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不曾年輕
2024-09-13 20:38:10
作者: 李祺安
從青山寺回去以後,喬山、愛華都盼望著能天天見到對方。愛華十天半月來姐姐家一次,偶爾住上幾天。愛華到月華這裡,喬山既高興,又手足無措。只要去黑子家裡,就能見到愛華。喬山卻不敢約愛華出來,甚至不敢和愛華一道走路。愛華回竹嶺了,喬山又倍感失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喬山羨慕起那些能說會道的人來,覺得自己滑稽可笑。認識愛華之前,喬山只操心「事」,比如工具合不合手,施工條件好不好。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人」了。過去只知道做事,對人視而不見。如今惦記著人,對事聽而不聞。
喬山和愛華處對象的消息傳開了。愛華這個模樣出眾的姑娘看中了喬山,萬崗煤礦以至秧溪的不少人都說喬山苦盡甘來。連小孩也學起大人的私房話,說喬山娶了愛華,等於多了床墊被,睡覺就暖和了。有的人祝福,也有人忌妒。
和愛華在一起,喬山的文化底子就暴露出來。喬山告訴愛華,弟弟喬水在新江。愛華聽明白了,就幫他把「新江」糾正成「新疆」。喬山以為新江和黑龍江挨在一起。愛華告訴他,新疆和黑龍江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距很遠。有幾百個萬崗煤礦到竹嶺這麼遠。愛華這些出自善意,卻催生了喬山自卑的種子。起初,不管愛華講什麼問什麼,喬山都愛聽愛答。漸漸地,喬山擔心在愛華面前出醜,不敢隨便講話了。
喬山沒有戀愛的時候,曹滴滴覺得喬山沒有歸屬。雖然並不屬於她,但心底有所寄託。現在,那個寄託破滅了,滴滴心中悵然若失。喬山不知道這些,他只感覺自己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先前喬山不被看好。隨著愛華走近他,大家的看法完全改變了。滴滴也不例外。以至於喬山在大院裡遇見滴滴,竟然有些陌生了,甚至感嘆原來還有滴滴這麼一個人!喬山興頭上就和滴滴打招呼,卻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曹妖——」
滴滴並不像平時那樣又笑又叫。她一句話沒說,只是淒惘地看了喬山一眼,回過頭無精打采地獨自走遠。喬山不由得無限憐惜,恨不得有人攙扶她走到天涯。
萬家莊來了個草台戲班唱戲。前些年,這裡的人還追著看電影電視。後來看得膩了,又把尋常戲班當作稀罕。戲班的宣傳車在大路上敲鑼打鼓走一遭,就有許多閒人跟著看熱鬧。甚至正在田裡農忙的人也要丟下活計瞧個新鮮。上妝的女演員一個魅惑的眼神,或伸著蘭花指秀一個招式,就能讓他們無比激動,流連忘返。
黑子讓愛華不要回家。又指派喬山,早班下班了騎自行車去竹嶺接陳大媽來看戲。晚上一同在他家吃飯。
陳大媽非常高興,邊走邊問喬山山外面的情況。經過幾道大坡,陳大媽反覆說「我下來走,累人又傷車子」,喬山還是帶著她不費氣力地翻越過來。
半下午,他們就到了大院裡。陳大媽和女兒女婿說起路上經過——從家門口上了自行車,腳就沒有沾地,一直到大院裡下來,年輕人好力氣。這話讓幾個淺薄鬼聽了,竊竊笑話喬山是「丈母跟前練騷勁」。
