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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幫手

2024-09-13 20:38:23 作者: 李祺安
  莊繞子由紅珠介紹到技改井上班,這個山里漢子高興得不得了。莊繞子家離萬崗煤礦遠,他就住進大院來,成了馮白臉的親信。

  馮白臉弄了一輛八成新的自行車給莊繞子。莊繞子喜歡瘋了,恨不能把自行車捧在手上。出門撣灰,進門擦泥。自行車不騎的時候,莊繞子把它穩穩噹噹放在家裡,在車輪下墊上木板。只讓人看,不讓人摸,更別說借去騎,那是痴心妄想。

  萬崗煤礦明顯勝過黑樹溝煤礦,這讓莊繞子心懷敬畏,初來乍到對什麼都好奇。有了自行車,他沒事就騎著到處跑。回到大院裡,再把遇到的稀罕事情講述給別人聽。

  莊繞子有空就練車技,可技術就是不見長進。雖然如此,他卻說這個人騎車難看,那個人騎車露醜。

  大院的人不服氣,反過來笑話莊繞子騎自行車的把式是「騎死驢」。每當莊繞子叉開兩腿跨上自行車,用一隻腳踩住腳踏,另一隻腳使勁一蹬騎上自行車,不管男女老少就尋他開心。他們故意打招呼,讓他分神,讓他把車子騎倒騎歪了出洋相。莊繞子騎在車上,誰叫他,他都認真答應,但從不轉臉看人,一副正經八百、目不斜視的神態。那生硬滑稽的樣子,馮白臉看不過去,就教導他:「騎在車上不要慌。身體放鬆一點,眼睛望遠些。」

  莊繞子是鴨子煮熟了嘴巴硬。他把自行車騎到平坦地方兩腿一叉歇下來,說:「那哪行!不盯近些,車輪盡往石頭尖上軋,跑不到三天就要換輪胎。一個班的錢丟在水裡響也不響。」

  馮白臉笑笑走開了。堂姐夫不在跟前了,莊繞子說:「以為我住在山裡頭,當真的大腦還不如你!你們是四個輪子方向盤,我是兩個輪子扶把手。在路上哪能一樣穩。」

  一天午後,喬山到技改井去上班。經過萬家大塘的時候,看到莊繞子把自行車立在塘埂上。他自己不在樹蔭下乘涼,卻頂著大日頭坐在自行車旁邊一動不動,曬得眉心掉汗,臉上冒油。喬山走近了,才看清莊繞子渾身透濕,地上滴了一攤水。喬山問:「這麼寬的大路,怎麼掉到塘里了?」

  莊繞子掃了喬山一眼,像剛從絕境探險回來,說:「再不要講吧。你望望技改井那一排窗子,不早不晚的偏偏安裝發瘟的玻璃。太陽一照,晃得我眼睛睜不開!不差似蒙著眼睛騎自行車,不掉到塘里才見鬼!真氣死人。不是看在親戚人家,我姐姐在裡邊投了錢,我非要把這一排窗子砸掉。」

  喬山暗自發笑,找莊繞子落水的地方,問:「你從哪裡掉下去的?」

  莊繞子一指說:「不就下坡拐彎那個鬼地方。玻璃反光刺得眼睛發花。我曉得情況不好,連剎豎剎,沒搞住……撲通一聲就下去了。」

  喬山望著莊繞子笑出聲來。莊繞子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指給他看:「你瞧這路多危險。我要不活泛一點,一個倒栽蔥下了塘,那就不得了。塘泥齊大腿深,想拔都拔不出腿來。換了一般的人,今天小命就沒有了。」莊繞子說著,用手比劃塘泥的深度。莊繞子雖然嘴硬,卻一臉的尷尬。喬山就問:「今天可上班?」

  莊繞子腦袋一昂,叫道:「你講得好,班還能不上!什麼事不干也要上班。一天四五十塊錢,偷人家搶人家去?」

  喬山說:「我先去,代你點名。你衣服曬乾些再走,不要太遲了。」

  莊繞子答應著,又交待喬山:「到礦上不要講啊。回大院也不要講。對我姐姐不要講,對我姐夫更不要講。一個都不要講。」

  喬山說:「還要我講?你這樣子,來來去去的人家還看不到!」

  第二天,莊繞子發現自行車的大槓摔彎了。他搗鼓了半天沒有修好,也不知道修好要花多少錢,越想越痛心,簡直比自己摔傷了還難過。莊繞子四方求助,在機電班找到他平時不大佩服的黑子幫忙修理寶貝車子。

