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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收割

2024-09-13 20:38:14 作者: 李祺安
  管小發挑在上夜班的時候,悄悄找到原來維修組的人,讓大家明天去他家幫忙割稻打稻。當然也叫上黑子。上次在他家吃了麂子肉的人一個也不能少。管小發計算著人數,加上父親、妹妹,第二天的人手就差不多了。

  五畝多田水稻,一天割完、打完,再運回自家曬場。田小青哼哼唧唧說自己也有事。管小發堅決不答應:「不行。有事也要往後推一天,先把我的事情幹了。吃麂子肉那天你都沒有講家裡有事不能來呢。這叫『吃了餅子,套了頸子』。」管小發說完,自顧自笑個不歇。

  喬山說:「我們上夜班,要先回去睡一下。不然身體吃不消。」

  管小發說:「不行。在公家做事你帶頭,在我家你也要帶頭。礦里還有我對你好啊?情願井下少干點,不能我家幹得少。」

  喬山瞅著管小發,問:「把我們當勞改犯?你哪是黑監工、沙老歹!」

  管小發只是笑,誰的意見他也不聽,說:「我叫你們趕早是心疼你們。早上涼快,太陽一出就熱了。」

  第二天一大早,這班人偷偷提前下班了,會同黑子一起出發。雖然呵欠連天,還是準時趕到了管小發家的稻田裡。稻田的另一邊已經有三個人在割稻了。那是管小發的父母親,還有妹妹小香。田裡排下了好幾趟稻鋪。

  天剛剛亮,走在田埂上卻沒有露水,也感覺不到一絲涼氣。張小魚眯眼望天,又看看山頂,說:「今天又是個火燒天。小發巴巴地挑選這個日子。那邊曬稻子,這邊要把我們曬個半死。到了晚上一個個熱得累得發痧子,吃不下,喝不下。他好兩頭豐收。」

  田小青帶頭從稻田的這邊下趟子。看到有人下田割稻,張小魚大聲說:「講好了慢慢來,這麼快就下田幹起來了?」

  「現在到我的地盤了,隨便你們怎麼講。我一點不在乎。」管小發說著,找到父親先前放在田頭的鐮刀,一把一把發給他們。

  張小魚在田埂上查看哪些趟子的稻是自己春上幫忙插的秧,找到後又說:「我講的吧,『彎彎秧,長彎彎稻』。我的秧行子彎,稻也長得彎。當時好幾張臭嘴架在我身上,說我的秧插得不好。現在看看瞧,只要稻長得好不就行了。」

  喬山指著幾處垮了的田埂問管小發:「這裡是除草劑打重了吧?」

  管小發說:「大概是的吧。」

  田小青說:「田埂裡面沒有草根,好比人沒有筋骨,不塌才怪呢。」

  管小發說:「不過有一樣好,你們看,田裡一根草沒得。」

  張小魚說:「農藥除草劑打多了,稻子不能吃。」

  管小發說:「不能吃,等會你回去吃了飯再來幫忙。我舉雙手贊成。」

  黑子也說:「不只是沒草,小魚、蛤蟆也少了。」

  張小魚聽到「小魚」,瞅著黑子問:「你在拐彎抹角敲打我吧?」

  黑子忙說:「沒有。我過去插秧,有一回秧苗插到田裡了,還會走路。」

  一同來的人都不相信,說他胡扯。黑子說:「哪曉得一株秧插在烏龜背上了。烏龜動,秧苗也動。」

  幾個人好奇地看了看黑子,沒有反駁。田埂上打卷的青草在波動,隨之而來的也是熱風。東邊山頂上幾抹炭火般的雲彩映得田裡像生起了火苗。沒有割兩丈遠,幾個人的衣服就汗濕了。張小魚長得胖,彎腰割稻很是吃力,鼓鼓的肚皮憋得他滿臉通紅。同時下田,別人都刷刷刷割上前了。張小魚卻割不走,遠遠落在後面。他的上衣濕透了,裹在身上,褲腰、屁股上都是汗水。他邊割邊喘,邊割邊哼。

  田小青第一個下田,第一個割到對面的田埂,長噓一聲又回頭了,很是輕巧。張小魚才半趟多一點。田小青說:「『草魚』呀,你的腰是吃了扁擔還是綁了木杵?我是坐在田埂上等你,還是割第二趟攆你?」