月華在家做了七個菜,另加一道湯,專門慰勞老媽。陳大媽看戲的勁頭顯然勝過吃飯。她說:「丫丫呢,鐵蛋呢?他們小,正在長,多吃些。」又說:「喬山吃苦了,大熱天的。你也多吃些!」
愛華這時說:「媽,你叫這個吃,叫那個吃。怎麼不叫我吃?偏心。」
陳大媽說:「你是家裡人,還要我一個一個地客氣!我在太陽底下走熱了,再好的飯菜也沒胃口。」
黑子說:「什麼家裡家外,慢慢不就要變成一家了麼。」
幾雙眼睛看向陳大媽。月華說:「媽不吃飯是戲癮上來了,來不及要上場了吧?」
愛華插嘴說:「可不是的。戲迷。」
陳大媽笑了,說:「那也不假。我們要趁早去占個好位子,看得清楚。」
黑子說:「你們快吃快去。我晚上看家。」
月華說:「看家?我們這個窮家有什麼東西給人偷!」
陳大媽說:「不去也行。鐵蛋、丫丫全歸你。我們落個自在。」
黑子趕緊說:「那我也去。喬山也去。我們都去。」
喬山不滿黑子了,心裡想:「我當然要去的。你不去我都要去。」
吃完晚飯,剛剛斷黑。已經有人呼朋引伴往戲場去了。
黑子一家草草收拾碗筷,也開始動身。黑子扛著女兒,喬山提著兩條板凳,月華愛華左右護著老媽往戲場走。鐵蛋一會牽住媽媽的手,一會兒又拉著小姨的手跟著。
戲場有許多人了。陳大媽連連責備月華不該來遲了,中間沒有地方了。月華便推託黑子誤事。她找個高些的地方讓喬山放下板凳,和母親坐下來。喬山把另外一條板凳接在一起放平了,讓愛華和陳大媽挨著坐。母女三人嗑著瓜子說著話。喬山插不上嘴,只盼望戲台上早些開演。黑子的手由女兒攙著,一會兒到這一會兒到那。鐵蛋遇到幾個夥伴,叫喚著一轉眼就跑不見了。
演出在吵吵嚷嚷中開始了。有唱黃梅戲的,有拉二胡吹笛子的,也有跳舞的。大多數節目是男女生獨唱流行歌曲。
陳大媽識得些字,看戲的時候也能說上幾句給人聽。她偶爾對著戲台上咂嘴說:「現在的年輕人,你看看那衣服!」還有兩次,陳大媽固執地說台上一個演員的台詞念錯了,那口氣分明在說「還不如我呢」。
月華猜想母親一定在惋惜流逝的歲月年華。月華驀然記起在青山寺看到的那個跪在佛像前的老奶奶,又想到才上幼兒園的女兒,不由得幾分感慨。這時陳大媽說:「想想從小大人帶我看戲,到今天我帶你們看戲。好像沒過幾天,人就老成這樣了。」
月華說:「管它窮的富的,過一天是一天。不都像唱戲,台步要那麼走。世上有,戲上有。」
陳大媽也說:「戲上有,世上有。」
月華怕母親提起父親離家出走的傷心往事,連忙指著戲台說:「哦,又出來了,那個會翻跟頭的猴子又出來了。」
幾個人的注意力轉到戲台上。丫丫在黑子懷裡睡著了,黑子抱過來給月華。月華一把推開說:「我忙了一天。晚上看戲,板凳才焐熱。你就記得照顧我。」
黑子看看丈母娘,又看看月華說:「我坐不是坐,站不是站,不也帶了她半場戲的工夫?」
喬山站起來,要把位子讓給黑子。月華起身拉喬山坐下,說:「不管他,你坐你的。」回頭對黑子說:「你不是說晚上看家嗎?現在小偷恐怕出來了,帶丫丫回去正好。」
黑子很不情願。但月華姐妹、喬山都希望他走開。黑子抱著丫丫,憤憤不平地對月華說:「你給我看到最後一個走。唱到天亮你看到天亮。明天在家裡講給我聽,少一個都不行。」
黑暗裡,喬山和愛華悄悄說了幾句話。大多時候還是聽陳大媽說。愛華不喜歡看戲,愛聽流行歌曲。唱《橄欖樹》的時候,台上的演員向台下連問了幾遍「知不知道三毛」?有人說知道,有人說不知道。喬山覺得演員似乎也問了自己,便努力地回憶認識的人里有沒有叫三毛的,嘴裡不由自主地念叨:「三毛呀?哪個三毛?」
