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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招工

2024-09-13 20:38:27 作者: 李祺安
  夏老虎事件毫無懸念地追究到萬家弟兄和馬文來頭上。萬家、馬家在派出所據理力爭——夏老虎破壞別人家庭,挑釁在前,我們打人在後。蹲一兩個月班房,幾個禍事佬倒不為難,那就在裡面咬牙受苦就是。如果承擔經濟賠償,給夏老虎上萬元的醫療費、誤工費,兩家人就是有也捨不得拿出來。

  萬家、馬家都找傅大英出面想辦法。傅大英礙於情面,讓廣老闆花錢把夏老虎安撫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廣老闆想,自己的工程剛剛上馬手下人就遭殃,糊裡糊塗了結了,以後誰還忠誠效力,安心打工!即使達不到夏老虎要求的那樣把加害人嚴加懲處,也不能輕易放過。傅大英也擔心家鄉人過於強勢會影響自己的計劃,藉此敲打一下也好殺雞儆猴,讓雙方都收斂一些。兩方較著勁。馬文高以為傅大英心存雜念,更加擔心弟弟吃虧,便私下裡找沈幫人為弟弟開脫。他轉而尋思:和廣老闆比起來,自己除了是本地人,有些老關係,其它方面都不占優勢。馬文高先讓弟弟和萬家兄弟合夥送了沈幫人一隻羊胯子,和些菸酒。

  過了一天,馬文高又帶了兩隻老鴨,找到沈幫人,悄悄放在派出所後門拐角里,說明來意。沈幫人一臉嚴肅說:「辦事只管辦事。你帶東西來,我不歡迎。」

  馬文高賠著笑臉說:「這算什麼!你一天到黑辛苦,也嘗嘗這家養的土味。保准比市場上買的好。」

  一個民警走過來說:「你真是及時雨。我們所長這段時間特別累,你看又黑又瘦。」

  沈幫人對馬文高說:「想不到這事情還真不簡單。我聽講那個夏老虎的姐姐和廣老闆的老婆是乾姊妹。就是她們在後面加槓子,廣老闆才不肯罷休。正好碰上縣裡指示,要改善招商引資環境,所以我們不好隨便結案。」

  馬文高說了許多求情的話,最後說:「我們不比廣老闆有錢大亨,大包小包的送人。不過我想,他們再好也是外地佬。工程結束了,小車一嗚就走了,以後哪個還認得哪個?我們呢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要打一輩子交道。我來找你也不指望自家人萬事大吉,只要我兄弟他們不吃虧就行了。你也有難處,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

  那兩隻老鴨在拐角里嘎嘎叫著,也像在求情。郭曉敏說:「沈所長是我見過最耿直的人。上報到所里的事情,不管什麼人,樣樣辦得清清爽爽。」

  馬文高連聲附和著。他故意提起廣老闆在別處吃請送禮來引發沈幫人的嫉恨。沈幫人臉上雖然不為所動,心裡還是覺得被廣老闆冷落了。他讓馬文高不要著急,說:「這個事我會公正處理的。」

  馬文高走了。沈幫人說:「廣老闆講起來還是個混世的,到日安鎮時間不算短了吧?神龍見首不見尾。有事就來了。我是為人民服務,不是為他一個人服務吧。以為走上層路線就能壓住我!」

  郭曉敏說:「大石頭還要小石頭支啊。廣老闆這個樣子哪行?在這裡靠天吃飯,也要靠人吃飯。」

  沈幫人說:「就是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有些人就是不懂,虧他還是個走南闖北的人。」

  郭曉敏問:「沈所長,要不我去找他照個面?」

  沈幫人看了看郭曉敏,說:「我們秉公執法,不要計較個人得失。該乾的工作大膽干,我全力支持。你就事論事就行了。」

  郭曉敏答道:「我明白。」

  約莫一天還是兩天以後,郭曉敏先側面了解了廣老闆和包工隊的一些情況,就帶一個同伴騎著摩托車來到萬崗煤礦。馬文高接著了,問:「郭警官,什麼事啊?」

  郭曉敏說:「找那個姓廣的包工頭。」

  馬文高指他們去了技改井。廣老闆在宿舍里正和一幫手下坐在床上玩牌九,叫著,鬧著。各人面前都亂放著一些錢。廣老闆不認識郭曉敏,但看見兩個穿警服的,連忙起來讓座。郭曉敏把牌局衝散了,故意問:「你就是廣老闆?」