  黑子來了,把自行車前後左右看了看,就把它推到一棵樹下。不用鉗子不用扳手,找來一根麻繩。一頭拴在樹幹上,一頭套住自行車龍頭。自行車和樹幹相距米把遠。莊繞子看不懂,心裡想:你個黑皮,可別腰裡掛只死老鼠——冒充打獵的,修不好看我怎麼鄙笑你。說時遲,那時快,黑子抓穩自行車往後一拉,嘣的一聲。鬆開些又一拉,又嘣的一聲。看到這情景,莊繞子心疼極了。那麻繩不是套在車子龍頭,簡直是套在他頸脖上。莊繞子一把抱住黑子,求他住手,不能再拉。黑子說:「你鬆開,搞好了。」

  莊繞子不信。可仔細一看,噫,自行車大槓果然拉直了。莊繞子跨上去,在大院裡騎了幾圈,也不覺得彆扭了。他從眼角瞟了瞟黑子,暗想黑子是不是蒙他,或者自行車大槓本來就不怎麼彎。莊繞子說:「看上去是好了些,不要一夜過來又彎了。」

  黑子生氣地說:「鐵做的東西,又不是橡皮。不行你騎過來,我再看看。」

  莊繞子哪裡捨得再把車子交給黑子套在樹上扽,趕緊說:「不拉了,修好了。我說著好玩。」

  黑子定定地看著莊繞子,說:「你講的,車子修好了,以後我有事就借給我騎!」

  莊繞子大吃一驚,懷疑這是不是做夢說的話。他仔細一回想,先前還真對黑子說過的。那是自己愛車心切,請黑子修車時說的封官許願的話。莊繞子後悔了,一臉的不情願。黑子說:「不捨得吧?我早就看出來了。」

  莊繞子訕了臉,吞吞吐吐說:「借什麼?以後出門,遇上我們一道,我帶你,不也一樣。」

  黑子說:「我故意試試你的。自行車又不是豆腐渣和屁做的,騎一下就壞了?我家金銀財寶沒有,自行車還有一輛。你要想騎,我隨時借。」

  莊繞子這才緩過氣來,笑了說:「你有的還借我的!你想騎就騎唄。依我講,各人的車子,還是各人自己騎習慣些。」

  莊繞子不再和黑子多話,把車子推回家。車是修好了,可大槓上的防鏽鍍鋅脫落了一圈。莊繞子生怕別人借車,再不敢叫人幫忙整。

  莊繞子不承認騎車的功夫差勁,可心裡是虛的。空閒了,他就在大院場地上練習,跟誰也不搭腔。既為集中精力,也為防止別人趁他不注意就往車上跳。這回又是一樣,莊繞子沒騎多長時間,周圍就聚了人看,還說些俏皮話。莊繞子一概不理,看到黑子了,就說:「上來。」