  張小魚說:「我不是東家老闆,你不要打啞謎給我猜。你一棵不割在田埂上睡覺我也沒意見。」

  田小青說:「像你這樣的人,下回小發還能請啊。」

  張小魚認真地說:「巴不得不請,我落得在家裡玩。」

  喬山第二個割完,也回頭了。看著張小魚受罪的樣子,就說:「今天你不干,站也要站在田埂上,陪我們曬一天。」

  張小魚邊割邊祈禱:「太陽快快升上來,快快吃早飯吧。吃了飯,我就上打稻機,再不彎腰駝背割稻了。」

  「草魚,你每次割兩株,一排七行過來,看上去慢一些,實際比你這樣一次一株快多了。」喬山說著,在張小魚的趟子上示範了一回。

  張小魚說:「我哪裡不曉得!我的福肚不讓我彎腰,出不得氣來。我本來是當幹部的材料,總是沒人提拔我。」

  黑子、小發也走過來。小發說:「你不要偷懶,給我下勁割。真不行就直腰歇息,堅持到吃早飯。你多割一棵,我們就少割一棵。」


  張小魚說:「小發,你家人都在田裡,有人煮飯燒菜嗎?不會早飯中飯一頓吃吧。」

  管小發說:「你只管割稻,不要操那個閒心。我家事我作主。」

  張小魚說:「真沒人燒飯讓我去,普通酒席我還辦得來。」

  稻田裡先前的三個收割人現在離得近了,不時直起腰來。管小香說張小魚:「你是廚師,今天也輪不到你。廚房裡有我嫂子呢。」

  張小魚問:「就是後村孫家的素英?」

  小香:「哎,不錯了。」

  田裡的人都樂了。有叫張小魚吃飯離廚房遠些的,有叫張小魚不要吃飯,借割稻減肥去膘的。張小魚自言自語說:「我今天半點便宜占不到,只有死路一條。」

  張小魚割完最後一排,終於到頭了。立即癱倒在田埂上長長出了一口氣,捶腰捶腿。

  太陽升起兩丈多高,它的周邊圍起一個日暈。日暈退去以後,光線更加明亮了。迎著陽光,就睜不開眼睛。在田裡割稻的幾個人,皮膚上曬得火辣辣的疼,暴露在外的皮肉一片暗紅。就在他們商議著要不要再割一趟的時候,管小發聽到妹妹在喊:「那是不是素英在叫你?上田吃早飯了。」

  管小發從上衣口袋裡摳出手錶來看,說:「是到時間了。」他掃視一眼田裡一大片稻鋪,朝幾個同伴喊了一聲,又朝家門口那個招手的人望了一眼,笑起來。張小魚比管小發還高興。但他一歇下來,就不想走了,說:「總算解放了。我的腰要斷了,走不了了。管小發,來背我啊。」

  管小發說:「不能走還好些,我少供應一個人的伙食。」

  張小魚一聽,立即像被田埂上的茅草刺扎了似的爬起來說:「你就不能背我?我要是新娘子,是素英,翻幾個山崗,你都要搶著背。」

  礦里的五個人說著笑著,和最先下田的三個人一起走上田埂。

  管小發家是磚瓦平房。三間正屋,東邊的平頂是廚房,門前一大塊水泥曬場。西邊是豬圈,屋後的牛圈實際就是土包上的樹林。

  曬場上掃得乾乾淨淨。聽到外面的人走近家門了,繫著圍腰的素英走出來,朝小香說:「吃了飯我下田,你和媽在家裡吧。」


  小香說:「我的衣服反正里外汗濕了,省得換。還是你在家裡。」

  小發母親很滿意這個尚未娶進門的兒媳婦。她對素英說:「你就在家裡,稻子拉回來了,扒呀曬的,也得一個人。事情不輕巧,家裡不差田裡累。」

  小香回頭朝哥哥努嘴,眼睛卻指著未來的婆媳兩個。管小發不知講什麼好,低下頭偷偷發笑。他假意去和父親商量田裡的安排,沒說上幾句就溜到灶屋裡,在未婚妻旁邊轉來轉去。素英有些不好意思,收拾幾樣東西到門前的大溝里去洗。管小發見素英這麼勤快,樂壞了,沒話找話和妹妹說:「小香,素英比你漂亮。」

  小香正要夸未來的嫂子幾句,這下不高興了。她瞟瞟大門外素英回沒回來,說:「她漂亮什麼?臉上打皺了,背還有些駝。」

  管小發立即沉下臉,說:「這話是你講的!素英腰不是筆筆直直的?臉上不是光光溜溜的?」

  小香說:「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講。」

  「就是你這樣講,你說還有哪個這樣講?」管小發憤憤不平地責問,「可是媽也這樣講過的?」

  當娘的剛才還心滿意足,這下也站在女兒一邊了,沒好氣地說:「我一句話沒有講,不要賴我啊。」

  管小發盯著妹妹的臉,問:「你講,還有哪個這樣講?」

  眼看哥哥動怒了,纏住不放。小香紅了臉說:「比我漂亮就比我漂亮,好了吧。」

  管小發說:「這還差不多。本來就是嘛。不服氣,只會閉著眼睛瞎講。」

  灶屋裡的三個人不再說話,都陰沉著臉。管小發也覺得氣氛憋屈,便出門往大溝那邊去了。當母親的在灶門口暗暗罵兒子:「皮厚,現了八代的世,漂亮在哪裡!哪個哥哥吹老婆比妹妹漂亮?只有和妹妹講後來的老婆比先頭的漂亮。」

