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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心機

2024-09-13 20:37:12 作者: 李祺安
  企業困難重重讓傅大英心力交瘁。身為礦長,成了遭人唾罵的受氣包,成了花錢買安的和事佬。再棘手的事情到了他這兒,就必須處理,不能迴避。有些事千頭萬緒,摁下葫蘆浮起瓢,哪能隨意隨心。在礦里孤立無援,傅大英就想出去。在外面進退兩難,他又記掛礦里。

  傅大英在辦公室前面轉來轉去,心如亂麻。正在節骨眼上,趙寒腿來告訴他,鎮裡來人了。傅大英愣住了,一言不發。抵了面,是鎮裡的工會主席黃才貴,帶著駱幹事。傅大英說:「這麼巧,我正打算出去呢。」

  駱幹事說:「這個我相信,你的事多。不過我們的事情也要緊。」

  傅大英寒暄幾句,把客人讓進自己辦公室,遞煙泡茶。黃才貴推開香菸,和駱幹事依次坐下。又接過茶水,嗅嗅,說:「這茶不錯,好香。」過了一會,呷了半口,又說:「好茶。」

  傅大英說:「山里親戚給的。賣相差些,但味道足。我喝習慣了,喜歡。」

  黃才貴說:「粗茶細泡,細茶粗泡。我也像你的口味。才上市的茶葉就是趕個新鮮,沖二道水就沒有味道了,還是你這個好。」

  傅大英說:「我這裡還有些。你們要喜歡,走的時候一個人帶一點。」

  駱幹事笑笑,插嘴說:「板凳還沒坐熱就要趕我們走啊?」

  傅大英賠起笑臉,說:「哪裡啊。你多心了。」

  黃才貴說:「我們之間不要客套,近來還好吧?」

  傅大英以為他們來搞贊助,就說:「不好。」

  黃才貴問:「身體還好吧?」

  傅大英回道:「你看啊,就這樣子。講好不好,講壞不壞。」

  黃才貴又問:「工人上班情況呢,正常嗎?」

  傅大英直搖頭說:「離正常差得遠啊。只是有人上班而已,還帶干帶歇。眼下我們不好上勁,帶養著他們一點。這個事故出得太窩囊了,對我們打擊太大了。」

  黃才貴說:「傅礦長,是這樣的。鎮裡對你、對你們這個原來的龍頭企業很關心。我也清楚你們的處境。事故一出更是雪上加霜。但不管怎樣,你們都要想方設法恢復元氣,促進生產。要麼找米下鍋,要麼借雞生蛋,二者必居其一。不要讓工人沒事就拖家帶口往政府跑,增加領導的壓力。如果沒有起色,不作為,鎮裡的意思就自行讓位,另請高明。晏鎮長擔心萬崗煤礦挺不過去,特地叫我們來了解情況,徵求你的意見。」

  傅大英心頭一緊,說:「我已經盡力了。現在就想聽指示。鎮裡要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個人沒有意見,服從組織安排。」

  黃才貴說:「這是你的姿態高。事故前後,鎮裡都接到舉報,也有不少人到鎮裡七嘴八舌地講。既有『口誅』,也有『筆伐』,主要是針對你們礦存在的問題。平常可以緩一緩,事故一出證明不是空穴來風。所以晏鎮長要求把問題拎出來著手解決。」

  傅大英連忙問:「哦?我還蒙在鼓裡。什麼問題?」

  黃才貴說:「一是帳目混亂,資金流向不清。另一個是任人唯親,搞幫派,搞山頭。缺少協商協作。主要幹部不能深入基層。」

  傅大英陰沉了臉,說:「帳目和資金可以查。礦里事務都是經過開會討論,少數服從多數。我最後拍板。」

  黃才貴說:「不管是否屬實,都要引起高度重視。組織上要求『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你們要做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傅大英尋思良久,點頭答道:「是的,感謝領導訓示。」