  莊繞子不能騎慢車,說話間從黑子旁邊唰的一聲繞過去。為了帶黑子,莊繞子再來第二圈。黑子說:「我不敢上,不要像上回翻進大塘,帶我洗冷水澡。」

  莊繞子不屑的說:「我還像以前!現在我一隻手扶龍頭一隻手能拎一籃子菱角,」莊繞子又轉一圈到黑子旁邊,大聲問:「你可相信?」

  黑子嘴裡說「不相信」,卻小跑幾步跳到莊繞子車上考驗他。莊繞子在大院裡轉了一周,果然穩當,就大膽帶著黑子出了大院,在公路上一陣狂奔。


  不一會兩個人就到了蔣疙瘩小店門口。莊繞子歇下來,和黑子進了小店。在小店裡張望半天,想不起買什麼。最后庄繞子買了盒火柴。

  回去的路上,黑子嫌莊繞子婆婆媽媽。在小店呆那麼長時間,只為買一盒火柴。莊繞子邊騎車邊冷笑說:「我還真的要買火柴?我屋裡火柴堆成山。」

  黑子說:「那你進去做什麼?」

  莊繞子說:「我看櫃檯里今天是個小姑娘,才下的車。叫她拿東西給我,順便摸摸她的手。」

  黑子說:「那是食堂毛娣家的親戚山霞。你不小心點。」

  莊繞子似乎沒聽見黑子講話,念念不忘說:「還沒摸到就縮回去了。小手比泥鰍還滑溜。他媽的,過兩天再來。」

  黑子說:「人家大姑娘不做事了,天天在店裡等著你摸手。」

  莊繞子說:「摸不到小姑娘摸裡面那個少婦也是好的。」

  黑子說:「那不是少婦了,是老婦了。」

  莊繞子說:「你鬼扯!」

  黑子說:「她大女兒不比你小。剛才那個是她小女兒。你算算看她可是少婦了。」

  莊繞子吃驚地大叫一聲:「啊!操媽的東西,那麼大歲數了!打扮得像花旦樣的,真看不出來。我眼睛好得很呢,可是離遠了看不清她?」

  黑子說:「不管遠近,好歹比你家黑樹溝的人過得嫩相。」

  莊繞子若有所思的嗯了一聲。

  莊繞子履行修車時的諾言,堅持騎車帶黑子回家。從小店到萬崗大院是段上坡路,莊繞子騎得吃力,卻很興奮。進了院子,有人故意嚇唬他,攔車子。莊繞子東躲西讓,還是沒有掌穩方向,一下抵在一旁看熱鬧的二巧大腿上。二巧不大認識莊繞子,可後面跟著黑子。她雖然臉色難看,沒好意思發火。莊繞子沒事人一樣,只顧偏了臉喘氣,一句道歉也沒有。二巧腿上隱隱作痛,還是忍不住把莊繞子說了一通。莊繞子不作聲,等二巧說完走遠了,才推著自行車回宿舍。黑子說:「我講你的手藝不行吧?還非要逞能。害得我都不好意思。」


  莊繞子往二巧那邊一瞟,和黑子說:「講你不相信,我看她長得水滴滴的,肯定風騷的很。我是巴巴對她撞的。」

  黑子大笑,莊繞子也笑。走了一段路,莊繞子對黑子說:「要不是你坐在後面,這操媽的東西,差點把我彈了個仰八四叉。」莊繞子嘴上不瓤勁,卻懷疑黑子暗地裡笑話他。他想了想,又說:「上回也難怪,那麼老大的太陽,加上一排玻璃窗子反光,像探照燈一樣抵著我眼睛照。可以講,換了任何人,都和我一個樣。」

  黑子說:「都一樣,怎麼到今天就你下了塘?」

  莊繞子嘆息一聲,指著大槓脫鋅的地方對黑子說:「這個地方你可有辦法?」黑子睃睃車子,不想動手。莊繞子說:「你老師傅只要存心幫忙,還不是手到擒來。」

  「這話講得我心裡還受用。」黑子說。他讓莊繞子把自行車推到機電車間,先用鋼絲刷把大槓上的浮屑清理掉,拿油布擦拭乾淨,再沾些黑漆沿大槓塗抹一圈,就和邊上顏色差不多了。黑子說:「晾乾了以後不放心,再塗抹幾次,就一模一樣了。」

  莊繞子真是太高興了。首先自行車修好了,又在小店裡見到美女小姑娘。唯一不如意的就是把二巧碰了,惹來一頓罵。想著二巧,莊繞子笑了:「操媽的東西,多肥!不差似我姐姐家的席夢思。嘿嘿,搞她一下,罵我一頓也划算。」

  莊繞子對這邊井下情況越來越熟悉,身子卻越來越懶了。在煤礦掙錢比種田多,但下井的活計實在太累。莊繞子不想安分守己地幹了。他在老工人面前還將就,遇到和新工人一起上班,就顯能顯擺,動不動呼三喝四地叫罵。莊繞子羨慕廣老闆手下的跟班幹部,不僅工資高,下井了指手畫腳咋呼一通,就找個地方睡覺去了,還能提前下班。

