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事故
2024-09-13 20:37:09
作者: 李祺安
幾經周折,大喇叭總算明白了,在施工隊裡,派工偏心不過落到幾餐酒喝,得些小恩小惠。聽奉承話,雖然像三伏天裡喝了冰糖水,可都是眼前效應,表面光鮮。而不順從礦里意圖,上面拿掉隊長這個位子,好比抹布揩油湯那麼容易。大喇叭這樣想著,就不再和少數人過分熱乎。他嘗試著把隊裡的重活輕活輪流分派給各班。這麼一來,大家對大喇叭的看法就慢慢轉變了。而先前得利的那些人和他一天比一天疏遠。兩個弟弟給的冷臉最多,妹夫偶爾唱唱洋腔。邵八斤呢,一不親,二不鄰,看上去老樣子,卻不如過去貼心順意。大喇叭饞癮犯了,再沒有人好酒好菜款待。大喇叭不由得罵道:「他媽的,什麼哥們兄弟,都是假的!最難指揮的就是這幫人,他媽的!」
如今,殷葫蘆大權在握,動動指頭,就把不肯聽話、恨不得撿石頭砸天的大喇叭整治得服服帖帖。這更加激發了他的勃勃雄心。殷葫蘆說:「管理就要心狠手辣。你不管,人家就不理你。你不動刀砍,他就不知痛。」
大喇叭仔細聆聽,反覆琢磨,也把這當成工作訣竅。在井下,經常聽他訓斥工人:「我操你媽媽!你是怎麼挖煤的?手裡的鐵鎬還不如公雞啄米勁大。力氣到哪去了?是消極怠工還是留著回家晚上扒騷?你們給我放聰明點,和我對著幹沒有好處!」
轉到另一個工作面,大喇叭又叫罵開了:「……我罵你們還不服啊?我這隊長是硬靠硬幹出來的。新工人不清楚,老工人都曉得。那時候,老井掘進鐵石頭,派哪個去哪個休班。不是我老子帶頭乾的?我用半節鎬頭,一個班挖了一米多進尺。現在的嫩芽子哪個行!你們講,哪個行?」
老工人忍著,新工人聽著,沒有一個接腔。大喇叭懟天罵地,八面威風。隔了幾天,大喇叭又朝一個工人叫嚷:「端老子碗,受老子管!不信下班了試試看,礦上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你家老子娘怎麼養了你?你老子一泡騷漿撒錯了場子,撒在老母豬肚子裡,還能配一窩小豬,賣個好價錢。怎麼養了個你,畜牲不如!」
再度掌管三隊,大喇叭打掉牙齒咽下肚,事事依從殷葫蘆。在隊裡,任務就是死命令。只要布置了,就得干出來,不然不許下班。三隊接連幾個月生產進度全礦第一。這讓大家非常意外。礦里表彰大喇叭,也給另外兩個隊長姚夏生、錢老七敲了警鐘。
萬崗煤礦和小煤礦的競爭雖然還處於下風,但相比之前,局面正在好轉。礦里人麻木的臉孔漸漸舒展開來,絕望的眼睛又有了神采。
財務上缺少現金,可煤場上庫存了五六千噸煤炭。庫存的煤炭成了鎮礦之寶。萬崗煤礦像乾涸的塘壩一下蓄住了活水,灌區的田地自然迎來生機。
債主們從銷售、財務窗口上看到了起色,不再斤斤計較,苦苦相逼。他們又找傅大英、馮白臉洽談業務,修覆信譽。偶爾還將工作延伸到食堂、飯店,把酒言歡。傅大英臉上重現了久違的笑意。
一個黑雲壓堆的晚上。大喇叭巡查完井下工作面,放下心來。他和以前一樣蜷縮在煤倉旁邊的安全洞裡休息。一邊打盹,一邊估算生產情況,尋思有沒有工人作亂犯上。如果有的話,等養好精神了,再使個絕招加倍懲罰,讓他們知道厲害。在煤倉旁邊休息,便於掌握當班產量,推算施工進度。幾個隊長都是這樣。
大喇叭告訴煤倉工廣林子,每來一車煤,就在安全洞對面的巷道邊幫上畫「正」字,記一筆。這樣,他礦燈一照就能看見。大喇叭睡著想著,迷糊中打了個噴嚏。廣林子以為大喇叭問車數,趕忙報告了他。不料大喇叭罵道:「閉嘴啊!我操你媽媽翻過來。老子想睡點覺都不得安穩,光來打攪。」
不到半個班,已經出了三十多車煤。大喇叭很滿意。平時工人匯報,大喇叭只是哼一聲。這次他額外開恩似的說話了。廣林子壯起膽子又問:「笪隊長,我明明聽見你在打呼嚕,怎麼睡夢裡還曉得問車數?」
大喇叭得意洋洋說:「我是故意呼嚕兩聲給你聽,看看我睡著了你們做事可老實!你以為我睡著了就不管事?曹操睡夢能殺人。我睡著了比你睜著眼睛還清醒。你們不要躲懶,給我老老實實地干。」