  廣老闆答應了。郭曉敏說:「我們接到任務,近來黃賭毒現象抬頭。萬家莊這邊也不例外,甚至風氣更差。我們這邊是希望你來投資,你不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帶過來了,給我們工作增添難度。」

  廣老闆解釋說:「下班了,閒著沒事和大家小玩。你看,都是一塊兩塊的小票子。」

  郭曉敏說:「我們逮著了就是小玩,沒逮著就在大玩。告訴你啊,你的事情我們心裡有底。從城裡到鄉下,你是穆桂英掛帥——場場都在。近期掃黃打非,我們所長任務重,想找你談談又沒時間。今天我來給你打個預防針,等到風氣壞了再整治就遲了。小洞不補,大洞吃苦。」

  廣老闆哪會不打自招,說:「我是遵紀守法好公民。你可以四轉打聽。」

  郭曉敏沉著臉說:「哦,那我冤枉你了。話就講到這兒,響鼓不用重敲。」

  廣老闆打算澄清,聽著聽著就不敢了,便點頭賠笑臉,送走了郭曉敏。迴轉來廣老闆在礦里求教高明。馮白臉不知就裡,說:「郭老五的兒子?他來算個屁!不就是個派出所的臨時工,干一天是單,干兩天是雙。想立功轉正嘛也不能走這個路子。別理他,當真門板樣的漢子還讓小腳奶奶踩死了。」

  傅大英則和廣老闆哦了一聲,說:「閒了我做東,叫上一塊吃餐飯,加深了解。」

  廣老闆說:「不聚過幾回了嗎?」

  傅大英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廣老闆本來要表示一下,但萬崗煤礦的兩個大佬給了話,他就把這個事情放鬆了。一段時間過去,廣老闆這邊沒有動靜。沈幫人想:「這些人,我給機會,他們不識抬舉。」

  馮白臉和廣老闆得閒了就藉口辦事,溜到縣城去尋歡作樂。只要他們倆一同出了萬崗煤礦,大家就知道,一定是闖溫柔鄉、過神仙日子去了。這讓傅大保饞得直流口水。漸漸地挨著機會了,他也想傍著廣老闆瀟灑一回。

  廣老闆隨性大方,只要能成全的他都提供方便。一次,外地一批鮮貨到弋水縣來了。雞婆子就通知主顧關照生意。廣老闆拿不準去哪家好,手機更是響個不歇。傅大保以為廣老闆沒聽見,悄悄提醒:「廣老闆,機叫嘞!」

  廣老闆呵呵笑著說:「我知道,雞叫了。」


  兩個人一陣竊竊私語。傅大保明白以後高興得手舞足蹈,恨不能馬上飛到縣城裡。廣老闆把時間定在晚上,叫來計程車,帶上文武,說:「台費我的,小費自己的。」

  到了地方,果真如雞婆子說的——都是才來的小姐,妖冶迷人。廣老闆、傅大保和文武一人一個,看著美女,骨頭都酥了。三個人立刻分開行動。廣老闆點的那個小姐進了房間就在他身上亂摸亂捏。廣老闆以為她興致來了,卻不料她是個菸民!小姐沒找著香菸就撒嬌發嗲不依從。廣老闆只得弓腰猴急地下樓去買。

  廣老闆從超市返回的時候,發現一輛警車開過來——照直不打彎去了他們那家酒店,又下來幾個人闖進去了。廣老闆預感有問題,轉身溜了。

  大保、文武正在興頭上。聽到有人喊「不好了」,跟著嗵嗵嗵一陣腳步聲,幾個民警沖了進來。兩個房間、四個男女衣服沒穿好就給捉住了。文武滿心委屈:「這麼巧!肯定有熟人通風報信,老子雞巴還沒晾乾就逮來了。」

  郭曉敏問:「就你們兩個?不是來了三個人嗎?」

  大保、文武垂著頭不敢作聲。沈幫人問:「還有一個呢?」

  郭曉敏還在亢奮當中,說:「廣老闆不在,就文武和大保。」

  沈幫人說:「這個滑頭!只要來了,不怕他跑到天邊。我們到礦里找他。」

  第二天清晨,邵八斤挑糞到地里去。過矸子山的時候,看見廣老闆躲在院牆邊的草篷里,嚇了一跳,大聲問:「你怎麼在這裡?昨天晚上派出所到礦里來找你,門都要打破了。問我們,都不清楚。哪曉得你在這裡!」