  莊繞子熬了又熬,忍了又忍。瞅准機會,和堂姐堂姐夫哼唧,想換個輕巧工作。紅珠指望他既能成為技改井的骨幹,又是自己的貼心人。可兩個月不到,他就叫苦叫累想放癱了。紅珠想了一想,就說:「工人對地面絞車工『老油條』意見大得很,要麼你去頂他。」

  莊繞子把大拇指和食指在紅珠面前來回捻著,說:「開絞車?那給我多少錢一個月?也和老油條一樣?」

  紅珠說:「當然是同工同酬。吃苦掙大錢,快活得小錢。」

  莊繞子搖起頭說:「講起來還是家裡人——」

  馮白臉對紅珠說:「繞子的意思,一要事情輕巧,二要工資不少。」

  莊繞子咧開嘴巴笑了,點頭稱是。紅珠說:「那只有找廣老闆安排。工程隊他是主角,我們是配角。」

  馮白臉知道莊繞子的心思,也知道他的能耐,放心不下說:「井下帶班不是好乾的。瓤勁一點點就吃不住工人,吃不住工人就指揮不動。不光影響效益,還影響安全。」

  莊繞子不以為然說:「姐夫,你真把我看扁了。井下哪一行我不懂?以前又不是沒幹過。從盤古到扁古,都是家裡人關照家裡人。只有你,像包公老爺樣的。你臉又沒他黑。『西瓜皮幹了水,還曉得往裡卷呢』。」


  馮白臉說:「下井做事,就是生鐵補鍋——本事賣錢。我們隔壁的喬山做事好吧?大風天裡還上樹救過小闖,我都沒照顧。」

  莊繞子說:「不還是家裡人不如外頭人麼!開先你們怕井下掌握不住,叫我來幫忙。來了又不照顧我。早曉得里外一個樣,眉毛鬍子一把刮,我就不來了。」

  馮白臉軟拖說:「這個事情要和廣老闆商量。」

  「又是廣老闆,姐姐姐夫一樣的調子。」莊繞子說,懊惱地站起來,「不和你們磨嘴皮了。從明天開始,我幹得動就干,干不動就歇。真不行就回家吃老米飯。」

  馮白臉紅珠沒有鬆口。莊繞子只好強打精神繼續上一線。心裡一泄氣,腿腳就發軟。上班成了莊繞子的負擔,一百個不情願了。班間歇番的時候,莊繞子對喬山說:「你真不簡單,歲數不大在井下一干就是十年。」

  喬山說:「我一沒後台,二沒靠山。十年?還要望二十年上干呢。鄉巴佬有田種,有班上就算好了。哪能人心不足。」

  莊繞子說:「有後台、有靠山也是一個樣。」

  喬山說:「那不同。」

  莊繞子說:「怎麼不同?我有親戚,不是一樣地下井吃苦?還不如你!」

  喬山說:「有些事情要慢慢來。哪能一步登天。」

  「我家那個姐夫對你比對我還好些。我想換個工種不曉得等到哪年哪月。換了工種不還要下井幹事,又不是睡在床上拿工資。」莊繞子說著,有些生氣了,「我要是像有些人,在井下不疼不癢的碰個小傷就好了。」

  喬山說:「你好的不講盡討災星。這話換了旁人講,你要和人家吵嘴打架。」

  莊繞子並不在意,說:「出了工傷我就不乾重事嘞,鐵絲捅耳朵我也不幹了。我是這樣想的,出個小工傷,既不傷到骨頭,也不能太疼。我休養好了就找老廣換工種。我還不找我家那個姐夫了呢。」

  喬山依著莊繞子的想法,從料堆上拿來斧頭,遞給莊繞子,說:「我還沒見過你這種人。有種的就朝自己頭上來一傢伙,跟調度室就講支架倒了砸的。我幫你證明。」

  莊繞子急忙說:「那哪行。我活皮活肉哪能和鐵對碰啊。你想害我呀?」


  莊繞子說完,滿臉恐懼。喬山忍不住笑起來說:「我就曉得你不敢。」

  莊繞子的惰性一天比一天大。再上班,他簡直不想做事了,站著想坐著,坐著想躺下。

  實在難熬下去,莊繞子故意把礦燈弄熄,就順坡下驢偷懶不幹活了。說也湊巧,有一回下班前莊繞子的礦燈真壞了。井下礦燈熄了,頓時漆黑一團。喬山和其餘的工人也把燈摁滅了,一聲不吭。莊繞子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爬了好長時間,喬山他們才亮了燈,一個勁地笑話。莊繞子惱羞成怒,鬧著要和同伴紅臉。