  小香責怪母親講話不討吉利,媳婦沒進門就說前頭媳婦、後頭老婆來。母女倆又相視而笑了。門外管道義正在找兒子商量:「上午礦里的人包打包運。田裡有兩個人割就行了,稻鋪子也供得上。」

  小發只得在曬場上站下來,說:「脫粒機上好歹得六個人。」

  黑子說:「石毛呆講他也來。」


  喬山說:「錢老七也講要來。」

  「那要看什麼時候能到,吃晚飯的時候也是來。」張小魚說,「先分派六個人上打稻機,兩個人割。再來的人,哪邊不足補哪邊。」

  喬山故意說:「不行就讓『草魚』割稻。」

  張小魚一跳起來,說:「殺一刀我也不割了,我要麼上打稻機,要麼拉板車搞運輸也行。」突然,他指著田畈里叫起來:「好了,好了,毛呆子來了。」

  果然,石毛呆一手叉腰,一手拿草帽扇著風,嘴裡嚼著草芯,慢騰騰往管小發家走。

  管小發母親問:「毛呆!你吃過早飯了嗎?快來,我們剛回來,還沒吃。小發怕你有事,早晨沒去叫你。」

  「前幾天就講定了,肯定來。我早吃過了。」石毛呆懶洋洋地說,瞧著地上坐著的人,又說:「你們在開會呀,坐著不動?有好幾家的割稻班子已經下田幹起來了。」

  多了石毛呆,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這樣一來,田裡有管小發的父親和妹妹割稻,打稻機上就有管小發、喬山、黑子、田小青、張小魚和石毛呆六個人了。管小發母親在家曬稻扒草,帶幫廚房。當然,他們心裡還在盼望能再有人來。

  早飯後,管小發和幾個人下田的時候說:「真到割不贏的時候,我們一人幫忙掃幾趟,田裡剩下的稻棵也就差不多了。保證歇早工,太陽老高。」

  他們走上田埂,是有好幾家人下田打稻了。張小魚、喬山和田小青心裡也估摸著不會摸晚,上班前能睡上幾個小時。

  稻田都幹了,不滲水的地方就有左彎右折的裂口。早晨割倒的稻棵,已經被曬得卷了枯葉,表層的稻稈已經曬乾水變軟了。稻葉在烈日下吱吱地打著捲兒。田間到處飄散著草香。無數的蜻蜓從草叢裡飛出來。人往哪裡,它們跟到哪裡,不時撞在人臉上身上。也有些飛著飛著,歇在草葉上牛背上。知了躲在樹蔭里聲嘶力竭地叫喊:熱啊——好熱啊。

  張小魚拉了兩趟稻穀回家,攤開在曬場上。沒有割稻的時候,落一粒秕谷在地上,雞子都爭著來啄,有時還為這粒穀子打架。現在滿地都是金黃的稻穀,雞群先是搶食了一陣,沒吃一會兒就在稻堆里劃拉,找蟲子吃,再就懶懶地伏在一邊翻著眼打盹。只有蟲子爬到旁邊,它們才一口啄翻,咯咯叫幾聲,再把蟲子吃下去。

  張小魚返回田邊,剛把板車歇穩,就聽黑子一聲驚叫,逃到一邊。又看到喬山跑開去找棍子。原來黑子挪稻鋪,手裡撈到個冰涼的東西——一條烏風蛇蜷縮在稻鋪下面納涼呢。黑子邊逃邊回頭,看烏風蛇有沒有追過來。一直跑到好幾個人的後面他才停下,滿臉恐怖,說:「我最怕這東西。」

  喬山拿條扁擔來打蛇,被張小魚攔住了。張小魚說:「讓我來治它。不要讓它進洞,進洞就沒點子想了。」

  張小魚迅速從打稻機上拿來扒草的叉子,跑到黑子手指的地方。烏風蛇還沒溜遠,有鋤頭柄粗細、長短,烏黑髮亮。見有人來,它一翹頭比人還高,往田邊逃。張小魚想起老年人告誡的「捉蛇的時候千萬不能被它比下去,不然會有災星」,便立即大聲對蛇說:「你比人高我比樹高。你比樹高我比天高。」


