命,無尾蛇沒有尾巴,沒有被人抓而喪命的弱點,是蛇類的佼佼者。當然,目前世界上還沒有發現無尾蛇,它只不過是西關人想像出來的惟妙惟肖的精靈物,但它帶有貶義,那就是精明得過於算計。

  「無尾蛇」說完後,像人有三急似的地翹首朝洗手間的方向瞧了瞧,自言自語地說:「哈,今早飲茶時喝多了兩杯茶,現在又『水滾』了。」

  廣州話「水滾」是尿急的意思,「水滾」了自然要解決問題,於是乎,起身大模斯樣地離開會場,到洗手間「放水」(廣州話,小便),解決問題後沒有回會場,而是到各科室找熟人「吹水」(廣州話,聊天)去了。

  「無尾蛇」這一招叫做「點燃鞭炮就走」,因為各分店經理都會反對公司的意見,他點火後會場準會像燃鞭炮似的熱烈,公司的意見肯定難以通過,歐伯一定會大為惱火,但這事又與他無關,因為他不在場,而他又達到了反對公司意見的目的。

  他這一「炮」,馬上引來了經理們的連鎖反應,經理們紛紛叫起苦來了。

  「董事長,我們分店現在已經是慘澹經營,實在沒有能力分擔新食品電視廣告費,新食品電視廣告費由公司負擔吧。」海珠區江南西路分店經理「算死草」可憐巴巴地說著。

  大概是他凡事都過於算計,因用腦過度而導致頭髮營養不足的緣故吧,才50出頭,他的頭髮大多已枯死脫落,頭顱幾乎成了不毛之地,頭頂光禿禿的,只剩下後腦勺半圈稀疏的毛髮,一個典型的「地中海」,恍如一個名副其實的「算死草」樣本。

  「歐老細,我們分店已入不敷出,發工資也成問題了,希望你老人家發發慈悲,體恤我們這些窮經理,不要再在我們的乞食缽里拿錢了。」白雲區新市墟分店經理高佬明一個勁地強調困難。

  他身材高挑,像根竹竿似的。但公司的員工卻說他像條蛇,是一條典型的「軟皮蛇」,只要是他反對的事情,即使公司軟硬兼施也奈他無何。


  其它經理也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反對起來。

  歐伯這回四面楚歌了,他原以為,新食品進行電視廣告推介後,就會增加分店的經營收入和利潤,增加的利潤是會高於分店分擔的電視廣告費,由分店分擔電視廣告費,用西關人的話來說是「除了笨有精」(廣州話,吃小虧占大便宜),經理們是不會反對的,孰料現在經理們都紛紛叫苦,一致要求公司負擔。

  面對經理們的反對,歐伯感到有些尷尬。他也知道,現在各分店的營業額有所下降,利潤相對減少,這是事實,但不至於慘澹經營那樣誇張,其根本原因是,萬一新食品電視廣告不能增加分店的利潤,分擔新食品電視廣告費用就會減少分店的利潤,就會減少他經理們的年終分紅。

  分店大都是公司和原小食店店主合資的,小食店店主占分店的股份20%左右,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公司均占大頭。合資後,原小食店店主經過公司培訓,回分店當經理。因此,當涉及到分店的利潤時,經理們就考慮自身的利益了。此外,即使新食品經電視廣告推介後肯定能增加分店的利潤,他們同樣也會叫苦,因為公司承擔了新食品電視廣告費,分店就不用分擔,就不會減少分店的利潤,經理們在年終分紅時就能多分一些。

  歐伯這回進退維谷了。因為如果他強行要分店分擔電視廣告費,萬一新食品進行電視廣告推介後,分店的營業額和利潤沒有明顯的提高,經理們就會「炸營」(廣州話,起鬨),那時他就更被動了。如果由公司承擔,他同樣是十分被動,一來說明他開這個會是失敗的,臉上無光,威信掃地,以後說話就沒有「牙力」(廣州話,說話的權威性和影響力)。二來小數怕長計,公司也難以長期承擔。

  但他的嘴角上依然泛著微微的笑紋,一臉淡定、自信的神情。他久經沙場,經歷過許多艱難挫折,不會因工作的一時阻滯而亂了陣腳,辦法總比困難多嘛,即使這次會議解決不了,就放到下次會議去解決,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他想到兒子,兒子是總經理,在這關鍵的時候,應站出來說話,維護公司的利益,興許他有辦法說服大家。

  忽然間,第一排中間的座位響起了一陣鼻鼾聲。

  大家循聲看去,只見歐家傑肥胖的身軀靠著椅背耷拉著腦袋睡著,半張著的嘴巴發出有規律的鼻鼾聲。

  脖子上的金珠項鍊懶洋洋地垂著。

  倏地,一串唾液從他的大嘴巴淌到大肚腩的衣服上。

  看著他那發瘟雞似的睡相,大家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有的笑得彎起了腰。

  歐伯「眼火爆」了,正欲發作罵兒子,驀地想起自己患有高血壓病,得「自己知自己事」,萬萬不可發怒,為罵這個衰仔而丟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歐秀蘭見了,趕忙上前喚醒歐家傑。

  歐家傑這才驚醒過來,抬起頭,睡眼矇松地望著大家,那驚訝的神情好像在問,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多人?

  歐伯見兒子睡得懵懵懂懂像個白痴兒似的,只好暫時擱下這件事,向經理們強調開發新食品的重要性。

  因為他知道,兒子已無心裝載公司的事了,即使現在要兒子發表意見,他也只會是噴噴口水花,胡亂說一通應付,絕不會有建設性的意見。

  歐伯心裡十分惱火,上次兒子在公司領導開會時睡覺,他已提出了嚴厲警告,沒料到這次司務會上又是如此,令他當眾出醜,真恨不得馬上撤了兒子的總經理職務,但又感到不能這樣做,因為潘麗文現在休假了,要一個月才回來,如果現在把兒子攆走,他一個人是無法應付公司的工作的,而且,他現在只有半條人命。

  但他絕對不能讓兒子這樣下去,得向兒子施壓,希冀兒子能振作起來。

  如果兒子依然不悔改,他就請潘麗文回公司當總經理,讓兒子去肇慶天天盡情地「孵」「白骨精」。

  散會後,歐伯把兒子叫進公司領導辦公室,各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對面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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