廣林子暗自慶幸沒講隊長壞話。大喇叭大聲說著,以便讓手下工人知道他精神好著呢,正守在井下的咽喉要道為礦里操心。
廣林子說:「我幹事你放心。現在三隊成老大了你還人心不足,也要讓人家過點好日子。」
大喇叭說:「管它呢!老子憑力氣吃飯,憑本事賣錢。現在錢老七、姚疤子看到我都不講話了。」
廣林子趕緊問:「怎麼不和你講話了?」
大喇叭呵呵笑起來,說:「工作上讓我比下去了唄,跟幹部吹不起來了唄。以往老是笑話我這樣不行那樣不行,這下曉得我的實力了吧。」
廣林子說:「礦里領導就是腐敗。那些不中用的還是信任,像你幹得狠還是不討喜。」
大喇叭說:「不討喜就不討喜嘛,我就這種人。過去,我們這班人真正幹起來,就姚疤子和我還算對手。其他人統統靠邊站。」
廣林子說:「是你講的。我看姚疤子拼不過你!」
大喇叭說:「姚疤子原來呱呱叫的。自從臉上挨了一斧子,差勁多了。不信你看他,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晚上夫妻倆睡覺,老婆也不嫌他!」
廣林子說:「你這麼講還差不多。」
大喇叭說:「我現在帶干帶讓著。我要和姚疤子比,人家還講我和殘廢人計較。」
廣林子在黑暗中長長的哦了一聲。
大喇叭也不再說話。他聽著礦車一會兒轟隆隆出來,一會兒又轟隆隆地走遠,暗想:「這樣干,這個月又是我老子第一。姚疤子、金錢豹又要挨罵,又要氣個半死。」
這樣想著,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喇叭睡夢中被一通聲響驚醒了,懵懂中以為是礦車出來。仔細一聽,是叫喊聲,腳步聲。大喇叭上火了:「什麼人?雞毛大個事,拿龍捉虎鬧得這麼大動靜。我操你媽媽不死!」大喇叭罵完,瞪著前方。不料來的人嗚咽著喊道:「大隊長!不好了,不得了了!」
是桂歡跑和銅鑼。大喇叭一下跳起來,炸雷般地吼叫:「怎麼的?」
桂歡跑渾身顫抖,說不出話。銅鑼哽咽著說:「大哥,不好了。採區齊煤壁倒掉了。五六個人埋在裡面,小磨也沒有出來。」
大喇叭濺出一身冷汗,爬起來就往採區跑。慌亂中一頭撞在巷道頂樑上,安全帽和礦燈全撞掉了。他撿了帽子,抓起礦燈接著跑。路過煤倉口,大喇叭一腳踩空,左腿被軌道邊口刮破了一拃多長。他也顧不上痛,只顧跑。剛到採區下平巷,看見四五個礦燈火從裡邊出來。大喇叭大聲叫道:「趕緊救人,一個不許走!」又問:「幾個人沒出來?」
工人雙子回答:「四個。」又說:「開始七個人,後來有三個人從上邊出口逃出來了。」
大喇叭問:「剩下哪幾個人?」
雙子說:「賀臘九,花玉。聽講小磨也在裡面。」遲疑了一會又說:「副隊長周大瞎也幹掉了。」
「干你媽!你曉得他們肯定死啦?歪嘴講不了正話。」大喇叭罵完,嗓子也硬了。他一陣風跑進去,趴在工作面下出口,朝上方聲嘶力竭地喊小磨,又叫了幾聲大瞎,賀臘九,花玉。沒有回聲。
採煤工作面還在震動、掉渣。巷道里水桶粗細的木支架啪啪作響,折麻稈似的斷了幾十根。大喇叭又問手下,聽沒聽到呼救聲。雙子被大喇叭罵慫了,不敢出聲。另有工人回答:「只聽到一聲尖叫,再就沒有聲音了。」
大喇叭問:「哪個的聲音?」
「當時慌了,聽不出來。聲音都變了樣,慘得鑽心。」
大喇叭又問:「工作面倒掉一點預兆沒有?」
銅鑼回答說:「就是掉碴,頂板喀喀作響。大瞎怕隨便撤人要討罵,帶臘九、小磨邊看邊幹了一番,工作面又正常了。沒想到突然一下就倒了。」
大喇叭命令在場的工人搶險,自己報告調度室。湯秋滿接到電話呆掉半截,遲遲說不出話來。在大喇叭的催促下,他數次拎起電話,才和傅大英撥通。電話中傅大英叫他穩住現場,全力搶救。湯秋滿得知傅大英又通知了礦山救護隊、殷葫蘆、管道寬,心裡才安定一些。但還是坐立不安,既盼望傅大英趕緊到礦里來,又害怕和他見面。他叫來機電值班鄭小目給自己做伴,想問井下情況又不敢打電話。
過了一段時間,山腳下有車燈照上來。
「肯定是傅礦長他們來了!臨到下班了還出個事故。」湯秋滿心事重重。他不敢面對傅大英,換上工作服,把先頭記錄的情況交給鄭小目,讓他守住電話,又教他:「井下有電話來,就照我的樣子記。有人來問我,就講我下井去了。」