愛華用胳膊碰了喬山一下,帶唱帶說:「就是『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那個三毛,《橄欖樹》歌詞的作者。」
喬山醒悟過來,借著燈光看愛華俏麗的臉,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看了幾個節目,都是些老的,以前聽過的。愛華不想看了,就和母親姐姐打招呼,要中途退場。陳大媽看著他們兩個人,不想動身,欲言又止。這時月華說:「你們先走,我陪媽看完了跟後就來。」
喬山完全聽愛華的,提起凳子回家。路上,愛華攀著喬山的胳膊慢慢地走。喬山一下子緊張得不會走路了,打了好幾回踢絆,還踩了愛華一腳。路過的車燈徐徐照過來,喬山急忙抽開手臂,和愛華分開幾步距離。喬山那怪模怪樣,讓愛華好氣又好笑。
柱子聽說喬山談了對象,就問常去礦部大院的兒子。躍飛垂著眼皮淡淡地說:「聽講什麼黑子姨妹,竹嶺那邊的。」
柱子繼續打聽,得到證實後回家告訴了秋玲。喬山有對象了,秋玲恨不得推著輪椅就要到萬崗煤礦來。看看是哪家的姑娘,什麼個模樣。從前的媒人就著機會對秋玲說:「我說過的吧。喬山那時候婚姻沒動頭,是『時辰沒到』。現在是時候了。」
喬山再到杜家幫忙做活,秋玲就叫住盤問。喬山紅著臉承認了。秋玲比喬山還要高興,說:「好啊,好事啊。山子,你還認我是小姨,就帶她來讓我看看。」
喬山想過帶愛華去小姨家,而如何同愛華單獨從萬崗煤礦走到秧溪,成了難題。這樣一遲疑,愛華又回竹嶺,就拖延了下來。
陳大媽又到女婿這裡來過幾回,覺得喬山不錯。每次她都要問一些家長里短的話。月華一五一十地講,黑子挨一挨二地圓,都還過得去。陳大媽把青山寺抽籤的事漸漸淡忘了,說:「這樣也沒有什麼說的了。愛華抽空去看看這個小姨。喬山沒有父母,就當小姨是媽。」
黑子立即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來家裡玩的喬山。喬山再也含糊不了了。愛華的一舉一動也鼓勵了喬山。他不知哪來的膽氣,對愛華說:「下午去,我小姨說了想看看你。我們吃了晚飯回來。」
陳大媽和月華都說兩個人騎自行車從大路去。喬山堅持走小路。她們以為喬山有意和愛華步行,營造私密氛圍。而喬山心裡是為了避開村口和河邊上洗衣服的婦女,甚至害怕在路上遇見熟人。他帶愛華繞著道兒走。愛華走得累了,忍不住責問起來。喬山說:「省得和有些人碰面了……問許多鬼話,囉嗦。」
愛華不滿地說:「那就一輩子不見人,不走直路走彎路,不走大路走小路?」
喬山額角沁汗,說:「走一回是一回吧。」
愛華苦笑,喬山也苦笑。村頭河邊還是有人注意到他們,指著說著。
到杜家了。喬山朝屋裡叫到第二聲「小姨」,就聽見裡面有個板凳倒了的聲音。秋玲大聲問:「山子,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兩人已經走進屋了。喬山不好意思回答。愛華走上前,比著喬山叫秋玲「小姨」。
看到愛華,秋玲一下不笑了。她伸手拉住愛華哽咽起來,嘴裡喃喃地說:「山子總算出頭了。這麼多年,我眼睛都要望瞎了。」
喬山、愛華無言以對,扶秋玲坐穩。好半天,秋玲對愛華說:「你多像一個人,你多像那年我們河灣里淹死的好妹啊!漂漂亮亮一個人,可惜了。」
愛華聽了,心裡冰涼。喬山滿心歡喜,沒有覺察到,不停地朝愛華笑。秋玲一遍遍地叫愛華坐,一遍遍地把她上下打量。她問喬山:「你們上午怎麼不來?你姨夫、躍飛都在家。這下不曉得跑哪去了。」
愛華說:「上午來,我媽講怕你們家裡忙,打攪了做事。」