  黃才貴說:「我們在一起也算老朋友了,都還不錯。不能幫你,也不會害你。目前看,萬崗煤礦怎樣維持,鎮政府心裡沒底。會不會也走兼併重組的路子?」

  傅大英想,自己反正是案板上的烏龜,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就問:「這些新思路只是聽講,沒有接觸過。兼併怎麼樣?重組又怎麼樣?」

  黃才貴緩緩地說:「兼併,就是讓有條件的企業進入萬崗煤礦。注入資金,參加管理。重組呢就是以股份制形式把企業轉變到私人手上。目前,後一種方案鎮裡不提倡。」

  傅大英緊鎖眉頭問:「哪個企業有實力兼併我們?」

  黃才貴喝著茶,瞟了下駱幹事,接上說:「首先從本地的企業中挑選,鎮裡考慮到沙橋煤礦。一來你們兩家離得近,二來又是同行,管理上輕車熟路,容易上手。」

  傅大英擔心外面企業進來。當聽說是沙橋煤礦,心裡想「你們太抬舉沙老歹,也太小看我們了。」他判定鎮裡暫時並無成算,便說:「那好啊。」

  黃才貴說:「沙橋煤礦是在萬崗煤礦幫扶下幹起來的。沒有你們就沒有他們,是兒子和老子的關係。但他們後來居上。鎮裡的這個意向,還沒有最終敲定。如果兼併,你有什麼想法?」

  傅大英敷衍道:「有人幫扶那肯定好啊!就像我們當年幫助他們。」


  駱幹事說:「不是幫助,是接管。你也不要急於表態,到時候還要雙方齊心協力。」

  傅大英掃了駱幹事一眼,又看看黃才貴,說:「講心裡話,有人來接管萬崗煤礦這個爛攤子,我巴結不得,舉雙手贊成。感謝鎮政府為我卸了包袱。」

  辦公室里靜了好一會。黃才貴又問:「你們內部有沒有人能夠擔當大任?」

  傅大英裝作用心思考,一時沒有答話。黃才貴沉吟片刻,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問:「殷和同這個人怎麼樣?」