鄭小目也怕,守電話比那年井下淹水,他帶人搶拆設備還要緊張。電話不響心裡憋悶,去接電話又像迎著槍林彈雨。小目身上剛才還在冒熱氣,這下已經透心涼了。
湯秋滿到事故現場的時候,搶險扒出來的矸石來不及運走,將工作面下出口的兩邊都堆滿了。
傅大英、殷葫蘆、礦山救護隊、管道寬先後到了。傅大英讓管道寬和鄭小目在調度室值守,自己和殷葫蘆帶救護隊趕往現場。
湯秋滿結結巴巴地報告了事故進展。看到傅大英和殷葫蘆,大喇叭無言以對,眼淚直往下滾。
傅大英、殷葫蘆和救護隊長沈幫我一起查看了採煤工作面上下出口,暗暗吃驚。沈幫我說:「眼下救人,主要是出碴,支護。越快越好。乾急沒用。我看把井下所有工人集中起來,分成幾組,輪換上陣。」
傅大英也從慌亂中回過神來。他讓殷葫蘆負責現場指揮,按沈幫我的意見落實。又叫湯秋滿帶笪家兄弟提前下班,並通知董公火和殷葫蘆輪換盯守現場。另外兩個施工隊編組待命。
傅大英布置完畢也回到地面,那時天還沒有亮。他一邊讓湯秋滿準備匯報材料,一邊叫馬文高、馮白臉、傅大保、高躍水組織人手應急,調解接待。財務、食堂、倉庫全天值守,確保各方供應。
傅大英要求「保密」沒有起到作用。事故隨夜班工人下班悄悄傳開了。知情人悲傷的眼神傳遞著不祥。管道寬等人則以過去有驚無險的事故來安慰探詢者。井下搶險雖然緩慢,但傳出的信息卻是一切都在順利進行。食物藥品一應俱全,好像遇險的工人馬上就可以用到。
天亮以後,礦里陸續來了好些車子好些人,從側面暗示了事故的嚴重。遇難者的親屬焦急等待。有的痛心疾首,有的暗自落淚;也有人跑來跑去只是做做樣子,擺擺姿態。大多數人神情悽然,相視無語。他們臉上滿是哀傷,傳遞著「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陰雨連綿。礦部大院因車輛碾軋一片泥濘,天空灰暗低垂讓氣氛更加沉重。萬崗煤礦像久病初愈的人又突然昏迷,等待急救。
弋水縣勞動局、安監局、工會和日安鎮政府都派人趕到萬崗煤礦。他們聚集在會議室討論。涉及現場救援,說話的人要麼泛泛而談,要麼吞吞吐吐,結論似是而非。果然,井下情況匯報上來,與他們的意見不相吻合。於是,他們要麼圍著圖紙左看右看,推斷臆想被困的四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才能逃過劫難。完了,便安安分分地坐在位子上,喝茶抽菸,等候匯報。幾個部門一致要求,事故已經發生,搶險寧可慢,務求穩。避免事故擴大。
實際上,傅大英看過井下現場,就知道凶多吉少。這種事故,只有烈士,沒有傷員。連續幾個班沒有突破,他更加確認被困人員沒有生還的希望了。只是搶險沒有結束,誰也不願下結論。傅大英把兩天來的情況報告了鎮政府。晏鐵嘴便讓派出所到萬崗煤礦維持秩序。
第三天,大瞎、花玉被扒出來了。他們倆就在下出口以上七米的地方。煤渣埋住了半個身子,他們的手臂保持著游泳的姿勢。上班是活人,下班成屍體。萬崗煤礦和附近村莊騷動起來。賀臘九、笪小磨的親屬看到花玉、大瞎,就想到自己家人,再也按捺不住,哭著叫著找礦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任何解釋都蒼白無力。一些家屬沖向生產井口,砸掉了幾間辦公室的門窗桌子。誰阻攔,他們就罵誰打誰。派出所帶人把他們拉開勸解,叫他們不要衝動。沈幫人反覆勸慰賀臘九、笪小磨的家人:「這才幾天時間,許多事故搶救了十天半月呢。我弟弟不也在井下麼!哪個想出事故?出事故了哪個不著急?你們的心情我理解。千萬要冷靜。不然事情搞大了,追究起來就傷和氣了。」
家屬的情緒平復一些,又抱著一線希望。他們更希望從搶救現場傳來家人平安的消息,似乎家人的生死由那裡說了才算。但是,誰也給不了意外驚喜。傅大英已經請示鎮政府,安排善後。又通過晏鐵嘴轉告其他單位,感謝他們關心。眼下萬崗煤礦實在難以分身應付各方慰問。如果能在經濟上支助一些,那是最好不過。