  烏風蛇逃到高坎子下,沒能躍上去,幾次都滑了下來。張小魚這時一點也不笨了。他拿叉子叉向烏風蛇七寸,可是烏風蛇躲開了。張小魚的叉子扎進了土裡,他只拔了根光把兒出來。烏風蛇受驚了,順著高坎腳下逃。眼看要到大溝旁的草叢了。張小魚趕上幾步,一隻赤腳踩住烏風蛇尾巴。烏風蛇游不走,前半節一下翹起來。張小魚伸手一把抓住它的七寸,提起來。烏風蛇的尾巴在田埂上拍打了幾下沒能掙脫,纏在張小魚胳膊上的那半節用力擰。張小魚的手死死捏住七寸。雙方較勁了好一會,烏風蛇扭曲的身子突然一軟,從張小魚手臂上鬆開,垂下來。張小魚伸直胳膊把烏風蛇舉起來,是比他長!烏風蛇尾巴拖在地上,沉甸甸的身子左甩右擺。張小魚虎口上一用力,烏風蛇的嘴巴就張大一些。張小魚狠狠瞪了烏風蛇一眼,說:「你嘴巴再張,也沒我的嘴巴大。」張小魚說著,張大嘴巴和它比了一下。

  烏風蛇被捉住了,黑子才安定下來。張小魚冷不丁把蛇向靠近他的人一晃,嚇得他們失聲尖叫往後退得遠遠的。張小魚懷著勝利的喜悅,對黑子說:「到底你是黑皮,它是黑皮?」

  引得田裡的人哈哈大笑。田小青拿來一條編織袋,展開袋口,站在張小魚旁邊。張小魚朝烏風蛇大聲說:「我要吃你的肉,還要喝你的湯!」說完才把它放進袋子裡,把袋口紮好。回頭見幾個同伴驚懼地看著,張小魚得意洋洋地說:「幹部怕蛇,蛇怕我,我怕幹部。小發你講,到底哪個最狠?」

  管小發佩服得五體投地,豎起大拇指說:「你最狠。」

  快到中午了。除了打稻機的嗡嗡怪叫,天邊隱隱地響起雷聲,像是從地層深處滾過來。管家人就是擔心收割天下暴雨。此時還看不到帶雨的雲彩。管小香也在看。兄妹兩個的眼神交流過後,管小發臉上露出隱憂,可嘴裡說:「沒事的,天上響的乾雷。老天曉得我家割稻,不會下雨的。」

  中午,恐怖的日頭下面,閒雲野朵從南邊山頂上溜出來。雖然不多,但割稻的人家午飯一吃完就下田了。沒有像原來打算的那樣在樹蔭下休息,避開那段最毒的太陽。南邊的雲朵越來越厚,緩緩向稻田這邊覆壓過來。炎炎烈日照到雲層上,如同被吸乾了熱氣,只在雲層周圍映出彎曲的彩邊,再沒有強光從雲隙里透過來。

  下午,張小魚把第一車稻穀運回曬場,沒有再鋪開,而是堆在一起。防止暴雨突襲,來不及攏堆。

  從南邊、偶爾從東邊刮來的風不再火熱難耐,反而透著陣陣清涼。此時,除了管家父子,田裡其餘的人都興高采烈了。小香也忍不住噓著呼哨,對著風喊:「大風來,小風來。一陣風來好涼快!」

  涼風勁刮,貼著田裡的稻葉草頭橫掃過來。烏雲翻滾,天空中偶爾落下千百滴又大又冰的雨點,淋得人縮起脖子。

  棕樹葉子急促地扇著,像是顫抖。風越來越大,碗口粗的樹木彎向一邊,小樹樹椏就要挨到地面。鳥雀拼命扇動翅膀驚恐地竄回巢穴。道路上、場地上,灰塵突然拔地而起,打著旋兒直衝雲霄。紙屑也跟著揚起來,越升越高,就要碰著飛鳥、就要飛入雲層中。風力稍有減弱,它們又紛紛揚揚落下來。

  西南風越來越大,雲層越擠越厚。太陽已經退光散熱,在雲彩里偶爾露臉,銀白如一輪圓月。最後,烏雲把西北方的缺口也填滿了。天色暗下來,稻田裡的人把草帽丟在田埂上。管家父女沒有再割稻,提前回家幫忙收稻歸堆,蓋雨布了。管小發在田裡催促幾個工友抓緊時間,儘量在下雨前把割倒的稻鋪全部打完。