  傅大英聽著,心裡倒坦然了,暗想:接管萬崗煤礦也要找個得力的人來!是個人都行?還沒學走就要學跑?嘴上卻說:「年輕人,好得很啊。」

  駱幹事說:「我們要實事求是,怎麼個好法?」

  傅大英說:「年紀輕,有文化。在礦里幹了這些年,也有些經驗了。」

  黃才貴說:「光有這些不行。關鍵是不是個帥才?有沒有群眾基礎,能不能獨當一面,帶領大家另闢蹊徑。」

  傅大英說:「這可以一步步培養啊。哪有天生的『腦袋特別靈』。」

  黃才貴、駱幹事一前一後點了點頭。黃才貴又問:「你的意見呢?」

  傅大英說:「我沒有意見。和先頭講的一樣——聽從上面安排。」

  黃才貴說:「你們現在確實困難,這我知道。鎮裡也在操心。本來應當晏鎮長親自和你談的。只怪他太忙了,這樁公幹才落到我頭上。」

  傅大英說:「哪個來都一樣。我積極配合。」

  黃才貴說:「所以你們當時培養後備力量,也算有眼光。」

  傅大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實在力不從心了,真想好好休息。」


  黃才貴不以為然地唉了一聲,說:「不是你講得這麼簡單。真的啟用新人,你不光要扶他上馬,還得送上一程,方顯大家風度。」

  傅大英:「黃主席過獎了,我們現在落伍了。最終還是年輕人挑大樑。」

  黃才貴:「處理萬崗煤礦是個大事。晏鎮長不光操心,還要能放心。弄得不好,你們丟里子,鎮裡丟面子。」

  傅大英:「這有什麼不放心的。鎮裡的決定,我全力支持。」

  黃才貴說:「這樣也好,鎮裡多一個選擇。我還要囉嗦幾句,真走到那一步,你也不要上心。既要擔得起,也要放得下。我們是公事公辦。」

  傅大英說:「你們多慮了。我雖然是個農民,這點覺悟還有,一定講到做到。」

  黃才貴說:「到什麼時候講什麼話。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就是這麼過來的。那時候我哪裡就年齡大了?晏鐵嘴後台硬,等急著走馬上任,我就下來了。怪就怪日安鎮緊鄰縣城,工礦企業又多,在弋水縣也算個風水寶地。多少人都想在這裡鍛鍊鍍金。先前開會,我帶嘴巴講。現在開會,我帶耳朵聽。當初是想不通,恨不得他吐的血我都要喝一碗。後來想開了,台上台下也就那麼回事。哪個能風光一輩子?我姓黃的不當頭了,誰也不要想踩我捏我。別看台上那些人臉上光鮮,屁股上都有屎。話又說回來,晏鐵嘴對我還不錯,能關照到的地方也都想到我。」

  傅大英經黃才貴這麼一講,似乎更淡泊了幾分,堅定地說:「我不要開導的,還是那句話——服從安排,不當絆腳石。」

  黃才貴看傅大英說得乾脆,認為自己此行的目的達到了。幾個人又閒扯了一番。臨走,黃才貴補充道:「大英啊,真到那一天,煩心事少了,紅顏知己也少了。能不能耐住寂寞,還看你的修行。」

  傅大英苦笑說:「哪裡的話,老來不提少年勇。」

  黃才貴拍拍傅大英肩膀,笑了說:「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

  多年前,殷葫蘆、湯秋滿作為萬崗煤礦的高材生(實際就是高中生),被送到省立煤校接受技術培訓。學習期滿回礦,殷葫蘆分在生產科,湯秋滿分在安全科,成為萬崗煤礦的青年骨幹。

  殷長水年事已高,便從副礦長的位子上急流勇退,讓殷葫蘆頂替他在調度室鍛鍊。老殷畢生的心血都在兒子身上。他不僅鼎力支持傅大英坐穩江山,在礦里也勤勤懇懇,謹小慎微,就是為了給殷葫蘆創造條件。老殷知道自己是個文盲,再怎麼修煉都難成正果,而有些事業需要好多年甚至好幾代的努力才能實現。如果殷家人能祖墳山發熱,希望就在殷葫蘆身上。

  有了父親的鋪墊,殷葫蘆工作上風正帆滿。在權力爭鬥中,他這個晚輩沒有傾向,未露鋒芒,不僅躲過了傾軋,還漁翁得利。原來的生產礦長趙喜苗失勢免職,傅大英投桃報李,讓殷葫蘆代理生產事務,條件成熟了便可轉正。同時出道的湯秋滿,仍然是技術員。

  殷葫蘆工作頗得要領,漸漸成了礦里的紅人。出任生產礦長以後,殷葫蘆嫌有的人礙手礙腳,便不再隱忍。相比老一輩,殷葫蘆欠缺的是經驗,在文化上有明顯優勢,加上傅大英支持,在壓制管道寬、董公火一幫元老的過程中占得上風。殷葫蘆發現原來的上級如今在自己面前誠惶誠恐,心裡無盡的暢快。他想,好漢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成天在礦里跟這幫老粗一塊攪和,平起平坐,豈不是辜負了滿腹經綸,踐踏了壯志雄心。萬崗煤礦開辦二十多年,一貫是得生產者得天下。歷任礦長都是這麼上台的。殷葫蘆私下謀劃,在生產上培植親信,結成一張網,首先覆蓋住自己分管的一方地盤,再伺機擴張。遇上亂局,便可一飛沖天。


  工隊裡,殷葫蘆悄悄在班組長中間曉以利害,施以恩威。班組長干一天活得一天錢,誰給實惠就向著誰。殷葫蘆又慢慢把觸角伸向隊長。

  姚疤子和傅大英同村人,是個死忠。殷葫蘆暗示了好多次,不知道姚疤子是不願意還是聽不懂,反正跟原來一個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錢老七嘻嘻哈哈表態:「殷礦長,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我姓錢的絕對支持你,擁護你。聽殷礦長話,跟傅礦長走。只要是領導,哪個話我都聽。領導對我不一樣,我對領導一個樣。」