傅大英讓馮白臉、傅大保帶人去縣城駐點,將周大瞎、花玉家人轉移到那裡協商談判,減輕礦里的壓力。又傳話給家鳳,沒事鎖上院子門,去妹妹玉鳳家住上幾天。免得有人去家裡哭鬧,還驚擾了鄰居。他自己則日夜守在礦里。
隨著時間推移,事故帶來的悲傷、恐懼、緊張漸漸淡化了。井下搶險從「救人」調整為「找人」。
輪到喬山班的時候,採區因倒塞通風不暢,溫度明顯上升了。班裡人都脫了衣服。中途休息,不知是誰把管小發汗濕的衣服悄悄埋起來。復工後,張小魚一下扒了出來,又驚又喜,大叫:「扒到了,扒到他們衣服了!」
幾個人近前一看,朝管小發哈哈大笑。管小發見有人捉弄他,大為惱火。又幹了一番,管小發趁張小魚爬進空區觀察,只露兩隻腳在外邊,便一把捉住了喊:「人在這裡,扒出來一條腿了,趕快幫忙拽!」
田小青也湊上去,邊拖邊喊:「是的,你望這雙丑腳,是小磨。」
張小魚縮著腦袋從裡面拱出來,罵:「你們成心咒我啊?」
田小青忍住笑,裝佯說:「喲,原來是你啊。看到那雙平板腳,我還以為是小磨呢。」
管小發笑個不歇,解恨地說:「我跟你學的。」
張小魚說:「你看到衣服是我埋的?」
管小發說:「過去人會算,現在人會猜。老子看你笑得不正常。」
張小魚只得附和著大家一起笑起來。喬山說:「好,你們倆一比一打個平手。不能再搞了。人笑軟了做事沒勁,晚上睡覺犯疑。」
說著鬧著,大家對事故的關注轉向了。他們邊搶險邊談論小磨、臘九平時為人處世上來。開玩笑說,小磨不在了,老婆崔阿平會留在笪家還是再嫁外人。管小發說:「說阿平,小青最有發言權。」
沒等田小青開口,張小魚說:「那肯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和銅鑼睡覺不比小磨少些。你看阿平見了來慰問的人就哭『我的個好丈夫啊』,以為她難過吧?其實她對小磨無所謂,屁股一轉就有說有笑的了。」
喬山說:「人家男人才死,你們就作踐人家老婆。小心小磨沒死,在空區裡面聽到,出來以後找你們麻煩。」
小魚說:「怎麼作踐?阿平和銅鑼兩個關係大鳴大放的呢。阿平想和銅鑼睡覺,就哄小磨說:『你晚上把娃子帶好,我到那邊去了。』小磨眼睛一翻:『又去那邊,搞了不死!』阿平比小磨還烈活些,也把眼睛一翻,罵小磨:『不要臉的東西可曉得丑?少干一晚上不行啊?我在家裡睡,你就到豬圈睡。一下不要碰我。』小磨聽了,頭往下一聳瓤掉了,講:『滾滾滾,你有本事去了不要回來。』阿平伸手一指小磨說:『是你講的啊!到時候不要磕頭下跪求我。』」
管小發聽得出神,多半天才說:「阿平真有本事,把笪家兄弟兩個糊弄得好得很。這也太隨便了,脫褲子偷人就像借鋤頭挖地。桂花凼的女人哪都這個德行?」
喬山說:「這種事情不能亂搞。山那邊村子姚家兩兄弟兩媳婦本來好得很。只怪太好了,結果小媳婦小改跟大叔子勾搭上了。自家老公勸,小改死活不承認,昏了頭。後來在床上捉到了。」
管小發問:「那又怎麼樣了?打了罵了?」
喬山說:「沒打也沒罵,悶人悶辦法——男的把女的脫得一絲不掛,一條繩子捆在板車上拉回她娘家去,交給娘家人,說『你家人還給你』。一路上人看,一村子人看。」
管小發問:「這種事沒報公安局派出所?」
喬山說:「這種事怎麼報?鄉下人,都老實。哪個出頭?怎麼開口?」
管小發又問:「後來呢?」
喬山說:「後來就離婚了。男的打光棍,沒女的敢跟他。女的尋死了,沒臉面見人。」
田小青說:「可惜了,聽講那女的長得還可以。」
喬山說:「那又怎麼樣!家裡嫌,外人笑。小改就喝了農藥,還是『百草枯』。家裡人都不管。後來還是自家哥哥送她到醫院。醫生一聽喝的是『百草枯』就不救了。小改哥哥心軟,看小改還有神智,就給醫生下跪。醫生講『不是不醫,是醫不好』。果然不錯,沒等到動手搶救,說不行人就不行了。」
幾個人聊著,無限惋惜。好一會,田小青說:「女的不能有文化,一有文化比男的還壞。」
張小魚說:「不光是文化,阿平家那邊人就這麼個作風。又不是她一個人這樣。」
