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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發工資了

2024-09-13 20:38:21 作者: 李祺安
  十五號,萬崗煤礦又要發工資了。發工資前後這些天,柳蘭回家還是住在財務室,出門帶的大包小包,去的哪家銀行信用社,都倍受關注。她似乎掌握著許多人的命運。

  工人則像過節一樣。他們買酒買菜,客客氣氣打著招呼,問這問那。特別要問發了工資,錢是存起來,還是辦事用掉。婦女小孩,也趁著機會添置衣服鞋帽。

  小商店、小吃部的人同樣消息靈通。一個個挎著布包、拿著記帳本到萬崗煤礦來,坐在離財務室不遠的地方,看工人領工資。她們也不忘順便帶些瓜子、花生、五香蛋、粽子、熟玉米,邊收帳邊賣。見面了,互相說著「大河放水小溝滿」「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到出太陽」之類的話。等著工人領完工資,便一個一個對帳收錢。她們滿心期待看工人的樣子就像工人看柳蘭的樣子。

  工人平時沒有錢,在小店裡吃了,用了,拿了,賒了,都記在生意人的一個本子上,到發工資的時候一併結算付清。

  柳蘭瞧著聚集在財務室前盼望發工資的工人,就想起辦喜事的時候等待東家散發喜糖的孩子。柳蘭朝亂鬨鬨的人群說:「想馬上拿錢就排隊,不然工資我不發。」

  工人像挨了鞭子,立刻拼接成一條彎彎扭扭的隊伍來。隊伍的最前面連在財務室窗口上,再來的人就接在後面延長。

  連續幾個月按時發工資,洋溢在幹部臉上的笑容既是自信,又是自負。

  工人在財務室門前一會兒排隊,一會兒又扎堆簇擁在窗口。他們把喜悅從一個傳遞到另一個身上。每輪著一個人到窗口,都要把臉探向柳蘭,惶恐地笑一下。在工資表上找到自己,認真看了,簽完名,再從柳蘭手裡接過工資袋。取出錢來,嘴裡嘰嘰咕咕地數完,再看一眼桌子上有沒有遺漏。把錢揣好,才轉身離開,讓下一個人。也有些女人不放心自家男人,這天也到礦里來,代領工資。如果和柳蘭不熟悉,她們要麼掏出男人的身份證、私章或是家庭戶口本,要麼找礦里的幹部或是熟人,證明自己就是某某人的老婆。工人和小生意人看帳付錢的時候,把那又破又髒的帳本看了又看。明知上面一筆一筆算清的帳都是自己寫的,還是有些不放心,不捨得給。或是給了錢以後就對下一個來會帳的人說鬼話:「不對吧,我一回沒看見你在她店裡吃過拿過。你也來給錢,這是付的哪門子帳,不會是幹壞事欠的錢吧?幹壞事的錢什麼地方不好給,非要到這裡當這麼多人的面,做宣傳啊!」

  看著店家婦女紅了臉發怔、不明不白的樣子,說話的聽話的都放聲大笑。也有皮臉的女人氣不過,就拉著亂講的人,非要他承認和自己「幹過壞事」,也給「幹壞事的錢」。

  家鳳也到礦里來了。煤礦形勢好轉,她想打探一下待崗在家的人,礦里怎樣安置。也想看看那些不發工資就去她家裡吵鬧的工人,現在有多少回到了礦里。家鳳想:遇到那些人,非要講些風涼話給他們聽聽。最好礦里不收他們,讓他們找到家裡,向她跪地求饒。家鳳還有一個目的不方便說出口,就是她好長時間不到礦里來,丈夫有沒有被人帶壞,行為有沒有異常,動態還對不對?她突然現身,就是要捉捉丈夫旁邊的妖精,看看誰和傅大英靠得近。

  家鳳當姑娘的時候,長相還過得去。一到中年,身體就發福了。雖然家境好,養得白白嫩嫩,但腰身肚子如同吹氣般地鼓脹起來。兩條腿支撐著胖滾滾的上身,那形狀像條立起來的蝌蚪。家鳳在辦公室走廊里,望著財務室門口擠擠嚷嚷領工資的人群,皺起眉頭,直搖扇子說:「鬼人多懶,澡都不洗乾淨。身上一股汗餿肥皂味道,多噁心。晚上老婆也要你們上床?」