  殷葫蘆恨不得拿把銼刀修理錢老七的臭嘴,「個個話都聽,跟個個話不聽不是一個樣!老子栽培你屁用。扶不起的豬大腸。」等錢老七走了,殷葫蘆狠狠啐了一口。

  大喇叭動心是動心,可還看不清形勢,沒有徹底轉變過來。他把連襟瞅了又瞅說:「我有什麼行不行的,只怕你可行?礦里幾個老骨頭像祖宗牌子一樣擋在前頭。你可能罩得住!」

  殷葫蘆沒料到大喇叭這樣小看他,冷笑一聲說:「真是『人看不見山長,豬看不見人長』。我早有大志,還永遠在人家手下!萬崗煤礦真正的英雄好漢,不久的將來你們就會看到。你就等著後悔吧!」

  在礦里,殷葫蘆只尊重傅大英。因為生產蒸蒸日上,殷葫蘆的大名不時在鎮裡叫響。漸漸地,井下安排、工程定額、工資核算都轉到殷葫蘆手上,由他當家作主。這讓殷葫蘆更加趾高氣揚。他定的條條框框常常壓得下面人喘不過氣來。殷葫蘆暗自想,和手下人也能像皇帝和臣子那樣等級森嚴,山呼萬歲,那該多好。

  如果有工程貿然開工,哪怕是傅大英點頭的,殷葫蘆也會不依不饒訓斥工人:「這是哪個批准乾的?湯秋滿還是董公火?我怎麼不知道?好呀,依管道寬講的干是不是?你們告訴我,到底聽他們的還是聽我的?生產上哪個說了算?誰是生產礦長!」一連串的責問把工人嚇唬得噤若寒蟬。最後,殷葫蘆還不忘祭出奪命法寶:「誰叫你們幹的,月底你們就向誰要工資。記好了千萬不要找我。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管,一絲一毫不想管,落得自在。」

  工人一聽工資沒有著落,心裡慌了,拼命澄清。他們責怪管道寬、湯秋滿或董公火,逞能,不懂裝懂,像剝了皮的山芋——人屎樣子,等等等等,來討好殷葫蘆。殷葫蘆每聽一句挖苦,心頭的怒火就消減一分。工人罵得越惡毒,殷葫蘆笑得越開心。樂夠了,他裝出親和的模樣,和工人促膝談心,告訴他們:「井下安排,就是傅老大也要聽我的,不然不亂套了?連我都不報告,這還了得!燈籠火把,也想在雲裡霧裡放光彩!說句不客氣的話,生產上除了我,都是一群糊塗蛋,純粹瞎摻和。」

  有的工人說:「也不能那麼講。老一班輩的在礦里幹了二三十年,沒吃過豬肉也看到豬走路。煤礦多少也懂一點。」

  殷葫蘆輕蔑地說:「啐,我還不清楚他們。你們講哪個行?講『半瓶醋』還算抬舉了他們。今年不是我抓得緊,把生產幹上去了,礦里的老老小小能吃香的、喝辣的!一個個只曉得快活,不曉得感恩。」

  工人看殷葫蘆罵起幹部來都斬釘截鐵,毫不留情,哪裡還敢多嘴。紛紛巴結殷葫蘆,誇他年輕有為,文武雙全。殷葫蘆看到了歸附之勢,更加心高氣傲,志得意滿。

  為權為利,殷葫蘆寸步不讓,分毫必爭。在他的步步緊逼下,老杆子隱忍退讓,嫩芽子垂手乞憐。當然,也少不了有人喊冤叫屈。傅大英總是說:「幹事業就要有闖勁!年輕人嘛,哪能沒有缺點?邊干邊改就是好同志。關鍵要把工作干好。」

  殷葫蘆走馬上任漸漸就青出於藍,老殷寬心之餘也顧慮重重。他告誡兒子不要鋒芒畢露,得饒人處且饒人。殷葫蘆不以為然,開導老殷說:「……歷朝歷代,唯狠不破。饒恕敵人,就是自廢武功。」