管小發說:「我家老婆好,和我差不多,小學畢業。我是有老婆了,不然我到阿平娘家那邊招親去。那邊女的大方,一撩就上手。」
小魚說:「上手了可管得住唄?」
管小發說:「跟我好了還三心二意的胡搞,我就對不起她嘞。一罵二打,讓她睡在床上爬不起來。」
張小魚說:「那你不等於養個廢人!做事她不能動,做人她不能用。」
管小發眼睛眨巴一下,說:「這就是賭一口氣。反正我有老婆嘍。」
田小青說:「阿平就是上過高中,才看不起小磨的。」
喬山說:「看不上小磨?銅鑼又好到哪裡去!」
田小青說:「她還管那麼多,管那麼多就不偷人了。小磨吵狠了,阿平一拍屁股走人。小磨又講不過她。兩兄弟相比而言,銅鑼會哄些,不像小磨沖頭瘟。」
喬山問:「當時她怎麼就跟了小磨?」
張小魚說:「她跟小磨的時候還是小丫頭秧子,還不是父母親講了算。等她懂事了,娃都有了。」
喬山不再說話。小魚接著說:「阿平對哪個男的有意思了,那個衣裳穿的——胸罩吊老高,兩個奶兜一半露一半,褲衩松到肚臍底下一大截,像電視上模特樣的。不要講銅鑼,就是『金鑼鐵鑼』也熬不住。正好弟兄倆,阿平兩個奶,一人一個。屁股爿子,一人半邊。萬一分不好就從中間畫道界,做上記號。井水不犯河水。」
管小發說:「親弟兄遇上這種事也搞不好。肯定分不均勻,都想多吃多占。」
田小青說:「那就叫大喇叭做中間人幫忙畫,順帶也在阿平身上占點便宜。再不行就叫殷葫蘆畫,湯秋滿也行。他們經過學校培訓的,有技術,又會畫圖紙。」
一群人說說笑笑。小魚又說:「剛好,小磨一死,銅鑼給他養兒子。先頭是小磨給銅鑼養兒子。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下兩不找,兩不欠。」
喬山問:「你講小磨小兒子是銅鑼的?」
小魚說:「不是銅鑼的是你的?不然銅鑼那麼好,總是送錢給阿平用,總是塞東西給小兒子吃。」
管小發說:「小青不也給過阿平錢的麼!你曉得不是小青的?」
田小青趕忙說:「我和阿平沒關係。那兩百塊錢是打麻將的時候我借給她的,不是給她的。不要好講不好聽。我要過的,她一直沒得錢還。後來也還好,她給我打了件毛線衣。我就算了。」
管小發睜圓了眼睛,說:「毛線衣?那是幌子!我哪天借你兩百塊錢不還,給套工作服給你,看你可放過我。你們倆肯定睡過的。」
田小青說:「絕對沒有,我敢打賭。兔子不吃窩邊草。都是家門口人,名聲搞臭了我以後怎麼找老婆!」
管小發說:「阿平那麼能幹啊!她除了跟銅鑼好,跟喇叭呢?她不能三隻眼睛看人吧,都是親兄弟。大喇叭好歹還是工隊幹部。」
張小魚說:「大喇叭還有工夫想阿平!他眼睛眨一眨,桃子都不是他的人了。」
董公火下井督查,這時走近了,說:「你們少講一句啊,小心磨子晚上找你們。」
「喲,是的。董工長哪時候來的?」幾個人先後問道,都不作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忍不住又聊起臘九的老婆再嫁會挑誰,是村裡的還是礦里的。她平時和哪些男人來往多,對誰印象好。工亡家屬如果要上班,礦里怕是阻攔不住了。這起事故一出,財務上又空了,工資又要拖欠了。他們既為死的難過,也為自己擔心。
董公火安慰說:「不要想許多,礦里會有辦法的。死的受了罪,活的發了財。」
管小發連忙問:「老董你講哪個?死者家屬?」
董公火說:「食堂飯店、蔣疙瘩家不算?事情一過,接帳單子一大把。不然這些天你看他們礦里礦外跑得多勤快。沒錢沒利哪個那麼好?」
喬山說:「這些錢只有他們賺得到。」
管小髮長嘆一聲,說:「四個死鬼裡頭大瞎最划不來。省吃儉用,光蛋一個,搞來搞去給人家忙的。他哥哥懶筋一根有懶福,這下要快活好幾年。嫂子再也不嫌大瞎了。」
喬山說:「大瞎過去在隊裡跟孔歪嘴關係最好。兩個人到哪裡都在一起——做事是搭檔,賭博坐一門。講話從來不顧忌。歪嘴怎麼講,大瞎怎麼好。孔歪嘴相信老墳坡的風水,講過『老子以後不管在哪裡死了都要埋在老墳坡』。大瞎講『你埋哪裡我也埋哪裡』。前後隔了四五年,還真到一起去了。」
田小青突然問:「你們講大瞎可是孔歪嘴勾的魂?」