  又一天。莊繞子蠻撐著在工作面幹了一番就歇下來,對手下的小工說了一通大話狠話,便坐在一邊指揮他們挖煤。幾個小工才來不久,裝煤推車還將就,挖起煤來笨手笨腳,總達不到莊繞子的意願。莊繞子越看越光火,跳起來把他們搡到一旁,親自上工作面做示範。他嘴裡不停地數落:「你們哪裡是豬頭腦子!這麼簡單的事都干不來?老子還在旁邊教呢。有這番工夫,三歲的小牛娃都會犁田了。虧得你們還是個人!這裡怕,那裡怕。領工資我看你們怕不怕!依照這個樣子,最好睡在床上有人端吃端喝。反過來想想,你可有那個命?」

  莊繞子怒氣沖沖挖下老大一堆煤。小工都低下頭不敢作聲,只顧用拖籮拉煤,來緩和莊繞子的怒氣。

  莊繞子踢踢腳下一大堆煤,正打算叫一個小工接手頂他的時候,工作面一方煤壁突然垮下來把他埋住了。煤灰如濃煙一樣籠罩著工作面,礦燈變得得像炭火一般發紅。莊繞子拼命呼喊。兩個小工推煤車出去沒回來,一個小工嚇得原地打轉,不敢向前。莊繞子連拱帶扒,頭和胳膊露了出來,可下半截身子還在煤堆里。莊繞子聲嘶力竭地叫了幾十聲,嗓子就啞了,喉嚨里滲出血來。另兩個小工回到現場,也驚慌失措。

  好在安全員鄭雙來巡迴檢查發現了,立刻帶領幾個工人扒煤救人。莊繞子上半個身子被扒出來了,可是煤堆里一根木料齊他腿彎那兒卡住了,就是拖不出人來。工作面來不及支護,還在掉渣。鄭雙來擔心煤幫還要垮塌,莊繞子性命難保,就說:「莊班長,你不要怪我。真不行,只有把你的小腿砍斷了才能救你出來。斧子呢?找斧子來!」

  莊繞子可憐得像老牛進了屠宰場一樣,抽著鼻息眼淚撲簌簌流下來。他喉嚨喊啞了,嘴巴滿是煤灰和血,顫抖著說:「哥哥,恩人,做點好事,不能砍啊……」又對小工說:「你們攢勁扒啊……我以後再不罵你們了。」

  莊繞子說完,就沒有聲音了。他又驚又怕,昏厥過去了。

  緊急關頭,小工們顧不上危險,拼命搶救。好在煤幫穩定了。那根木料被扒出來了,幾個人拼死拼活像拔蘿蔔一般把莊繞子從煤堆里拽了出來。莊繞子渾身綿軟,一聲不吭。鄭雙來以為他不行了,將他的人中狠狠掐了一把。莊繞子哼了一聲甦醒過來。他發現自己脫離險境了,一下站起來,踉踉蹌蹌往外面走。幾個人舒出口氣來。莊繞子沒走多遠,臉色大變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了。

  鄭雙來問:「剛才還好好的,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

  莊繞子呻吟著說:「快點送我走,腿筋打斷了。再停一停,命就難保了。」

  幾個工人又緊張起來,想扶起莊繞子走。莊繞子一甩手說:「氣死我了,老子哪能動啊!」

  鄭雙來讓當班小工抬莊繞子去車場,乘礦車升井。他去打電話通知地面。

  兩百多米巷道,幾個人累得氣喘吁吁。到了車場,顛來倒去,再沒力氣把莊繞子抬進礦車去,反而把他在礦車上磕碰得直叫喚。莊繞子忍著傷痛,自己爬進礦車裡,讓驚惶失措的同伴給絞車信號,往地面提升。