  這時,雷聲不再是十八層地下,已經冒到地面上來了。連續幾個電閃似乎要裂開山頭、劃破大地。人們還來不及驚恐,炸雷聲就從九霄而下。嚇得牛、羊、雞、鴨都佇立不動,定眼看天。

  烏雲沉下來,壓在山頂上。樹梢被烏雲籠罩了,只能看到樹幹,好像不是樹幹支撐著,烏雲就會掉到地上來。

  又響了幾聲悶雷,西南邊的山頂顯出些光亮,雨腳就從那裡過來了。暴雨越過這個山頭,又跳到那個山頂,蔥綠的山巒立即變得白茫茫一片。伴隨著不可阻擋的轟鳴聲,一張巨大的白色的雨幕從西南邊往北、往東飄飄抖抖地撒過來。

  田裡的人不顧一切,驚慌失措地向有人家的地方跑。邊跑邊大聲叫喊:「下雨嘍,下大雨嘍!沖啊,沖啊!」


  上了大路的甩開腿跑,在羊腸小道上的則邊看著腳下邊趔趄著往大埂上趕。也有沒跑一段,腳下一跐,跌倒在水溝里,滾得半身泥巴,爬起來以後乾脆一步一步往回走的。屋裡的人看著在風雨中掙扎的人,又是擔心,又是笑罵。

  小香回到家幫忙把稻穀蓋了,心裡就坦然下來,仿佛回到家,就能把雨丟在田裡。素英站在屋檐下看著雨腳咕噥。小香就問:「你咕嚕什麼啊?」

  「下雨了!」素英向曬場上的小香招手,「我說下雨了。」

  雨勢隨後趕到,啪啪啪砸下來。小香猛然醒悟,縮了頭笑著,一下跳上屋檐。一瞬間,野外、場地就籠罩在茫茫的水汽中,所有的叫喊笑罵都淹沒在嘩啦啦的暴雨聲里。

  江南的夏天,常常隔一個山包、一條土坎,那雨就止住了。這邊下了雨,那邊卻是晴天。

  收割的人家以為這場暴雨只會下十幾分鐘,至多也就半個小時。沒料到足足下了一個多鐘頭。當雨點收住,天空放亮,雲隙里又射出陽光,縮在屋裡的人才一個個探頭走出來。他們現在不擔心太陽了,而擔心田裡還有多少農活要做完。

  山沖外的樹林、村子、農家被雨水洗滌一新,已然清清朗朗。而山沖里仍然霧氣騰騰,看不到一里遠。

  磚瓦廠的煙囪冒出和它差不多粗的白煙,升到雲層里,看不見了。村子後面的山上,一團白雲滑下山坡——填平了山窪——又從山嘴那邊溢出來。到處是淌水聲。雨水從田裡漲起來,又披田埂一道道漫下去,形成許多瀑布。

  管道義和女兒沒有下田了。沒割的黃稻不上一畝,犯不著再割倒了在田裡浸泡成水籽。六個莊稼漢現在的任務就是把割下的稻鋪打完,再拉回家裡。上夜班的瞌睡經過落雨的時候一番小憩而驅除了一些。雨後風清氣爽,幾個人精神倍增。

  管小發率先下田。黑子便讓大家快一些幫忙,說:「小發不要累傷了。我們不要緊,你可要照顧好自己。我們累了,回家就睡覺。你還要上夜班。」

  田小青一臉疑惑:他不是說今天不上夜班了嗎?這回張小魚反應最快,朝田小青眨眨眼睛說:「和老婆兩個上夜班。」

  幾個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田小青說:「原來這樣的,怪不得素英養得那麼肥。」

  提起素英,管小發來了精神。等到笑聲停下來,他說:「我原來以為家裡窮,娶不上老婆,要打一輩子光棍。打算到時候娶一個半孬不孬的人拉倒。沒想到素英精明強幹得很,秤砣落地能報出斤兩,一毫不差。嫁到我家來,我還吃不住她。」

  黑子說:「那是你的福氣。她算來算去還不是為你算的。」

  管小發美滋滋地說:「那肯定的。精明也是為了子孫後代。我要生了兒子,不讓他幹事。我個子不高就是從小挑擔子壓的,累傷了。」


  石毛呆問:「你可有姨妹子?」

  管小發說:「就憑你還想我姨妹子?生了兒子跟你受苦。」

  石毛呆朝旁邊一努嘴,說:「我才不想。你給小青、小魚他們牽線搭橋。」

  管小發說:「他們的婚姻還沒發動,講也是白講。」

  田小青問:「姨妹子長得怎麼樣?聽你的口氣,還想吃著碗裡,霸著鍋里。」

  管小發笑道:「不瞞你們講。我頭回到丈母娘家去,姨妹素芳第一個和我講話,看到我就笑。我心裡想,我和你姐姐訂親了,哪能又和你好呢。好幾次要和她講清楚。後來她一見我就走開了。不曉得是難過,還是怕丑。」