董公火說:「小伙子不要亂講!人死如燈滅。孔歪嘴都變土變灰了,怎麼勾魂?」
幾個人說著,不由得難過起來。張小魚說:「臘九不是想干班長也死不了。他聽喇叭、大瞎哄,拼命表現,真把命拼掉了。本來應當副隊長大瞎在最前面的。不過大瞎也沒躲過這場劫難。仔細想想,這人還真是各有各的命。」
老董說:「這下挨到你們拼命了。三個寡婦還年輕,六月西瓜紅到邊。礦里又要賠她們不少錢。哪個搶到了,半輩子的福氣。」
田小青橫了老董一眼說:「董工長,你就這麼看不起我們?我們找不到大姑娘,要找寡婦啦!」
管小發呵呵笑了說:「我老婆談好了。幾個寡婦讓給你們。」
老董說:「寡婦好差啊?她們不曉得可看得上你們!你還睡在夢裡想屁吃。」
第七天,桂歡跑交班的時候告訴調度室,下風口有怪味了,胃口淺的人最好離遠些。
都預料小磨、臘九死了,卻沒想到屍體這麼幾天就變質了。姚疤子、萬秀剛帶班進入工作面,下風側氣味果然越來越濃。有工人出現不適。搶險接近中心地點,進展更加緩慢。碎渣、石塊、木料混雜在一起。下面一扒空,上面的矸石又垮下來。
就在搶險人員精疲力竭、銳氣全無,打算請求外援的時候,萬秀剛扒到了一把鐵鍬。工人頓時興奮起來。他們沿著鍬柄一鼓作氣扒通了上方空區,在木垛旁邊發現了小磨、臘九。大夥一陣叫喊。笪小磨身體已經腐化、浮腫,手指甲因為自救全部抓沒了。姚疤子和萬秀剛屏住呼吸清理完小磨身上的碎渣。萬秀剛伸手拉小磨的手,小磨手腕以下的皮像脫手套一樣褪下一節。萬秀剛驚叫一聲,退到一邊。沈幫我趕忙帶人上來。看著小磨那隻爛手,說聲「怪我少打個招呼」。便叫救護隊員不要觸碰死者肉身,只抓住衣服把小磨抬到擔架上,再蒙嚴包紮好。
臘九和小磨相距五六步遠。他向著工作面下方,右手前伸,像有人拉他。顯然情知不妙,拼命逃生……一根碗口粗的木料和幾塊石頭砸在他身上。賀臘九眼珠暴突,大半截舌頭吐在外面,安全帽滾落一旁,頭髮像松針那樣豎起,身體裂開了,血已流盡,成了一具乾屍。鮮血浸染的煤渣呈現出醬黑的顏色。
沈幫我處理完兩人就通知地面。傅大英吃過晚飯,得知扒出小磨、臘九,長長舒開一口氣。
沈幫我問:「犧牲同志已經包裹好了,什麼時候送出來?」
傅大英擔心白天人多,引起混亂,便壓低聲音說:「天黑以後。兩個一起。」
隨後,傅大英讓馮白臉和殯儀館接洽好,分開布置靈堂,整完容再讓親人見面,儘快火化。又讓殷葫蘆安排礦井停工,組織工人第二天去殯儀館參加告別儀式,順便幫助打理瑣事。礦內由管道寬、董公火負責巡查看管。
現場工人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他們又一陣呼叫、長嘶,將碰過遺體的工具扔進空區,去水倉把手洗了又洗,就地躺下一聲不吭,等待那個時刻和兩名遇難者一同出井,再各自回家。
得知搶險結果後,聚集在萬崗煤礦的機關人員隨即撤離了。他們早就不堪忍耐,盼望儘快結束。辦公室寂靜下來,空落落的,和勞累多日的人一樣沉入睡眠。
次日,臘九、小磨遇難的事情一經傳開,家屬立即炸了鍋,積壓的悲情瞬間爆發了。董公火嘗過礦難的滋味。這些天他一到礦就下井,不捱到天黑不上來。在地面,除了商量事情,就遠遠地躲著。老董心有餘悸地和人說:「不避避風頭,我一大把歲數的人讓他們打了算是給鬼打了。非常時期,非常對待。」
銅鑼早就確信弟弟死了,聽到噩耗還是帶人責難傅大英。他們找到管道寬,要他披麻戴孝,扯下他的帽子撕成碎片。特別要找湯秋滿,是他值班分工,聲稱要讓這小技術員墊棺材底。
臘九的家人也趁勢鬧起來。殷葫蘆剛剛冒頭,恰好被他們逮個正著。臘九的姐姐一把揪住殷葫蘆衣領,讓他還出弟弟來。眾目睽睽之下,殷葫蘆再沒有平時的火性,低三下四耐心解釋。雖然這樣,在拉扯中他的襯衣扣眼還是被拉豁了幾個,頭上重重挨了幾栗鑿。湯秋滿剛才還在人堆里閒扯笪家、賀家、花家的三個寡婦,會花落誰家。一看鬧事,趕緊溜了。
好在派出所駐在礦里,聽到吵鬧就出來平息。他們先到傅大英的辦公室呆著,再分頭找家屬調解勸慰。