  工人聽了,朝她笑著,慌忙讓到一邊,離她遠些,怕把她熏著。

  柳蘭、春杏趁閒下來的時候把家鳳叫到大辦公室裡面,和她說些家常,「家裡忙好了?怎麼一個人來?其他的姐妹呢?」

  家鳳不冷不熱說:「我有什麼忙不忙,天天來都行。來又沒班上,我才懶得來。是林彩兒、金枝、芳子,還有我家玉鳳她們一幫人,臉皮薄,就曉得跟在屁股後頭催我。不然我才不來呢。」

  春杏有些愧意,問:「還是為上班的事?」

  家鳳說:「你講呢!我叫她們自己來,話還好講些。同樣是人,哪個該上班,哪個不該上班!她們總講不好意思。我講『不能講下崗了就不能來礦里了』,她們就是不肯。還是我老臉皮厚。」

  柳蘭岔開話頭問:「你可看到傅礦長了?」

  家鳳說:「再不要提他!還沒開口,我家那個人把臉板得像黑無常。在家裡我就曉得,來不來都一個樣,果然不錯。我家那個人,旁人不曉得你還不曉得?家裡人還不如外頭人。」

  柳蘭紅了臉笑笑,轉開去不說話了。春杏也瞧著家鳳笑笑。她們本來想聽家鳳說傅大英的糗事,看看是老調重彈,還是花樣翻新,又和哪些人相關。可家鳳的嘴是豪豬身上的刺,哪個靠近,哪個受傷。一時三個人都沒說話。家鳳勉強坐了一會兒,就到食堂去找毛娣迎娣姊妹談心去了。

  黑子晚上值班,在調度室聽講了第二天發工資,就找喬山千叮嚀萬囑咐,回大院不能和月華透露一點消息。這個月他要親自領工資。

  「冒了半句口風,只要月華往財務室門口一站,我就是寡婦死了兒子——沒指望了。」黑子對喬山說,仿佛就要崩潰掉。雖然喬山一再保證,分手的時候,黑子又提醒一句:「和月華當面了,你裝得就像沒得發工資這個事情一樣。」

  黑子清晨回家,月華正在床上和鐵蛋叨嘮吃飯上學。黑子掀起被子角,瞧女兒還在熟睡,就對鐵蛋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上學還要你媽媽這樣講那樣教。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早晨放牛已經翻過好幾個山窪了。你們現在還不享福啊。」

  黑子回來了,月華就蜷縮在被窩裡不動,把兒子的事推給他。黑子說:「月華,你就不要起來,看這小懶坯可會吃飯走路。都要服侍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長到二十歲了還要穿開襠褲才會拉屎撒尿。」

  月華聽得心裡寬慰,可看到鐵蛋磨磨蹭蹭,還是叫黑子照應他:「生養生養,生了就要養。不然何苦要生他下來。」

  月華說著就要起來。黑子急忙連被子連人把她按在床上,說:「你歇著,我來服侍他。『多睡一分,多長一斤』。早晨婦女就要多睡一下,才能養精神,不得婦科病。」

  黑子讓兒子把飯盛上,鐵蛋非要吃鍋巴。這遭到了黑子和月華的一致訓斥。鐵蛋沒精打采垂著頭,端起碗溜到門外,想看看其他的夥伴們早晨吃什麼。黑子一邊把鐵蛋的書包、本子收拾好,放在方桌上,一邊瞟著月華,防止她起床。月華受「多睡一分,多長一斤」的鼓舞,真的側轉身子面朝床鋪裡面,摟著女兒安安心心地睡了。黑子拉起窗簾讓屋裡暗一些,並痛罵外面偶爾大聲說話的人:「這些人大清早的話真多!上輩子哪是啞巴?沒講過話!依我火來了放塊石頭在他嘴巴里含著。」