  田小青問:「她現在呢?還是孤伶伶一個人?」

  管小發說:「反正我儘量不和她講話,要為素英負責。」

  張小魚發現裝蛇的編織袋通了個洞。仔細一看,裡面的烏風蛇溜了。田裡幾個人,有的說是蛇郎中救走了,有的說那蛇是個小龍,剛才打雷,它乘風駕雲上了天。張小魚起初只是笑,後來想起雷打得那麼厲害,心裡生出幾分擔心。他丟下手裡的草把子,亦真亦假地站在編織袋旁邊朝青山寺那邊遙拜,請求天神和龍王恕罪。

  他們把一畝多浸水的稻鋪打完,從打稻機里撈出稻穀來裝進編織袋瀝乾水,又將田裡半數稻草紮成草把,曬乾了當牛過冬的草料。剩下的稻草就用鍘刀鍘碎了撒在田裡。收工上田的時候,太陽恰好從雲隙里鑽出來,離山頭還高得很。六個人不慌不忙,把最後一趟稻穀裝上板車。前拉後搡,往家裡去。

  管道寬下班了,騎著自行車也經過這條路回家。他聽到礦里工人和自己打招呼,非常高興,跳下自行車推著走,說:「毛呆你們今天吃苦了。沒想到下午這麼大的雨。上面公路旁邊倒了幾棵水桶粗的大樹。雨實在太大了,不然我老頭子要來幫忙扒稻,牽袋子。」

  工人說:「這麼點點事小發還要你來辛苦,不是倒來了!」

  管道寬不以為然說:「這個世道,欺老,不能欺小。」

  工人又說:「你幫小發一回,就叫他幫你十回。」

  管道寬哈哈笑了說:「那怎麼行!還能欺負小輩子人。」


  他們一起走到管小發家了。廁所里的管道義朝外面叫:「小發,是不是你大伯說話?叫他吃了晚飯再走。」

  其實,管小發這一班人在路上就攔下管礦長,說過一起吃飯的事了。聽了父親的話,管小發對伯伯又說了一遍。管道寬說:「無功不受祿。總是來吃,講出去醜死人的。」

  管道義從廁所出來,提著褲子說:「講哪裡話!丑什麼?又不是糧食緊張的時候,偷來的搶來的。」

  管道寬見弟弟、侄兒一片熱忱,便點頭笑著,說:「好,好,我把自行車推回去就來。不然喝完酒天黑看不見,更不好推了。」

  管道義說:「看不見,叫小發幫你推。他哪除了上班,一點事不能給你做!」

  「天早,還是我自己來。叫我喝酒我肯定到。」管道寬說。他記起了喬山叫管小發上班的事,說:「喬山真是個好同志。今天吃苦了,晚上我來陪你們喝一杯。」

  晚餐的時候,太陽還沒有下山。一幫年輕人把堂屋裡的方桌擺到了屋前的水泥稻場上,既寬敞,過後又好收拾。白酒是從酒廠打來的散酒。管道寬還沒有到,管小發、喬山、張小魚、田小青等人就把酒、菜、碗筷一一拿上桌來,並叫路上的管礦長快些走,只差他一個人了。聽到催促,管道寬在大路上連跑幾步,有些喘氣,他便叫幫忙的人先吃。管道義叫他慢些走,別為吃餐飯摔倒了。

  管道寬跑紅了臉。坐上位子的時候,桌子上的酒杯全斟滿了。幾個人都要先敬他。

  管道寬叫弟媳、侄女,還有管小發的未婚妻:「你們都一起來吃飯,喝酒。現在和以前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幾個女人推託還有一點零碎事,完了就來。管道寬接過酒杯,瞧著自己的下屬、弟弟、還有侄兒,說:「這不像話,應當我老頭子先敬你們。今天你們是幹家,我是玩家。先敬我就顛倒了。」他像熱身一樣,先淺淺嘗了一口酒,說:「上回是真有事沒來成,小發不要不高興。當伯伯的不管對你做什麼,都沒有壞心。」

  因為管小發罰款停班的事,管家老弟兄心裡有些隔閡。管道寬借酒說話,弟弟、侄兒反而不好意思了。管道義指著兒子對哥哥說:「他有什麼不高興,在哪裡都要聽你伯伯的!小發不就像你自家小孩,錯了你只管罵。不是家裡人,買都買不到你罵他。」