馬卵子六十多歲了。他的家,其實說「窩」更恰當,又破又小,又亂又髒,一股霉味。平時湯秋滿看到馬卵子,身上就發癢,更別說進他屋裡。
馬卵子除了料場的事,只記得餓了吃飯,和那黑乎乎的酒壺。沒人和他說話,他就對著料場或牆角嘰咕,自顧自搖頭,點頭。真要盤問他,他就對著老遠老遠的地方發愣,搖搖頭,點點頭,不關風的豁牙嘴癟呀癟呀好半天,冒出些聲音來,像念英文字母似的,A、B、C、D。有人懂,那意思是:我、不、曉、得。
馬卵子是萬崗煤礦的頭朝元老,沒想到煤礦在傅大英手上走了下坡路。傅大英在外面的開銷很大,傳到馬卵子耳朵里。他既難過,又著急。馬卵子想,萬崗煤礦的幹部,都要像當年開礦那樣苦幹才對。而現在的幹部,還沒吃苦就享福了。馬卵子怎麼也想不通。他頭腦還好使的時候,找過傅大英理論。頭幾次,傅大英還勉強敷衍,以後就像沒聽到,或看見馬卵子來了就走開。有一回,馬卵子說著說著,傅大英光火了:「這麼多人,還不如你!你把你一天三餐記清就行了。」
馬卵子本來歲數已大,身體不好,被傅大英這麼一狠一凶,他的腦筋時不時短路,意見更大了。傅大英再來料場,馬卵子就離得遠遠的。傅大英到東,馬卵子就到西。讓傅大英堵住了發問,馬卵子明明曉得,也賭氣說:「A、B、C、D。」再往後,馬卵子對所有的礦幹部都有意見,都不理睬,都一樣的「我、不、曉、得」了。
湯秋滿走投無路才來馬卵子這裡。在外面覺得裡面安全,進去以後除了難聞的氣味,還是擔心有人找來。湯秋滿討好馬卵子說:「這一回我平安無事,你就是拯救地下黨的老革命。我要親自送你一壺好酒。」
馬卵子耳朵背氣,以為湯秋滿問他討酒喝,便伸出烏龜爪子一樣的髒手,顫巍巍地把滿是灰塵油垢的酒壺往湯秋滿跟前送,說了幾遍:「N、O,B、G、D。」
湯秋滿趕忙推開,全神貫注聆聽,破密碼對暗號一樣分析,才領會馬卵子的意思是:你、喝,甭、緊、的。
這時,銅鑼罵著叫著,和大狗子帶一幫人到處找湯秋滿,也往馬卵子這邊來了。銅鑼想:湯秋滿不見得躲在馬卵子這裡吧!
湯秋滿聽到銅鑼叫罵,心慌意亂,叫門外的馬卵子把門關起來走遠些,引開銅鑼,不能讓他生疑。馬卵子哪能領會這麼多!聽到屋裡叫,他以為湯秋滿這會兒想喝酒了,就回頭站在門口,朝他晃著酒壺,說:你、喝,你、喝。
銅鑼見馬卵子對屋裡說話,就十有八九猜到是湯秋滿。他不想進屋,朝裡面大聲叫道:「裡面哪一個?給老子出來!」
自從出了事故,銅鑼在萬崗煤礦就橫衝直撞了。屋裡沒有應聲,銅鑼大聲嚇唬:「湯秋滿,我看到你在裡面,事到臨頭了還在裝模作樣。」
湯秋滿可憐巴巴地說:「銅鑼,這麼多年,我和你兄弟幾個都不錯。你仔細想想,事故出了也不能怪我呀。哪個煤礦不出事故?」
銅鑼正在火頭上,哪裡管得了許多,說:「你個狗日的東西,也不是什麼好貨。先給老子滾出來!」
另一個人大聲責問:「『哪個煤礦不出事故』,依你這麼講這個事故出得好啊?」
幾個人凶神惡煞一般。馬卵子張張嘴巴,晃晃歪歪到一邊喝酒去了。銅鑼本來是找湯秋滿出氣,沒打算動手打人。可湯秋滿心虛膽怯給他壯了膽氣。銅鑼想,這幾天傅大英見了我都乖得很,你湯秋滿卻不老實,叫不動你了!銅鑼記起他們平常的做派,怒火又長几分。他咋呼道:「叫你出來不出來,還要等我動手?」銅鑼看到屋裡黑影往外鑽,大聲叫道:「你也有今天啦!你跑,我看你往牛胯里跑。」
銅鑼進門來拖湯秋滿。湯秋滿生怕挨打,就從馬卵子家後牆狗洞般的窗子往外爬。已經一半在外面了,屁股卻讓窗框卡住了出不去。銅鑼沒想到堂堂的技術員也有丟孬現丑的時候,上前一腳踢在湯秋滿屁股上。湯秋滿外面的半截身子就媽呀爹的討饒喊「救命」。銅鑼的一個親戚也朝湯秋滿屁股踹了一腳,嘴裡還罵:「踢開你媽的兩塊頭!」
湯秋滿在窗子上拼死勁地雙手扒,兩腿蹬,烏龜划水一般。可就差那麼點兒出不去。恰好裡面踹了兩腳,湯秋滿終於借力鑽到外邊。雖然屁股疼痛難忍,但出去後就一身輕鬆了。湯秋滿帶著哭腔,邊跑邊喊:「啊呀,出來了。這下好了!瞎鬧,哪能怪我!」