  黑子把家裡安頓好了,悄悄溜出來排隊領工資。後到的張小魚把他推出隊列外面,占住他的位置,還說黑子是住礦工人,應當靠邊站,照顧路遠的人先拿。黑子此時就像出逃的壞人過海關一樣提心弔膽!他拼命把張小魚擠出隊列,抱住前面人的腰,不讓別人插隊。輪到黑子領工資,柳蘭說:「這個月工資是你拿?我先打個預防針,回家要和月華講清楚。」

  黑子心裡咯噔一下,卻大言不慚說:「這還講什麼!家裡的事情我講怎麼樣不就怎麼樣。月華她還敢和我齜牙?老子兩個巴掌伺候她。工資我講多少就多少。」

  隊伍里有人接住話說:「黑子,你這話要是『掃把星』講的我還相信。他是天不怕地不怕,菊子拿他沒辦法。你這『公雞拉屎——一頭硬』的傢伙,回家一過門檻,皇上就成了太監。」

  黑子將剛剛拿到的工資在手上一拍,說:「我沒見過錢?這幾張票子,又不是三千兩千的,講起來臉紅。依你們這樣講,我還不要在萬崗煤礦混了。」

  張小魚沒有插到黑子的隊,這時不依不饒說:「這幾個錢?講得輕巧。哪怕一塊錢呢。老婆這一關你就過不去。」


  黑子和張小魚互不服氣的對視著,兩人像抵眼睛棍一樣。幾秒鐘過後,黑子敗下陣來,臉上沒有了豪氣,反而說:「你現在當然逞英雄,娶了老婆不也和我一樣!男人不怕女人,不成了紅毛野人?」

  整個隊伍都對黑子嘲笑起來。吵著,叫著,誰也不服誰。領了工資的人也留下來看熱鬧,不願從財務室門前離開,似乎還要沾些財氣。這時,一個老奶奶拄著高粱稈當拐杖,從院子門口一步一步地進來。他們才收住了笑容。老奶奶模糊的眼睛朝里張望,問:「這個大哥,哪個是礦長?」

  一條隊伍靜靜的沒有動彈,也沒有人回答。黑子在一旁,問老奶奶:「找礦長,你是什麼人?」

  老奶奶掉了一半門牙的嘴巴癟了幾癟,說:「我啊,石毛呆的媽呀,可憐的人哪。」

  隊伍里有人問:「你找礦長什麼事?」

  老奶奶雙手扶住高粱稈站穩了,說:「毛呆沒班上。在礦里,給人打了。回家發燒,講胡話。現在整天不呆家,晚上摸黑亂跑。」

  黑子還要問。柳蘭、春杏輕聲叫他:「就講礦長不在,叫她走,帶到院子外面去。」

  黑子看看石毛呆媽,欲言又止。張小魚說:「黑子,你家來親戚了。你剛領的工資,不買老鱉也要買些魚啊肉啊,帶回家好好招待。」

  黑子為難地說:「石毛呆的媽,我今天頭回見到。真不是我家親戚,不然到我家去就是了。」

  好幾個人笑話黑子小氣。黑子硬著頭皮說:「毛呆媽,到我家喝茶去?」

  毛呆媽循著聲音,轉過臉說:「我哪裡也不去。我要找礦長。」

  聽說外面有人找礦長,傅大英出來了。看到老奶奶就問:「你找我有什麼事?」聽老奶奶說完,傅大英溫和地說:「你家毛呆在礦里做了錯事。」

  老奶奶問:「什麼錯事?」

  傅大英說:「我跟你講不清,講你也不懂。不然人家好好的打他?」

  柳蘭讓聚在窗口的人讓開一道縫隙,朝傅大英擺手,示意他把老奶奶支開。傅大英又對毛呆媽媽說:「你先回去,沒事不要東跑西跑的。假如在哪裡摔倒了就『不得了』三個字。打架那天我不在礦里,回來後聽講的。也是公講公有理,婆講婆有理。沒人打他,只是拉扯了一下。我聽講毛呆三十多歲了,在外面亂跑亂講是為了還沒娶親吧?這個事情我們也幫不了忙。」