  絞車房電話老是嗤嗤響,老油條餵呀啊了好一陣,就是聽不明白鄭雙來說什麼。他把「車裡裝的莊繞子」聽成了「車裡裝的料子」,摔下電話罵道:「廣老闆怎麼選了他當安全員!真是脫褲子放屁——多事。裝的材料打什麼電話!他媽的肯定在井下瓦斯吃多了,變痴了。大腦不正常。」

  老油條板著臉,咬著香菸,惡狠狠瞪著斜井口,罵罵咧咧啟動了絞車。

  礦車啟動了。莊繞子在翻斗車裡安定下來,盤算著到了地面怎麼應對。他試著活動了一下,似乎沒有傷著骨頭,疼痛還受得了。礦車經過有人的地方,莊繞子就不住地呻吟。

  井口越來越亮了。莊繞子縮成一團,裝出痛苦的模樣,閉了眼睛等待停車,讓人抬他下去。礦車繼續在斜井行進,既沒有停下,也沒有減速,一個勁往井口跑。

  「怎麼還不打停車信號?」莊繞子暗想。他扶著車沿伸出頭一看,大驚失色——就要到煤倉了。礦車仍沒減速,車輪軋著軌道喀喀作響。莊繞子拼命叫喊:「停!停!車裡有人,是我!有人,是我!」

  可是他的嗓子啞了,像公鴨叫喚,沒有人聽到。慌亂中莊繞子想跳下去,而兩條腿在礦車裡蜷曲得麻木了,不聽使喚。好不容易動彈一下,卻把傷處碰著了。疼得莊繞子齜牙咧嘴,只得聽天由命。

  礦車出了井口,沿坡道緩緩行進到煤倉上方,把莊繞子頭朝下腳朝上倒下五米多深的煤倉。莊繞子跌得眼睛金星直冒,幸虧煤倉里還有剩煤,緩衝了一下,人才沒有散架。莊繞子大呼救命。

  地面信號工、推車工聽到動靜,就朝呼救的地方找。有的說「煤倉里有人哼」,有的說「是人在煤倉里敲。」信號工大聲問老油條:「你絞車怎麼開的!礦車裡有人不曉得?你不想好了!」

  老油條匆忙跑出來。聽說把人翻下煤倉了,他歪起脖子說:「井下電話不是講裝的料子麼?我哪裡曉得許多!要找就找鄭雙來,鬼打昏了頭,話都講不清。」

  推車工慌忙把礦車推到煤倉下,打開煤倉口,放下幾車煤,最後放下人來。他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好久才說:「是莊繞子。怎麼這樣的?搞得像個灰老鼠,這下吃把老苦吧。」

  莊繞子一身煤灰,摔得鼻青臉腫,左手胳膊也脫臼了。這是技改井開工後第一起工傷,又是馮白臉的親戚,全礦驚動了。紅珠又驚又怕,滿腹牢騷:「一個礦這麼多人,偏偏傷著他!燒香拜佛都沒有這麼巧。」

  廣老闆讓傅大保開車送莊繞子去鎮衛生院。紅珠驚魂未定,堅持先讓高郎中看看再說。莊繞子看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閉上眼睛暗喜。高郎中知道紅珠的心思。他扒開莊繞子眼睛看了看,對紅珠說:「沒事。眼珠骨碌碌的,精神得很。」高郎中又給莊繞子把脈,說:「裡面跳得通通響,小問題。多半是受了驚嚇,要不了幾天就能上班!」

  沒有大礙,紅珠安下心來。

  高郎中說沒事,莊繞子已經大為不滿。又聽到「要不了幾天就能上班」,他更是肺要氣炸了。在擔架上就罵開了:「老子要你個假郎中看。老子腰快斷成兩截了,你還在擔保我上班。左一個小問題,右一個不要緊。要緊了我回頭不找礦上,就找你。」

  馮白臉、紅珠在一旁哭笑不得。高郎中搖著頭,沒有吱聲。吵吵嚷嚷中,傅大保送莊繞子去了日安鎮衛生院。剛才還相信高郎中的人,這下又疑惑了。高郎中一副受傷的樣子,說:「我講你們不相信。真正的重傷,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那才怕人呢。」高郎中躲過馮白臉夫妻倆,悄悄對人說:「像莊繞子這樣叫喚得不歇,還能罵人,肯定是皮外傷,不要緊。」