派出所找到銅鑼的時候,笪、賀兩家人經過一番鬧騰發泄,情緒平復了一些,不再和礦里水火不容。直系親人都在抽泣嗚咽,傷心欲絕。一起來的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則在一旁看著聽著。只要礦里幹部說錯做錯一點點,他們就馬上發飆,尋釁滋事。
傅大英一會轉到大院門口,一會兒折回辦公室。不是安排事情,就是聽取匯報。幾天過來,他的臉孔更加瘦削,鬍子冒出老長,眼裡滿是血絲。辦公室地上落下幾百個菸蒂,菸蒂上面浸透口水。有些香菸抽一半就齊腰掐斷了。傅大英訴說委屈:「我在礦上這些年圖到什麼?一天到晚擔驚受怕,還不是為了一方經濟,還不是為了本地人就業……反而成了罪人。」
弋水縣勞動局牽頭,與工會、安監局、公檢法、日安鎮政府共同調查處理萬崗煤礦這起事故。責令礦井無條件停產,上至礦長,下至工人,隨時聽候傳喚訊問。
日安鎮政府則希望萬崗煤礦作為鎮辦企業,在調查結束以後儘快復工復產,把事故的損失降到最低。停產時間過長,企業不堪重負,最後包袱又會轉嫁到鎮裡。
煤礦內部成立了善後小組,負責遇難者的賠償撫慰。笪小磨這一方家屬,礦里通過殷葫蘆、大喇叭協調。大喇叭仍然擔任隊長,推薦銅鑼當班長。這樣安排,一是穩住笪家兄弟。二是笪家有人在礦里遭遇不幸,以此安撫。事故發生時,大喇叭不在現場,但事後積極搶險,免於處罰。這個初步意見,待事故結案後正式確定。
對四名工亡家庭的賠償,根據日安鎮原來案例,小孩由萬崗煤礦扶養到十八周歲;屬於工亡者本人應當承擔贍養父母的那部分費用,由礦里按月支付;要求給工亡家屬安排工作被傅大英否決了。工亡賠償標準依上不依下,確定總額後,既可按月領取,也可一次性結清。
四家人沒有再吵鬧,都按第二種形式——一次性結清工亡賠償八萬四千元。
經過數天調查取證,萬崗煤礦這起事故定性為「不可抗拒事故」。但礦方管理人員負有領導責任。
弋水縣和日安鎮兩級政府對萬崗煤礦合併罰款一萬元,兩年內不得參評縣、鎮先進企業。傅大英,記過處分,由鎮政府罰款一千元;殷葫蘆、管道寬,年內不得評選優秀工作者,各罰款三百元;湯秋滿當班,罰款五百元,留用察看。
結案前,賀臘九一方卻生出是非。不知是調查問訊時的口誤筆誤,把「賀臘九」說成「賀老九」,又把「賀老九」寫成「喝了酒」。於是真有人舉報賀臘九喝酒上班,釀成事故,再次把萬崗煤礦推向風口浪尖。
這回還是管道寬站了出來,說:「我們平時習慣了,把『賀臘九』叫成了『賀老九』。我老頭子快六十歲的人了,拿一家老小擔保,賀老九是個規矩人,不會喝酒上班。肯定是調查的人事情多,搞誤會了。也不排除少數人故意造謠,想看我們笑話。」
調查組重新核實,消除謬誤。大事化小,才算結束。
老墳坡新增四座墳塋,依次排開——周大瞎、賀臘九、笪小磨、花玉。大瞎三十一歲,年齡最長。花玉二十三歲。小磨和臘九同齡,二十八歲。命運多舛,世事無常。他們不久前還要闖蕩四方,現在卻魂歸一處。墓碑在太陽底下靜靜佇立,隔著叉子潭,往來路人駐足可見。孤寂的老墳坡成了逝者永恆的家園。
他們在青壯年華就走到了人生盡頭,來不及向命運的遠方展眼眺望,就把半途當作終點。剛剛蔥綠旋即枯萎,正當怒放便已凋零。像無邊的林海中一片翠葉,茁壯生長,卻遭橫風急雨悄然脫落,在空中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飄落到地上。隨風,隨雨,一天兩天,一月一年,化作泥土,便在世上永遠消失了。沒有一星半點兒印跡,就像從未來到這個世界。
人世間,常常把一刻一瞬延伸成幾百上千年,又擴展到幾千幾萬里。有時,又把萬千年時光濃縮到一個點。想來,像宇宙的空闊曠遠,無邊無際,又像是尋常的昨天今天,即時即刻。偉岸如山脈,渺小如秋毫。到了最後,都變成一粒塵埃,一點水汽,在天空中忽隱忽現,似有卻無。又如暗夜裡的螢光鬼火,明滅飄搖。倏忽間,又無影無形,無處尋覓,消逝在大千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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