  老奶奶說:「哪個肯幫他說親?家裡苦,又亂跑。」

  傅大英見老奶奶沒有走的意思,就對圍在一旁的工人說:「領了工資的就走,不要聚在一起。這有什麼好看!」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二十元錢,遞給毛呆媽媽,說:「這個你拿著,回家買點東西吃吃。」

  老奶奶把錢捉在手裡,痴看。看過之後,她把二十塊錢一道一道折得小小的,收在貼身的衣服口袋裡,望著傅大英不再說話。傅大英說:「你先回去。我們看到毛呆幫你勸勸他。」

  「毛呆不聽我的話。你就是礦長?」老奶奶說完,又望著傅大英不說話了。

  傅大英問:「你是怎麼來的?走來的?」

  老奶奶沒力氣看傅大英了,低著頭說:「我慢慢走來的。不走還有錢搭車子?」傅大英說:「把錢揣好了。沒有事就回家去。不要像毛呆那樣亂跑,害得家裡人找。找不到,急死了。急生病了又要花錢。」

  傅大英叫來文高,讓他送老奶奶出大院,搭車回家。老奶奶走了幾步,咕噥著:「我曉得路。我能走。山上地里我都去得。不聽話,還要打我。」

  黑子離開財務室,急忙找到喬山,讓喬山幫忙收了三十元錢。他再把兩張十元的錢一邊鞋裡藏一張,在地上踩踩服帖,才光明正大地往家走。轉過自家牆角的時候就聽見月華在叫,黑子急忙躲到一側。月華叫第四聲第五聲,黑子假裝才聽見,趕忙答應,問:「可是瞎子喊街?你看到我在哪兒,就閉著個眼睛瞎叫喚!像個陰陽先生招魂。可是看到哪個男子漢身上錢多,迷住眼睛了吧?」

  月華指著黑子笑道:「這不是你本人還是你的魂呀?我聽到你的聲音才叫的,我叫錯啦?」

  黑子心頭一緊——月華不會看見剛才和喬山藏錢吧。他連忙朝老婆咋呼道:「講得那麼神乎,你的眼睛哪能轉彎?你講我從哪裡來?」

  月華說:「當我不曉得,領工資來!」

  黑子身上冷汗一炸,問:「領工資又去哪裡了?」

  月華:「領了工資就回來唄。憑你那個熊相樣子還能去哪!」

  黑子放下一半心來,調侃老婆說:「錯了吧,我先去小店了。」

  月華:「去小店?我不欠小店帳你還欠帳?」


  黑子:「發了工資,想買點東西。一看東西貴了,我沒有買。這不都是聽你的!」

  月華說:「鬼曉得你是不是把錢給人家了,回來糊弄老子?」

  黑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膽怯地對月華瞪眼,一副生氣的樣子。直到月華笑起來,黑子才把工資交給月華,說:「放什麼地方也不如放你這兒好,你就是我的保險柜。不過你還要拿八十塊錢給我。」

  看到月華不解的神色,黑子說:「石毛呆賣槍的錢你忘啦!不放心你去給,你去就是一百元。」

  月華大聲問:「怎麼我去就得一百塊?」

  黑子高傲地說:「你能和我比?我和他是什麼關係!」

  月華沒有作聲。黑子討好說:「兩個月的工資我都一分不少交給你了。以往沒得錢,也不提做衣服。現在寬鬆一點了,我叫你做,你要又不做,以後別在大院裡講我這樣那樣不好。」

  月華感激說:「做幾件粗布衣服算了。好衣服穿了,就不要做事了。一天到黑把手籠在袖子裡,家裡的事情你承包?」

  黑子不作聲,嘿嘿笑了。從早晨起,月華不斷感到黑子的溫情,非常幸福。她把八十元錢拍到黑子手裡,又咬著牙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黑子擔驚受怕,像剛剛完成一回生死臥底。他走回裡屋,倒在椅子上,讓身上的冷汗慢慢焐干。

  這個月,喬山的工資又屬於礦里最高的幾個,不覺暗自欣喜。黑子叫他的時候,喬山幾分慌張,以為黑子要借錢呢。和黑子交涉完畢,喬山回到宿舍。仔細算來,余錢比去年多了六七千塊,卻還是只能做兩間房子。如果在鎮裡買房子,那缺口就更大了。