  殷葫蘆自行其是,繼續閉關修煉,開門發功。殷長水難以辨別,是自己膽小怕事,還是兒子朝氣蓬勃。


  隨著權勢攀升,影響步步擴大,殷葫蘆越發自鳴得意。說起話來口無遮攔。他說老管是「糊塗蟲」,董公火是「老廢物」。湯秋滿結婚幾年了還沒有小孩。殷葫蘆嘿嘿笑道:「要麼男的是個『秕殼稻』,要么女的是個『公人』。」又補充說:「夫妻倆在床上一年忙到頭,翻來滾去的盡做些無用功。真不行找他自己光棍兄弟試試啊。配個種就那麼難!幾年不見效,可想而知平時的工作。」

  煤礦里供應銷售是肥缺。殷葫蘆把馮白臉比作「牛螞蟥」(吸血鬼的意思),對他意見最大:「沒有我的生產,哪來他的銷售?把紅珠賣了差不多。沒有老子,哪有兒子。純粹萬崗煤礦養肥了他,傅礦長養肥了他。」

  柳蘭,這個和傅大英關係特殊的纖纖女流,殷葫蘆也沒有放過,戲稱「白骨精」。而傅大英呢,不知道殷葫蘆是貶損還是褒揚:「萬崗煤礦的唐僧肉。」

  工人驚訝之餘,直伸舌頭問:「殷礦長,傅老大對你不錯。一路提拔重用,你連他也誣衊呀?」

  殷葫蘆高傲的說:「我才不誣衊他呢。你們以為他了不起吧?他提拔我?我要他提拔?是金子在哪裡都發光!就憑我還靠他吃飯?望望他幾個字寫得,東倒西歪,背心溝不對屁眼溝,字比人還丑。你們以為除了他就沒人能幹礦長?」

  工人說:「傅老大幹煤礦這些年,風風雨雨,沒有栽跟頭就算不錯了。礦長不是什麼人都能幹的,遠的不講你看看柯發——」

  殷葫蘆厲聲打斷說:「屁話!他不干照樣有人干,說不定比他幹得還好些。只怕旁人干礦長,傅大英能捨得吧。幹部越大越好當。亂世出英雄。」

  這些話在礦里不緊不慢地傳播,又不偏不倚傳到各個當事人耳朵里。老管說:「他媽的,人不曉得天曉得。當年不是我們這幫老傢伙,拿鋤頭在河灘邊上扒鵝卵石開井口,白手起家,今天還有萬崗煤礦!傅礦長還在我後面來的呢。三九天裡過流沙層,齊腰深的水,上班就像坐水牢。幹了幾個月,多少人落得一身病。講旁人你們不曉得,馬卵子你們總能看到吧!年輕時候頂呱呱的小伙子。哦,現在萬崗煤礦有個樣子了,就嫌棄我老頭子來了。他媽的,殷長水在礦里都沒得資格講我!」

  管道寬說完,想到自己還幹了個安全礦長,也算先苦後甜,比同一輩的老工人好上十倍,轉而又笑了,說:「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幹不了幾年就要讓位了,隨他們年輕人怎麼講。只要傅礦長不嫌棄我,他殷葫蘆算老幾?我就當他放屁。」

  董公火更不在殷葫蘆眼裡。聽了管道寬的話,附和著苦笑,搖頭,嘆氣。

  湯秋滿比殷葫蘆小几歲,起初沒在意。況且,在礦里干技術員也不錯。可左思右想「秕殼稻」「公人」,不由得義憤填膺,說:「殷葫蘆講得對,老子『秕殼稻』,現在正在灌漿,灌滿了澆到他家春杏岔溝地里好育種。就他有能耐?生產礦長換了哪個都一樣地干。他不是老子提前鋪路搭橋有什麼了不起?在省里培訓考試,分數還沒有我高。」