「真過細,真是當家過日子的人。」秋玲說,又問愛華:「你媽在哪?叫她來玩。」
愛華說:「這幾年我媽身體差了些,一到我姐姐家就不想動了。」
秋玲說:「應該我們登門請她來的。她再不能動也比我好呀。」
愛華說:「我媽是勞苦命。不比小姨有福氣,有人給你樣樣事情做得好好的。」
秋玲情不自禁地笑了,說:「哎呀,我家喬山真是出頭了。山子,小姨不便當,你給我逮只雞殺殺。你最好跑一趟,去找你姨夫回來。」
喬山不想叫姨夫回家,也不想捉雞殺。秋玲不高興了,說:「叫你到我家做事,你沒工夫都要抽空來。叫你逮只雞子就那麼難?就算幫小姨一個忙。小姨是個廢人。這麼多年了,旁人不曉得你還不曉得?」
愛華攔著說:「小姨,你不要客氣的。我們就是來看看你,坐一會兒就走。」
「坐一會兒就走?這話哪個教你講的!」秋玲哪裡肯依,只顧問喬山:「沒逮到啊?再去邊屋,看雞窩裡有沒有!」
喬山說:「算了算了,雞窩裡是只生蛋的雞。」
秋玲說:「不管它,不管它。聽小姨的,捉住再說。」
這時,柱子回來了。看到喬山愛華,柱子就說:「聽村口的人講我家來客了。原來是你們。」
柱子聽老婆嘮叨了一番,便躡手躡腳去邊屋把雞逮住,到廚房宰了。秋玲從柱子手裡接過雞,準備燙了做菜。喬山、愛華要幫她。秋玲怎麼也不同意,讓他們坐著,吃茶談心。愛華說:「我們年紀輕輕的,又不是茶客,哪作興一杯一杯的喝個不歇。小姨,你讓我幫你做些事,我還自在些。」
秋玲這才答應愛華幫她做飯做菜。柱子和喬山說了幾句話,就讓喬山和他做對手扎屋前菜園的籬笆去了。
飯菜做好了。秋玲也不管是早是晚,就催促柱子喬山回家吃飯。愛華看籬笆沒有收尾,就說時間還早。喬山也說等躍飛回來一道吃。秋玲一個勁地說:「躍飛不回來我們就不吃飯了?他是個野的,要是玩到下半夜才回來呢?」
爭執中,喬山眼尖,看到兩三里外一台拖拉機往這邊來了,就說:「你們看那裡不是躍飛回來了!」
拖拉機開近些了,果然是躍飛。秋玲沒再說話,看著一家子人。喬山扎著籬笆,盼望躍飛和自己道喜。
躍飛的臉讓油煙燻暗了些。他停下拖拉機,不聲不響往籬笆這邊走來。沒叫喬山,也沒有和愛華打招呼。倒是愛華紅著臉朝他笑笑,躍飛才淡淡地對愛華點了下頭。秋玲說:「躍飛啊,你是幾級幹部下放來了。山子他們來了,你也不叫一聲啊?」
躍飛不耐煩說:「我點頭不就行了,還要怎麼樣?」
秋玲說:「你點了頭麼?老表在一塊好好地談談心。」
躍飛說:「我向來就這個樣子,人家都曉得。三個女人一台戲,三個男人三個屁。」
秋玲說:「你是什麼東西變的?自己怕講話還嫌我話多?」
躍飛揚起頭說:「不是我嫌,你本來就是!還要怎樣的才算話多?」
躍飛說話的腔調,流露出喬山配不上愛華的樣子。這讓喬山很不暢快。不是小姨一再招呼著,喬山就要帶愛華回家了。
從杜家旁邊路過的村里人看到愛華,就輕聲問秋玲:「可是山子的女朋友?」
秋玲來不及地說:「是的是的,離這裡十幾里。你怎麼認得?」
對方不時地偷眼看愛華,悄悄地說:「那天唱戲,也看到他們一道的。這才幾天,看見他們就想起來了。」
「我都急傷了。再過幾年山子歲數大了,還到哪裡找對象!」秋玲悄悄說,恨不得人家停下來,把那天戲場上的事情原本原樣地告訴她。可是那個人只是點了點頭說「是的」,恭維幾句就自顧自走開了。
躍飛認為自己各方面勝過喬山,應當先於喬山戀愛結婚。今天,喬山似乎把他拋在了後頭。如果愛華相貌平平,躍飛也不在意。但愛華是個漂亮姑娘,躍飛心裡很不自在。看著母親興高采烈,躍飛冷冷地說:「比自家娶媳婦還來勁!」