  廣老闆聽高郎中說得有道理,說:「你能擔保?真像你講的我請你喝酒。」

  高郎中苦笑一聲,說:「還要擔保?我不知道見過多少。這酒我是喝定了。」

  早班下班了,廣老闆、馮白臉找鄭雙來和莊繞子當班的幾個工人問了情況。紅珠對馮白臉說:「我看就讓繞子帶班,你非不同意。這下好了,受傷住院了。依了我,哪會有這個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和我伯伯講!」

  馮白臉說:「井下帶班是小孩過家家?他連自己都管不了,還能指望他管別人。乾脆出院了叫他回家。」

  紅珠更氣了,說:「傷好了就叫他回家?哪裡是日本鬼子萬人坑!來了就干,死了就算。」

  馮白臉說:「那他出院了歸你管,反正不是我叫來的。大不了投在技改井的幾個錢算賭博輸了。」

  紅珠後悔起來,說:「不管怎麼樣,這回要顧及好。不然我二叔來了,藕斷絲不斷的,沒完沒了。」

  廣老闆按馮白臉的主意,等到十多天以後——莊繞子頭上消腫,脫臼的胳膊痊癒,能下床了,才通知他的家裡。

  莊繞子父親年輕的時候嗓子好,一有空閒就唱戲。整段連貫的會不了多少,還經常走音跑調,可就是愛唱。村里人叫他「莊戲子」,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湊合在草台戲班裡跑過龍套。莊戲子唱功不佳,卻在十鄰八村名聲頗響。他也自認為有學識,到哪裡也不忘賣弄一番。可是他模樣邋遢——老布衣衫折腰褲,招風耳朵扇兩邊。面頰一顆邪門痣,黃臘牙齒水鬼眼。髒兮兮的一身土氣,人見人煩。

  莊戲子得到兒子受傷的消息,傍晚時分趕到萬崗煤礦。那焦急不安、跳來跳去的樣子活像戲裡的丑角,尋死覓活要找礦長和包工頭,鬧騰得像莊繞子已經死了。廣老闆找馮白臉解圍。馮白臉、紅珠和廣老闆合夥把實際情況和莊戲子講了,又叫來喬山黑子等人,把他連拉帶扯弄到礦部接待室里,好言相勸,才算安靜下來。

  第二天,馮白臉夫妻帶莊戲子去醫院看望莊繞子。路上,莊戲子滿心悲戚,一言不發。他準備著,兒子輕傷,就大肆渲染一番。如果傷重就大鬧一場。他們走近病房,聽到莊繞子和什麼人正在吹牛:「……講一句假話不是人。那天,我曉得工作面有問題,就把幾個小工攆得遠遠的。我親自上陣。這種事情還能指望他們。那天得虧我啊!不然的話,就要捅大婁子。當時,幾十噸煤旋風一樣下來了。想跑?來不及了。關鍵時候,它快,我比它還快——馬上憋住一口氣。我清楚,哪裡都能堵,心窩三寸不能堵。我用屁股抵住後面的煤塊,兩隻手擋在胸口前面,保證能換氣。你不曉得啊,當時背上何止好幾千斤!不然怎麼胳膊脫臼了呢。那時候別說胳膊,頸子脫臼我也沒辦法了。這叫丟車保帥啊。外頭的人急呆了,幾個小工都嚇得不會講話了。我一邊撐住煤塊一邊指揮他們不要慌,慢慢扒……不然今天還有我這個人!」

  和莊繞子說話的是高郎中。高郎中還記得莊繞子在擔架上罵他的話,只是點頭讚許,不敢有疑問。隨後,他又托又捧地說:「你講的我完全相信。不然廣老闆好些人不請,怎麼偏偏請你來!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莊繞子說:「那也不假。這一回我給廣老闆省了多少錢!我給礦里省了多少錢!不是我現場果斷,出了大事故,礦里現在就亂套了。廣老闆、傅礦長還不給人攆得像燕子飛!出院了我要跟他們講,不能虧了我。到底是錢好還是人好?這下看我姐夫相不相信我!」