  殷葫蘆一貫眼空無物。他曾經拉攏湯秋滿在萬崗煤礦並肩戰鬥。想不到這小子不積極配合,竟然曝光省城舊事,還想給春杏育種,還想當生產礦長。

  「這不是明目張胆和我作對?不能為我所用,就不能為我所容!」殷葫蘆想,「如果連『稻秕殼』都治不住,以後哪來威信?」

  殷葫蘆心中翻江倒海。他找到湯秋滿,凝神逼視:「秋滿子,事故出了沒有倒霉,骨頭縫裡作癢吧?」

  和殷葫蘆當面了,湯秋滿難免膽怯,硬著頭皮說:「我哪兒不疼,哪兒也不癢。該罰的罰了,坐牢也不止我一個。」


  殷葫蘆:「不疼不癢就給我老老實實在家裡呆著。想往上爬,小心梯子倒了摔斷腿。」

  湯秋滿說:「多虧你提醒。我就這個樣子,改不掉了。」

  殷葫蘆:「這個樣子就不行。憑你,重案在身野心還不小!公安局放過你,小心那幾個死鬼還要找你。」

  湯秋滿說:「有帽子你儘管往我頭上扣。我長嘴巴不能講話?」

  殷葫蘆捶捶桌子,說:「不一定!飯能亂吃,話不能亂講。老子上面有人。」

  湯秋滿害怕,打算走開。殷葫蘆擋住不讓走,說:「看在同學一場,我鄭重警告你,總有一天你要為你的那些屁話付出代價。」

  湯秋滿說:「大不了你爬到傅大英的位子上,我不在萬崗煤礦干就是了。」

  殷葫蘆惡狠狠點頭說:「知道就好。不講從小到大,就講從進礦到今天,我的脾氣你好好掂量掂量。」

  柳蘭也知道了。她第一個反應是:我是白骨精?我就那麼壞?又想:白骨精長得不差呀。我皮膚好,本來就白嘛。柳蘭走到鏡子前左照照右看看,雪白乾淨的臉,苗條有致的身材。她尋思殷葫蘆的評價還算正面,那就隨他講吧。

  但萬崗煤礦不乏精靈古怪的人。他們給柳蘭用心分析,仔細推敲——白骨精就是想吃唐僧的肉,還要吸唐僧的精水。那麼誰是唐僧呢?殷葫蘆明明白白講了,就是礦長傅大英!怪不得柳蘭人到中年仍然春光水潤,原來是傅大英暗中滋補!聽到這裡,一道紅暈從柳蘭臉上直透到胸口,連她對面的石灰牆也要映紅了。柳蘭罵道:「這小一班輩的人講話就不怕招來報應?罵我就是罵他媽。我是白骨精,他媽就是狐狸精!」

  柳蘭罵了,仍然咽不下這口氣,又原原本本告訴傅大英。傅大英心中不悅,可考慮到殷葫蘆搞生產確實讓自己省心不少,便說:「你還計較他小青年。」

  「都娶老婆生孩子的人了,馬上三十歲了,還小青年!你評評理,他講的慪不慪人?就是你慣壞了他。」柳蘭說完,滿臉嗔怒看著傅大英。好像傅大英不責怪殷葫蘆,她就要責怪傅大英了。傅大英見柳蘭柔媚可掬,眼神又尖又細、比繡花針還要尖還要細一百倍一千倍呢,便扭開頭說:「他呀,那是年輕狂妄。」

  那些消息也傳到馮白臉耳朵里。馮白臉是聽紅珠講的,紅珠又是在絞車房玩聽舒娥拉呱出來的。這些流言,有多種出處,不同註腳。聽的人個個咬牙切齒,恨不得找殷葫蘆當面對質。不料馮白臉大度地說:「殷葫蘆這話講得有水平,這話不愧是知識分子講的,也只有知識分子才能講出來。當年沒有培養錯,難怪他當副礦長。我佩服。」

  萬崗煤礦有個習慣,偶爾在某個節假日,把不當班的大小幹部聚攏在一起開個茶話會。說說礦里事情,談談下步打算。

  又是這樣一個場合。傅大英和大家通報了事故帶來的衝擊,直接損失間接損失。講完外部環境又回頭來要求內部加強團結,不能一盤散沙。傅大英的情緒傳染了會場。接下來,大家也都先後發言,說了問題,表了決心,也有敷衍應景的話。有關工資的事誰都不敢說。會場上安靜下來。你看我,我看你,只顧吸菸喝茶,吃瓜子,吃水果,不再出聲。管道寬四下看看,清清嗓子。大家以為他要說話,他卻從果盤裡拿出鹽蒜頭來吃。旁邊人就問他,為什麼不吃水果光吃大蒜。