  「轉回去四五年,三萬塊錢就能買一套房子。現在只能買三間了。」喬山自言自語,趕緊打消了買房子的念頭。想到愛華,他又來精神了,「在廣老闆這裡好好幹上幾年,到時候一切都好了。在鎮裡買不起房子就回家裡建。姨夫,黑子,馮白臉都會幫忙的,他們對我都好。結婚以後——要和愛華住在嶄新的房子裡。不讓她做事,不讓她吃苦,讓她過得像城裡人一樣。我天天上班,每月把錢交給愛華……不讓她操一點心。愛華要趕快生個小傢伙,最好是個兒子。還要一個女兒。長大了,女兒在這一帶最漂亮,兒子呢最有文化……以後再沒人看不起我了,再沒有人罵我那些話了。」

  喬山想到這些,渾身熱血沸騰,就要噴發出來。此刻,他恨不得愛華就在身邊,恨不得已經結婚,已經生活在一起。只要和愛華分別久了,喬山就覺得兩人之間有了隔膜,不再看得清楚,心裡倍受煎熬。

  喬山連續幾天夢見愛華。第一次,醒來就忘記了,怎麼費勁都回憶不起來。只感覺想念得厲害,簡直要哭一場。第二次夢見在雪地里走,又像在竹嶺她家附近。喬山想去拉她,卻不敢伸手。愛華好像又生氣了。第三次夢見竟然在技改井。喬山問愛華來不來上班?愛華揮揮手裡的傘,說她已經去城裡了,不再來這小地方。說著話恍惚又在小姨家,愛華已經是杜家的媳婦。不知怎麼著,愛華又向喬山借雨衣,要去學校里上課。說回來了再還,弄壞了賠他一件新的。

  「不是不來這小地方嗎?不是帶了雨傘嗎?」喬山想,「我記得她還穿了膠鞋。」

  喬山從迷糊中醒來,在床上大口喘息,被褥也隨著一起一落。苦惱和身體一起籠罩在被子裡。「這段時間我怎麼老是做夢?這算好事壞事?是不是老天要告訴我什麼事情啊?」


  陳家人來家屬大院漸漸多起來。母女幾個在一起不時從沙橋煤礦通水扯到萬崗煤礦上半年的事故。陳大媽想著愛華的婚事,心頭擰起疙瘩,念叨:「小伙子不下井就好了。」

  月華也說:「要能在地面上找個工作當然最好。不過工資就低了,生活就苦了。」

  陳大媽說:「少一點就少一點。再想想其它門道,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開始講,愛華並不在意。往後來,聽得多了便記在心裡。再見著喬山了,她悄悄說:「有句話想和你講,你聽了不要見怪。」

  在喬山看來,愛華即使朝他開槍他也欣然接受。便點著頭忐忑不安地等她開口。愛華說:「我媽講了好幾回,想叫你不要下井幹了。到外面隨便找個事情也比下井好。」

  喬山明白「比下井好」的含義,苦笑著說:「農村人找個事情那麼容易!我不比有些人,也不比你。」

  「哪些人?我不也是農村人?」愛華盯住喬山說,「你是講有些人吃軟飯做花事?你把我當成那種人?」

  喬山愣住了,臉紅得比愛華還厲害,辯解道:「你是高中生,有文化的人。我,一個文盲。」

  愛華打斷說:「你不要找藉口,先講我說的對不對?」

  喬山說:「對,當然是對。」

  愛華說:「對,就要聽我的。」

  喬山失神地說:「叫我怎麼聽?」又說:「聽你的就比要飯好不了多少。」

  愛華也看不清下一步了。她轉而望著屋外的天光,恨恨地說:「我的話就不算話。不依我媽,這麼下去,我們以後還不曉得什麼結果。」

  喬山接不上話來,一臉迷惑。愛華問:「這些天你幹什麼去了?」

  喬山連忙說:「我天天上班,你姐姐姐夫可以證明。」


  說著說著,愛華傷感起來:「別人在城裡做事,三天兩頭有人去看望。我呢,像個孤兒樣的。」

  喬山又不作聲了。他恨不得和愛華天天在一起,卻沒有膽量去馮白臉的酒店看望愛華。愛華提起來,他只得低頭不語。喬山的表現不是愛華希望的,她更難過了,嘴唇抖動,淚光盈盈。這時,陳大媽逗丫丫玩,轉到他們這邊來了。愛華啞聲說:「你先回去吧,下午再來。」