躍飛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惹得喬山惱火,連愛華也覺得尷尬。雖然秋玲張羅著沒歇,但飯桌上還是顯得沉悶。喬山隔一會兒就陪姨夫、表弟喝一口酒代替說話。愛華吃著飯,偶爾和秋玲客氣一下。秋玲熱情款待,也僅僅維持了大致的場面。
飯後,躍飛說聲「累了」就去房間休息。喬山、愛華坐在一邊。秋玲和柱子不讓愛華再進廚房。愛華也沒有勉強。四個人說了些家常話,愛華就和喬山回家了。
和愛華在一起,喬山除了激動欣喜,就是局促不安。這些也沒有抵消躍飛帶來的懊惱。喬山愛華走上河灘的時候,不知哪家的放牛娃在山腰上朝他們哦嗬——哦——嗬地長嘶怪叫了幾聲,叫聲讓愛華羞怯起來。過水窪地的時候,愛華示意喬山攙她一把。喬山疑惑地說:「你先頭是怎麼走過去的?」
喬山的手欲伸沒伸。愛華一下抓空了,身子一歪,一隻腳踹進泥水裡。喬山慌忙扶愛華走過泥水灘。愛華涼鞋上的污泥在水裡一洗就乾淨了,而白襪子卻變成了灰襪子。愛華乾脆把另只襪子也脫了,在水溝里搓一搓,擰乾了拿在手裡。這時,剛才那個放牛娃又大聲叫起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夫妻晚上睡一頭。」
喬山愛華只當沒聽見,一路上默默地走。又過泥水灘的時候,喬山伸手,愛華也不接住,自己跨了過來。
回到黑子家,喬山發覺愛華悶悶的,難得朝他看一眼,還裝著沒事兒一樣的和母親姐姐閒聊。當愛華提起喬山的小姨說她像幾年前河灣里淹死的一個女人時,陳大媽立刻變了臉色,顧不上喬山在場,就說:「頭回見面,就講這個晦氣話?不會講就不要講啊。我陳家姑娘不比人家差,不是嫁不出去。」過了一會,陳大媽又說:「我看那方不吉利,不吉利以後就少去。我是好心好意讓姑娘去認認長輩。哪曉得,哎呀,『敬老不護小』。只怪我多事。」
受母親影響,月華也在氣惱。黑子幾次調和,都無濟於事。陳大媽越想越見怪,說:「那回在青山寺抽籤,命相就不好。我想想就算了。這一個坎子一個溝的,只怕是兩個人沒得緣份。不是我迷信,什麼人都拼不過命。我年輕的時候也不相信。那個人(月華父親並沒有死,是因為陳大媽沒有生兒子出戶另娶了)『死』了以後,我聽人講一些,慢慢相信了。瞎子講我命里不該得子。女兒就不是人了?月華愛華啊,你們講句良心話,我是不是從小到大把你們兩個當兒子一樣的養?」
愛華見母親怒氣沖沖的,偷眼看喬山,後悔不該說。幾個人又一起勸陳大媽。陳大媽吃了杯茶,心情平和了一些,又說:「愛華要人品有人品,要文化有文化。到這邊來,不能像個粗人,得找個事做,不能讓人家看扁了我們山里人。愛華明天跟我回去,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要才開始就一天離不了的樣子。」
陳大媽這番話好似一個考題,難住了屋裡的人。一個個都不再說話,看著眼前的人,想著遠處的事。家裡一時間靜默下來。
秋玲言語失當,讓喬山兩頭添堵。愛華這次確實生氣了,跟誰也不搭腔,偶爾還把聽來的喬山和滴滴的一些陳年舊事翻出來較勁。黑子也進退失據,怪喬山呆板。
喬山聽了幾天戧話,看了幾天冷臉,生怕失去愛情。紅珠問起了,喬山百般困惑,訴起苦來。
紅珠聽喬山說和愛華認識快半年了僅僅拉過兩回手,就不由自主笑起來。笑歇了,她說:「什麼年代了。你不光嘴巴笨,臉皮還薄。小姑娘家就要男的逗著哄著。換個調皮的,兩個人老早都睡一塊了……女方催著男方結婚,還有工夫生氣呢。」