  說話間,老兄弟倆還有小發的眼睛友善地看到了一起。管道寬格外高興,一口把酒喝乾了,贏來滿桌子人叫好。管道寬不滿足,又把杯子放在嘴唇上吸了一下,說:「講一滴不剩,你們看,我半滴不剩。叫我喝酒不來,那幹什麼才來?我老頭子前三杯等不得,後三杯飲不得。有言在先,你們小年輕不能看我笑話。」

  桌子上只有張小魚不能喝酒。喬山、管小發、黑子、田小青都是半斤以上的酒量。石毛呆的酒量最大,能喝一斤白酒。平時石毛呆話不多。和老工友幾杯白酒下肚,他的聲音也大起來:「我從小到大,不曉得喝醉是什麼滋味。我上了桌子,人家喝,我總是喝。只要有一個人喝,我就陪他喝。我是喝飽為止。」

  「喝飽為止」成了桌子上衡量酒量的標尺。張小魚不能喝酒,總以為酒桌上的發言是針對他的。他說:「毛呆,你一個人把小發的這壺酒喝乾,可得飽?不飽我再去打酒,非要看你醉一回。」

  石毛呆斜眼對著張小魚說:「你想看我笑話?」


  張小魚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要證明你講的是真是假。」

  石毛呆一口喝乾了,說:「這酒味道不錯,不差似一些瓶裝酒。」

  管小發得意地說:「還是毛呆識貨,不愧是『酒師』。這酒是我托酒廠熟人買的。」

  幾個人陸續把杯里酒喝乾了,又斟滿。張小魚照舊倒了一杯雪碧在桌子上應付,遭到同伴們一致貶斥。石毛呆故意不看他。張小魚雖然喝的飲料,也興奮起來了,非要找同伴喝。黑子發難道:「小魚啊,你煙不吸,酒不喝,看到肥肉就翻惡。講起來你是條漢子,實際上連婦女不如。是哪個神仙讓你投了個男胎?我真想不通。」

  張小魚的臉紅到頸子根,眼睛更眯縫了,說:「外人不曉得,以為我的肚子是喝啤酒長出來的,其實酒對我就像毒藥『三步倒』。不過,我還不算酒量小的。管礦長講的故事裡還有人看到酒就醉了的。我比他的酒量還大一些。」

  管道寬頓時樂呵呵地說:「小魚記性好。我和他只講過一次,他就記得。何止看到酒醉的,還有個人聽到講『酒』,就咕咚一下醉倒的呢。這個他沒記住。」

  桌子上又迸發出一陣笑聲。張小魚說:「管小發,你醉了吧?」

  管小發想,酒席台上哪裡有張小魚的發言權,便大聲說:「我早呢,我杯子漏的酒都夠你『草魚』洗澡!」

  張小魚瞄了大家一眼,說:「你好東西不比,和我比喝酒。吃柿子挑軟的捏。大話少講。你既然沒醉,兩個長輩在上,小發要把老婆叫上來喝一杯。」

  桌子上五六張嘴巴異口同聲說:「好!小魚這下講對了。」

  管小發沒想到中了張小魚的歪招,只顧偏開臉笑。張小魚看管小發沒有行動,逼著問:「你是主動配合,還是要我請?」說完,不等管小發開口,張小魚就放開嗓門對屋裡的素英「小發老婆,小發老婆」地叫。管小發不好意思地擺手制止。張小魚又說:「你不請她來,我就這麼叫,叫到她來為止。」

  管小發母親擔心素英不能喝酒,出來幫她推辭。酒桌上的起鬨聲占了上風,都停酒歇菜地等著。素英只得解開圍腰,上了桌子。她站到小發旁邊,笑著說:「菜燒得不好吃,你們將就吃。不要見怪。」

  桌子上的漢子們一個勁講「好吃,比館子裡燒得還好吃。」

  素英又說幾個人累一天,吃苦了。大家一致說不累,在家裡做飯燒菜的人才最累。

  管小發給素英拿飲料,拿啤酒,都被張小魚擋下了。張小魚說:「我喝多了。看我的臉就知道我是個紅臉漢子,是忠臣。管礦長,我是忠臣吧?」


  看到年輕人喝酒取樂,氣氛熱烈起來,老弟兄又和好了,管道寬連連點頭說:「小魚臉紅得很,是忠臣。」

  「管礦長,我呢?」黑子問。隨後,好幾個人也問管礦長:「我呢?我呢?」

  管道寬一個個推辭不了,說:「黑子臉紅,不太看得出來。桌上除了毛呆子,你們個個臉都有些紅。」

  張小魚說:「那毛呆子是奸臣。」

  石毛呆冷冷地說:「奸臣不奸臣,老天曉得。我要是奸臣,世上沒一個好人。」

  管道義說:「你們都是忠臣。我家小發厚道人,交不到奸臣朋友。」

  張小魚從管小發緊緊捂住的手中把酒壺奪過來,給素英斟酒再要遞給她。管小發生怕別人碰了素英,一把接過酒杯,親手遞給她。張小魚對素英說:「我酒醉心明。你的酒比他們的稍微淺一點點,可要喝乾啊,像管礦長喝的那麼干。管礦長,她要不喝乾,由你當伯伯的主持公道。」