  喬山不肯動身,心中湧起陣陣酸楚,猶豫地說:「等會我就上中班了,要到晚上十點多鐘才下班。」

  愛華顯得手忙腳亂,說:「那就等幾天再講。等幾天吧,我也不曉得怎麼搞。」

  喬山離開以後,愛華獨自在房間裡掉著眼淚。因為愛得沒有著落——她渴望喬山也像她那樣去愛,還要那份情愫能觸動她的內心深處。兩個人因為不常見面而忽冷忽熱,時近時遠。愛華對喬山既安心,又失望。

  愛華的話,讓喬山左右為難。黑子也拿不定主意。他不敢惹丈母娘生氣,便讓月華從中勸解。不料月華說:「哎喲,不要煩我!你摸摸我的耳朵——起老繭了。現在的年輕人隨他們自己,有本事還怕找不到對象!」

  月華說完,連連搖頭。像搖掉責任,又像搖掉頭上的灰塵。月華說的是喬山,黑子聽得卻像說愛華。

  和愛華見面越少,喬山就越想知道愛華獨自一人的時候做些什麼。好不容易在一個周末,愛華休假回家,順路來姐姐家。喬山卻在上班。

  愛華下車,興高采烈告訴月華:「今天真走運,搭個順風車,節省十塊錢!我馬上就走。人家的車子,不能久等。」

  月華輕聲問妹妹,帶她的是什麼人什麼車子。愛華只顧把些酒店的日用物品推給姐姐,一邊說些閒話敷衍。姐妹倆往後院走,愛華不時朝車子那邊望。轉過牆角的時候,她又回頭看了一回。

  喬山下班過來的時候,愛華已經走了。喬山大失所望。當聽說愛華是搭了一個男人的車來,又跟那人的車回了竹嶺,喬山嫉妒得渾身醋味。黑子也沒有見到愛華,回答喬山問話時自然沒有個準頭。喬山滿腹狐疑。黑子看著喬山撇清說:「那麼不放心!過天把她不就要下嶺來。」

  喬山不願提開車帶愛華的「那個人」。雖然不曾見面,儼然已成仇敵。他念念自語說:「愛華還是回來教書的好。」

  黑子奇怪地問:「你這是什麼話?城裡不比村里好?」

  喬山仍然不願提及「那個人」。在黑子的逼問下,他好半天才說:「我怕愛華在城裡久了不是好事……在馮白臉那裡久了不是好事。」

  黑子厭惡地看著喬山。漸漸的,他臉上平和了,說:「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按道理馮白臉不會對愛華怎麼樣。」


  喬山雖然嫉恨著「那個人」,卻說不出口,便順著黑子的話,固執地說:「馮白臉有什麼不會的!他講過,有錢就有三宮六院。」

  這話黑子也聽說過,沉吟半晌說:「你聽見什麼了?我幫你講講看,就怕她不願意到這邊教書。」

  喬山慌忙說:「你不要亂講!我什麼也沒聽到,只是預感。你哪個都不要講。」

  喬山原本想打聽「開車人」的底細,不料和黑子說話又牽扯出另一個難以言表、更加煩惱的心曲,痛苦不已。

  黑子隱忍了一段時間。一次吃飯的時候,借著酒興還是把喬山的擔心告訴了月華。過了些日子,愛華和母親來煤礦大院,月華便把那話和母親說了。

  愛華去城裡上班了,陳大媽對她的終身大事確實又有想法。她希望小女兒在城邊上找個像樣的人家。在大院呆得多了,了解一些煤礦的事情後,陳大媽的態度更明確了。而喬山人也不錯,陳大媽心裡又有些放不下。月華那樣一講,母女幾個很是氣惱。陳大媽說:「有什麼了不起?不就在煤礦上個班,掙個賣命的錢!我陳家人的屁股比人家臉還乾淨。我沒嫌棄他,他還挑剔起我們來了,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的還是這種人!這麼疑神疑鬼以後愛華進門了還得了!我陳家人哪一點比人家差?要人品有人品,要文化有文化,還怕嫁不出去?他要這樣污衊人,乾脆棉匠撂傢伙——不談(彈)了。」