紅珠的話讓喬山半夢半醒。他既為和愛華相愛無比歡喜,又為這段愛情萬一有始無終憂心忡忡。
紅珠說著話,就抽起香菸來。喬山暗暗打量紅珠,看她牙齒上淡黃的煙漬。抽菸的紅珠少了純樸,卻變得幾分妖嬈。喬山記起在紅珠家喝酒,回味紅珠講述東村西莊的風流故事,心中突然掠過陣陣的衝動。此時,喬山分不清紅珠是幫助他,還是在誘惑他。喬山再不敢放眼看身著艷麗衣服的紅珠,甚至不敢在紅珠家停留。他誠惶誠恐地退回到自己宿舍里,躁動的身體才漸漸平復下來。
喬山想著愛華,想著紅珠,咬痛舌頭才克制住情緒。他慚愧地想:「看上去我是個正派人。其實我是個瘋子,是個流氓……我要垮掉了。愛華再來了,一定要找她,當面說個明白。」
這次過了一個月,愛華才來姐姐家。喬山壯起膽子去黑子家,就是為了見到愛華。黑子上班去了,他家的門卻開著。
喬山走近黑子家。屋裡縫紉機嗡嗡作響讓他熱血沸騰。「怎麼就她一個人?月華剛才是去哪裡?」喬山想著,緊張使他的臉孔冷峻又僵硬。他在門前遲疑了一會,尋思怎樣和愛華單獨相處,怎樣把一件件煩心事說開,自己怎樣的無辜。他磨蹭到房門口,看到裡面的那個人,心臟都要炸開了。
愛華坐在縫紉機前低頭理著針線。喬山想開個玩笑,給她個驚喜。但他完全想錯了。
當喬山從後面雙手蒙住愛華的眼睛,愛華驚恐萬狀一下跳起來,恰好靠在喬山懷裡。喬山再也把持不住了,一把抱住愛華。愛華拼命掙脫開來,才看清是喬山,更看到喬山眼中燃燒的慾火,還有那張可怕的變了樣的臉。愛華嚇得魂飛魄散,抬手攔著喬山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喬山以為愛華驚愕之後至多捶他幾下,就會依從。愛華驚恐的樣子讓喬山愣住了。愛華的情緒還沒有回緩過來,像衝著壞人一樣地大聲說:「我媽講了,別怪樣子的。」
愛華嚴肅的口氣既是嚇阻喬山,也是尋求有人聽見過來解圍。愛華知道喬山是愛她的,但他剛才的樣子多麼嚇人啊。
愛華異樣的神色,讓喬山羞慚不已。他朝牆上狠狠打了一拳,一言不發逃離了房間。後面傳來了愛華的哭泣聲。
「怎麼見人?再也活不了了!好端端的事情弄砸了。」喬山萬分自責。他感到右手粘乎乎的——原來那一拳打得重,手上裂開兩道傷口,還有一塊皮巴在了牆壁上,連同剛才那難堪的一幕也留在了黑子家裡。
月華回家的時候,愛華臉上還有淚容。月華不明白原委,叫妹妹去地里割些韭菜來。叫了幾遍愛華也沒有動身。月華以為妹妹還在和喬山犯惱,心想:「芝麻大的事情,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以後成家立業了怎麼過啊。唉!哪叫投在一個娘胎里!」
愛華出來了,詢問般地看著姐姐。月華說:「你歇著吧,等會兒我自己去。以後有你做的。」
喬山缺少做人的經驗,尤其和女性相處,他緊張生硬。喬山多想能改變這一切,但是每到臨場,一切依舊。
紅珠在喬山與愛華就要決裂的當口幫助縫合。她勸說月華,喬山這段時間失魂落魄一樣,可見他心裡在乎愛華。喬山不圓通,但總比吃著碗裡,瞟著鍋里的男人好。
月華只上過小學,總認為高中畢業的妹妹不能委屈下嫁。她牢記老一輩流傳的教訓:一個字改變一場官司,救了一家人性命。這就是讀書的好處,讀書是第二個大腦。
愛華和喬山鬧彆扭,秋玲心急如焚卻不知緣由。陳大媽說的「愛華要找個事做」,像鞭子抽陀螺一樣不停地抽打秋玲。這個任務自然落到柱子頭上。柱子想起萬家莊小學師資不足,就和喬山商量,愛華能不能做臨時代課老師?