  管道寬回答說:「鹽蒜頭是傅礦長過細,打招呼買的,能預防感冒傳染病。吃了對身體好,就是嘴巴有氣味,難聞。我老頭子吃不要緊。你們年輕人怕老婆罵的,少吃。」

  好幾個人也跟著動手剝起大蒜來。管道寬剝了幾瓣蒜頭吃,順便說了個謎語讓大家猜:「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一到要分家,衣服拉稀破。」

  剛說完,錢老七就說「大蒜大蒜」,讓老管換一個謎語來猜。管道寬憨厚笑了,夸錢老七腦子活絡,又搖頭說:「就記得這一個,沒有其他的了。」

  錢老七說,礦里要上下一條心,越干越興旺,不能像剝大蒜樣的要分家。他怪管礦長說得不好。另幾個聲音不怪老管,都怪錢老七盡說胡話。湯秋滿揪住錢老七的耳朵,問他疼不疼?是不是在做夢?

  笑著樂著,氣氛輕鬆些了。大家又說了些加油鼓勁的話,會場上就分成幾塊,閒談散扯了。

  馮白臉看大家像屁股底下坐了刺蝟,耐不住想散場了,就起身把果盤裡的桃子、杏子端到殷葫蘆面前,說:「殷礦長搞生產辛苦,這些要首先慰勞你。你呢,有文化,又有品位。你是喜歡吃桃子呢,還是喜歡吃杏子?」

  殷葫蘆雖然驕傲,但馮白臉端著果盤來捧場,還是覺得意外。他怕馮白臉有圈套,又不好推辭,只得笑笑說:「差不多。杏子要剝皮,吃得少。桃子吃得多些。」

  馮白臉也笑著,說:「殷礦長桃子杏子都喜歡,胃口好,有福氣。依我看你不能光吃『桃子』,不然『杏子』有意見,『桃子』家裡人也有意見,而且消化不良。」

  馮白臉端起果盤往殷葫蘆那邊走,就有人預感他要惹事。只是找不到由頭阻攔,即便阻攔馮白臉也不會罷手。馮白臉一攪和,會場上人都來了精神。殷葫蘆臉紅得要冒出血來,他一揮手把果盤攉到地上,說:「你一屁股的屎,以為我不知道!」

  馮白臉強裝笑臉說:「殷礦長,茶話會,談心會。不要發火,注意形象。」

  殷葫蘆大聲斥罵:「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

  馮白臉不再裝了,說:「我不是好東西,你光明正大講就是。只要是事實,我當面承認。不像你,當面叫哥哥,背後掏傢伙。大家評評看,我端水果給他吃,錯啦?你護什麼短?發什麼飆?你心裡有事心裡驚,不打自招還怪得了我!你曉得桃子、杏子就你一個人吃呀?說不定還有野鳥啄呢。」

  殷葫蘆氣暈了,半天懟出一句:「你是好的!」

  馮白臉說:「不服氣,你偷偷跟著我就是的,只要能捉住我。繩子棍子直接到我家紅珠倉庫里拿,省得你又要額外花錢買。」停了一會,馮白臉又說:「我勸你還是把自己管管好。不要光貪吃,還要防止卡喉嚨。你年紀輕輕的,忘性哪就那麼大!」

  殷葫蘆滿臉鐵青,對馮白臉這不陰不陽的話又難以發力。真的鬧起來,也是越攪越臭。在馮白臉面前,殷葫蘆也缺少鬧騰的底氣。從這個茶話會開始,殷葫蘆和馮白臉從私底下勾心鬥角變得水火不容。