  正在說話,喬山來了。陳大媽還在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個事不要你們操心,惡人我來做。」

  見到喬山,屋裡的人有些尷尬,黑子更是坐立不安。月華垂著眼睛說:「喬山怎麼有空過來了,在上什麼班?」

  喬山笑著說:「早班下班了,沒事。」

  靜了一會兒。月華沒話找話說:「那天真好笑,雞殼子和曹妖又吵起來了。男的罵得不能聽,女的哭得不想活。一個大院的人都看著他們夫妻兩個,笑歪了嘴。哎呀,想想他們,又可憐又可嫌。喬山,聽講你也和曹妖談過的,怎麼就沒成呢?她要跟了你恐怕還好些。雞殼子就一個供應戶口,有什麼好。」

  喬山不明就裡,結結巴巴說:「沒有沒有。那是什麼時候……哪有的事。」

  月華故意不相信,又說:「上一回,好長時間了。礦里來了個小姑娘,十幾個人逗她玩。我一問,有的人講是巫家坑的傻丫頭『阿好』,有的講叫二花。我看她不傻。這麼遠的路,能摸到礦里來,證明她停當得很。喬山,你認識她吧?」

  喬山頓了頓,說:「聽講過的。我哪認識她,一點不熟悉。」

  陳大媽看看喬山,才認識似的說:「都講你在廣老闆那邊干,工資高。姨夫在村里當幹部,小姨又疼你,沒招呼著就成家立業了。」

  喬山聽那話風不同平常,心裡像擱著冰塊,冷得說不出話來。他好長時間沒有看到愛華了。這次見面了,她的臉色很不好。兩人沒能交換一個眼神。一個膽怯,不敢接近;一個煩亂,不肯抬頭。屋裡的氣氛鬱悶到極點。

  黑子因為丈母娘有言在先,不好提喬山想聽的事情。陳大媽退到灶炕前,不再多話。月華還是說些不疼不癢的話。這樣煎熬了半個小時。喬山坐不住了,和他們打了招呼,準備離開。這時,愛華抬頭說了聲「走啦」,便迅速移開眼睛。

  一出門,喬山就後悔了:「又沒人攆我,怎麼就走呢?要是跟她說幾句話多好啊!這到哪天她再來啊!怎麼一下就變了?肯定是那個『開車的人』!」

  喬山像跌進深井裡,一時辨不清方向,難受得喉嚨都硬了。回到宿舍,他照照鏡子,覺得自己又笨又丑。瞧著就要遮住眼睛的頭髮,參差不齊的牙齒,喬山痛恨自己,「不然到今天還是光蛋一個呢,連雞殼子都兒子好幾歲了!」

  喬山不再多想,上街理髮,想整飭得爽利些,也好抖擻精神。卻不料理髮的師傅給他剃了個馬桶蓋髮型,比不理的時候還難看。喬山越想越生氣,「這怎麼去見她呀!不如剃個光頭還好些。」

  他回到煤礦,獨自泡在澡堂里,身體隨著池水搖晃,讓煩惱慢慢蒸發。水在胸前波動,霧氣繚繞。喬山故意把腿貼在灼熱的澡鍋上燙,好使大腦在疼痛的刺激下清晰起來:「攤到我的事情就這麼難,一個個這麼壞……我要是有車子、會開車子多好!」

  種種跡象預示著,再怎么小心都躲不了溝溝坎坎。面對現實,喬山自覺落伍,卻又無可奈何。他咬牙把腿從澡鍋上挪開。看著腿上烙出的紅印,喬山心頭陣陣緊縮,一片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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