這個消息輾轉到月華耳朵里。月華正要徵求妹妹的意見,紅珠又告訴月華,馮家在弋水縣城開的酒樓也要招工,問愛華願不願意去服務台上記帳收銀。
好事扎堆兒來了。愛華選擇了去縣城裡工作。
陳大媽、月華、黑子喜出望外。喬山高興了一陣子,便生出隱憂:愛華像風箏樣上天了,還能下地來麼?
喬山不敢和愛華說破,怕格外提醒了她。愛華從喬山身上也覺察到一絲不同尋常,但是能進入城裡還是令她喜上眉梢。
愛華在竹嶺的時候,心裡想的是萬崗煤礦。現在,她又看到了弋水縣城。在她等待上班的日子裡,喬山覺得光陰似箭,愛華卻度日如年。
愛華很快就上班了。喬山看出愛華對那尚且陌生的地方,比對萬崗煤礦更加嚮往。送她上城的路上,喬山戀戀不捨,又沒有話說,希望客車永遠行駛在路上。
客車終於到站停下,喬山一下悲涼起來。他幫愛華提著行李慢慢下車,轉過一條街道,就到目的地了。看著「紅運賓館」幾個燙金大字,賓館豪華的裝飾,裡面各色各樣的人臉,喬山心裡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撐起的信心頃刻瓦解了。他腳步踟躇,表情猶豫,愛華也看出來了。這時,賓館裡有人出來迎接愛華。愛華笑著道謝,又把笑臉轉向喬山,從他手中接過行李,說:「行了,就到這兒了。你有事回去吧。」
上次的不堪還在影響喬山。喬山不敢靠近愛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想不出以後怎樣聯繫,更擔心愛華不再記掛他。喬山回家了,無比失落。年齡,文化,又難得見面,經天累月便成鴻溝,而鴻溝那邊愛華會走向哪裡?
喬山無法從自卑中解脫出來。同齡人或多或少都有上輩扶持,當然就比他的基礎優越。下輩人接受正規教育,一定會超過他。喬山一想到這些,就恨自己不該來到人世,至少不該早來這六年。
喬山的記憶里,上輩人都沒有年輕的時候。他們好像懂事了就已經人到中年,一副含辛茹苦的艱難模樣。喬山想不出有誰真正從少年青年一步步走到中年老年。所有人都在日夜操勞,卻不明白終歸何處。雖然年輕,卻已蒼老,滿是缺憾傷痕。
媽媽二十四歲就死了。聽老輩子人閒談,秋蘭的魂魄不知怎麼掉進自家老屋後面的陰溝里,怎麼也爬不上來。一天天的,她遍身長毛,毛髮又分叉,生起蟲虱,積滿青苔,變得不像秋蘭了。算命的說,這個樣子的人,回不了家又找不著路,即使活著也無靈魂。所以,她就死了。
喬山從十幾歲就開始扛活,卻年年照舊,就要被歲月消磨得面目全非。喬山記起「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話來,不禁茫然若失:「許多後浪也早早地死在了沙灘上,世上有我沒我其實一個樣。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有用處麼?」他奮力想起愛華,心裡才感到幾分慰藉。可耳畔又不時響起「行了,就到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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