  馮白臉平時的做派雖然招人反感,但他在社會上廝混久了,遇人做人,見鬼變鬼,樣樣通透。真正仇視他的人卻不多。這一次對殷葫蘆發難,大多數人都站在馮白臉一邊。「桃子杏子」的故事成了套在殷葫蘆脖子上的繩索,雖然不是死結,卻再難鬆開。時不時勒得殷葫蘆胸悶氣短。礦里人閒談海扯不經意就會提及。而殷葫蘆爆料馮白臉的醜聞,馮白臉一點不在乎,說:「我又不為了省錢搞家裡人。是人家主動和我好,這又不醜。什麼不要臉不要皮的。這要算不要臉,我十八九歲開始就不要臉了。我不要臉慣了,我是不要臉先進個人!」

  先前,馮白臉和殷葫蘆明爭暗鬥還顧及些情面。現在撕破臉皮了,怎麼解恨怎麼搞。

  馮白臉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殷葫蘆,你只能欺負那些老實人!和我玩,老子一根鐵雞巴日死你。我的相好多呢,哪叫我長得漂亮又有錢。人家不找我還找你?風流地界我早就多吃多占了一千一萬里,你不服只有張嘴巴望著。不光你恨我,我自己都恨自己。」

  傅大英初登王位的時候,手下爭鬥不利於統治。如今,幾方傾軋反而有好處。大家爭著向他靠攏,邀寵。

  傅大英對「結網」之說,十分氣惱,尋思:「這殷葫蘆分管一片,呼風喚雨,哪一樣不是我網開一面!還要結網?要網誰?想抓我把柄?想踩我尾巴?有文化的人心眼是多,怪不得曹操殺楊修。你縣裡鎮裡有人,別人縣裡鎮裡哪就沒有人?一升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有些事情我沒有認真,不是你十全十美,只是不想打擊積極性。還蹬鼻子上臉,把我當膿包。」

  傅大英考慮再三,告訴柳蘭,從現在起條子上不見我的批字,任何人不許在財務先斬後奏。

  柳蘭說:「本來就是的嘛。不然個個要特權,財務帳又不好做。我不曉得多麻煩。」

  傅大英又通知調度室:「所有生產計劃、定額報一份到礦部辦公室備案。以後任何調整,必須經過我同意才能執行。」

  調度室當然支持。管道寬說:「小湯有文化,平時勤快些。每月月頭把傅礦長要的東西整理好報上去。忘記了,挨板子的就是你。」

  殷葫蘆打算雄心勃勃干一場。沒料到和馮白臉較量折了一陣,還不得人心。網沒有結成,又讓傅大英捅開幾個窟窿。殷葫蘆暗想:「傅大英聽信誰的讒言,做這樣的決定。這不啻把我大卸八塊。」

  殷葫蘆想到大喇叭,「當時真的撤了他,現在就不會受他牽連。」殷葫蘆又怪罪到春杏、春桃的婦人見識。

  「生產上來了,一俊遮百丑。一個事故,什麼倒霉事都和我沾了邊。」殷葫蘆回過頭想:「如果撤換了大喇叭,自己更加勢單力薄。」

  殷葫蘆發現,原來有心歸順的人,現在又徘徊不定。明明勝利在望了卻又遙遙無期。如同貪嘴的孩子,搶來糖果,嗅到香味,正要品嘗,卻被奪走了一樣。殷葫蘆抱怨道:「礦里是各管一塊。我只要把生產抓上去了,出事故,和我屁相干!他湯秋滿當班,第一個有責任!他管道寬抓安全的,第二個有責任。他傅大英是礦長一把手,當然要全面負責。現在,他們沒事,讓我遭殃。我支持笪喇叭,是讓他大膽工作,為礦里做貢獻。我還教他出事故?」

  以前,大喇叭動不動張狂,而殷葫蘆聽之任之,把些班隊長氣得七竅生煙,卻又扳不動他,只能幹生氣。現在,他們不敢招惹殷葫蘆,有機會就拿大喇叭的口頭禪反嗆他。

  事故以後,大喇叭雖然未受責罰,卻也難辭其咎。小磨一死,又少了個幫手。大喇叭再不敢旁若無人,指天叫罵。原來穿山越嶺的嗓門,如今漸漸啞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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