  孫家女兒是管道義夫妻托人做的媒。素英是個典型的農家姑娘,說不上漂亮,但生得壯實,也算清朗。一看就是吃飯費米、穿衣費布的人。素英開先有些拘束。敬伯伯的酒喝完,在一陣誇獎、一陣大笑後,她就對桌子上的氣氛適應了。素英接下來敬未來的公公,管道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素英又敬幫忙的客人喝了。輪到管小發,任怎麼說素英就是不喝。連管小發照顧她,讓她喝飲料代替,她也不喝。只是在拉扯中把幾個笑臉給了管小發。管小發滿心歡喜,給自己倒滿酒,對憤憤不平的同事們說:「她不喝,不要為難她。看好了啊,我『自殺』一杯。」

  管道義看看哥哥,橫了兒子一眼說:「小傢伙,什麼『不活』『自殺』的。這麼大的人,怎麼講話!」

  「現在的小班輩……你隨他。我們姓管,還真不要管得太死。只要成器就好。」管道寬說,「姑娘家不差。又能幹,又懂禮貌。」

  這話不僅傳遞給了小發父子,還傳遞給了在廚房裡忙活的另外三個女人。小發的母親立即像虧欠了未來兒媳似的,馬上說:「素英啊,你歇了,你歇了。已經上桌子吃飯了,怎麼又下來做事?再不去歇著,我要發火了。」

  喬山說:「我們就等著喝小發的喜酒了。」

  管小發趕忙說:「我們先吃你的。」

  兩個人的話都引來一陣陣附和聲。

  石毛呆大多時候都在喝悶酒。好幾圈以後,他又敬管道寬,提起想回萬崗煤礦上班的事來。管道寬正好喝下一口酒,收住笑臉說:「你歇了幾個月了,能不能上成班,我不敢打包票。你不是去了沙橋煤礦?」

  石毛呆賭咒說:「畜牲還在沙老歹那裡干。那邊水大,現在停產了。上班就是排水,要不了許多人。我關節炎疼得狠。你要覺得毛呆實在就幫我個忙。我脾氣不好,光和人吵架。就為這個,我現在都不敢講話了。」

  管道寬說:「廣老闆承包以後,礦里的生產比先前好些了,再增加幾個人也能容得下。怪只怪你舌頭不長根。打,不打痛處。罵,不罵羞處。」

  石毛呆說:「他也罵了我,還差點打了我。田小青在場。」

  田小青沒說什麼,只是笑。管道寬說:「人怕傷心,樹怕傷根。」

  石毛呆說:「當時吵嘴你不在旁邊。我腸子都要氣斷。話是重了點,我又沒冤枉他。」

  管道寬說:「為你這事我也和殷礦長提過。他心裡還在生氣,講你罵得不能聽。有話嘛就好好講。」

  喬山說:「毛呆,我看在老礦這邊上班難上難。找廣老闆試試瞧,只要和他講通了,在技改井這邊碰碰運氣。」

  石毛呆眼睛一亮。管道寬又說:「就是能到技改井上班,也要和殷葫蘆打個招呼,經過他同意。不然他管生產,廣老闆也不好收。」

  桌上好幾個人點著頭,又嗯了一聲。這時,管道義恰好端著杯子陪石毛呆喝酒,滿滿一杯酒就把剛才的話澆熄了。

  天上見星的時候,酒席也就結束了。石毛呆想著上班的事,又問管礦長。管道寬沉思一會說:「我改天瞅殷礦長高興,再去賣個老臉。真不行,你也不能怪我老頭子。」

  石毛呆想,管小發都上班了,自己的事情幾個月還沒有著落,不免鬱悶起來。一群人上了大路回家。石毛呆對著黑天裡說:「不是殺人公安局要逮捕,老子非要跟他媽的拼到底。」

  說話聲里,有人叫石毛呆不要衝動,不要亂講;有人勸他不要著急,東方不亮西方亮。管家人在水泥曬場上悄悄議論著石毛呆晚上喝沒喝多,會不會誤事。又大聲招呼回家的人:「小心些,累一天了。酒沒喝好,飯沒吃飽。你們慢慢走。上夜班的趕緊洗了睡一下。注意許多水溝啊,下雨把路沖壞了。有空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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