  馮白臉一行人進了病房,莊繞子仍然說了好些鋼鐵硬漢的話,方才歇下來,歪在枕頭上。聽父親說家裡的事,聽姐夫姐姐說礦里的事。聽來聽去,獨獨沒有講他出院後的安排。莊繞子越聽越鬱悶,改口說頭昏,沒勁,老是噁心,賴在病床上再也不動彈。問起傷情,莊繞子也懶得說話,轉過臉去對著牆壁,直到幾個人離開。

  莊繞子總不出院讓廣老闆苦惱,要是用的外來工人哪有這麼麻煩。廣老闆再三考慮,決定等他的施工隊一批批過來了,還是把從萬崗煤礦借調的工人遣返。


  紅珠有心讓莊繞子在技改井出頭,堅持說莊繞子出事是喬山和他分班的結果。喬山沒有盡到責任。

  廣老闆遣返借用的工人,萬崗煤礦順水推舟,全部接納。喬山在技改井幹了三個月,又回到自己原來的班隊。

  莊戲子到萬崗煤礦來了,大院裡的閒人不顧馮白臉制止,都慫恿他唱幾句老戲解悶。莊戲子看到兒子能吃能睡能吹牛,八成不要緊,便放下心來。紅珠好飯好菜招待,他也不想就走。莊戲子不管和誰說話,都學戲裡招式先站起來作揖,顯得既有文化,又得古風。別人叫他「老師」,莊戲子並不滿足,正兒八經地補充道:「我叫莊才。其實我的大號是三個字——莊有才,有沒有的『有』,才能的『才』。這是我進了戲班,在弋水縣名氣越來越大以後我自己改的。不過,你們認識我久了,就知道我這個人是最講仁義、最夠朋友的人,就要叫我『友才。』朋友的『友』,才能的『才』。」

  聽的人問:「那——到底依哪個呢?」

  莊戲子驕傲又寬宏地說:「兩個名字都可以的。不過我給人簽名的時候都是寫『友才』,這個更合適我。我在外地演出,要求海報上也這樣寫。」

  又有人叫唱戲。莊戲子在飯桌上喝了些酒,開始興奮,不像先前客氣了。似乎人人都和他熟悉,個個都是他的學生,等待他的教化。他假意推辭了一番,用筷子把滴在桌子上的蠶豆醬和得很稀很化,醮上在嘴裡咂一口,再敲著板凳、搖頭晃腦、如哼似誦地唱起來:

  紅紅黑黑是溏雞屎,

  一層一層是黃牛屎。

  耳朵轟轟鑽了蟲,

  鼻子嗡嗡有老膿。

  一陣風來樹葉飄,

  上山砍柴要帶刀。

  ……

  聽的人不知是真喝彩,還是瞎起鬨,都哈哈笑著,一個勁說好。莊戲子一副胸有成竹、寵辱不驚的神色,繼續著:

  肚子咕咕要吃飯,

  母雞咕咕要下蛋。

  進進出出是太太的氣,

  光出不進是老爺的屁。

  ……

  這些東西,大人聽了捂嘴笑,小孩聽了怕讀書。而莊戲子認為他唱的講的都是難得的古訓,文化的精髓,是最最要緊的學問。他不僅用它教育子女,恨不得還要傳授給小闖鐵蛋兵兵這些才認識的少兒一代。讓他苦惱的是,許多人聽得隨便,除了呵呵一樂外,沒有一點真誠。

  馮白臉紅珠都是爭強好勝要臉面的人。莊戲子這類不登大雅的陳詞濫調,他們早就聽夠了,厭煩了,哪裡受得了他坐在家裡推銷。

  廣老闆來找馮白臉,說莊繞子恢復得差不多了,還天天住在醫院裡,總不是個辦法。兩個人商量過後,廣老闆隨了馮白臉的意思,順便安撫一下莊家人,答應由莊繞子暫時代理跟班。

  議定之後,就通知莊繞子出院。馮白臉隨後打發叔丈人趕緊回家,靜心研習他的學問專長,自己則眼不見心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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