  廣老闆驚恐萬狀,通宵不眠的臉上滿是胡茬,說:「你快走。不要講我在這裡。」

  邵八斤說:「找你搞贊助,又花不到多少錢!你還在乎那幾個子!」

  廣老闆:「你快走,千萬不要講看到我。有人要害我。」

  邵八斤瞧那光景確實不妙,便不再多話,往地里去了。廣老闆又叫住了問:「傅礦長在礦里嗎?」

  邵八斤邊走邊說:「昨天晚上來了又走了。現在——這麼早他就來礦里啦!至少八點以後。」

  廣老闆在草篷里等到太陽老高了,才聯繫上傅大英,吞吞吐吐講了昨晚的事。其實,傅大英在他們事發後就接到沈幫人通知,趕去把弟弟臭罵一頓,領人回家。


  得知傅大英到礦里來了,廣老闆定下神來,至少不會挨打了,垂頭喪氣回到礦里。不多久,柳蘭、馮白臉也來了。兩個人一個偷偷地哭,一個偷偷地笑。柳蘭責怪道:「出了這個大事,你還笑得出來。不是你家人吧!就是你們帶壞的。」

  馮白臉笑得更歡了,說:「不就是錢嘛,又不會逮人。」

  柳蘭說:「光是錢?不要臉啦?文武才好大歲數!」

  馮白臉說:「要臉你就不要哭。外面人以為派出所到礦里來例行公事。」

  柳蘭趕緊歇了,揩乾眼淚。

  事情還沒有傳開,傅大保卻惶恐不安。他在家裡怕老婆,到礦里怕哥哥,上班了就躲進磅房裡不敢露面。柳蘭把文武趕到學校去了,罵:「不到過年不要家來!」

  廣老闆回到礦里的時候,傅大英正在和沈幫人協調。沈幫人說:「廣老闆,來了正好。昨晚跑到哪裡去了?城關片統一行動通知了我們。聽講你們也在,我匆忙帶人趕過去,生怕才來的兄弟不熟悉,動起手來傷了你們。那些鬼,打人沒輕沒重的。昨晚你走掉也好,有幾個人想抓你領賞。」

  廣老闆說:「找我幹什麼?我又沒犯錯誤。」

  沈幫人一咂嘴說:「你講這話就不對了。車子是你叫的,地方是你定的。人不在又怎麼樣?我們多方調查訊問,證據確鑿。你到現在還想瞞天過海?」

  廣老闆一下無話可說了。沈幫人又說:「另外兩個人的筆錄我都做了,就在這兒。你要不要再做一個?」

  廣老闆連忙說:「算了吧。」

  沈幫人說:「怎麼能算了呢。我做事一是一二是二,算了怎麼向上面交代!」

  廣老闆無奈配合了,只是苦笑。

  沈幫人問:「那罰款怎麼辦?我要馬上帶走。我沒有工夫跑來跑去找你們。你們忙,我比你們還忙。」

  廣老闆說:「我沒幹那事也要罰款?」


  沈幫人說:「那你要不要到局裡去解釋?我陪你一道。」

  廣老闆看著沈幫人,搖搖頭說:「算了,不去了。」

  沈幫人說:「這件事上面責令由我處理。我和傅礦長反覆協商,非常時期,本來要一個人一萬的。最後看在傅礦長的面子上,你們每人罰款五千,合計一萬五。廣老闆,你另有聚眾賭博的事情暫不追究。希望你認真對待,否則我會隨時找你。」

  傅大英廣老闆相互看著。最後傅大英說:「我看就這樣吧。先在工程隊墊支,月底你們三方平攤。」

  廣老闆答應了。沈幫人說:「我來得匆忙,忘了帶收據。明天廣老闆到派出所去,我把條子開給你。」

  廣老闆長出一口氣,說:「算了,感謝沈所長包涵。我什麼都不要。」

  事情過了幾天,就從秘聞變成新聞了。馮白臉說:「我老子玩了那麼多女人,從來不出岔子。大保,你怎麼才上場就弄個大花臉開台?自己遭殃就算了,還連累廣老闆。你要請客消災。不然的話,人家喝了酒亂講,我不喝酒也亂講。這些天奇怪,我老是遇到你家老婆問這問那的。」

  大保臉色大變,趕緊讓馮白臉閉嘴,低聲說:「肯定有內線。我們前腳到他們後腳到,前後不差五分鐘。派出所的人來了連看門的狗都沒叫一聲,你講可是怪事!」

  馮白臉也覺得意外,想了又想,說:「要麼逮你們的人就是常客,狗才不叫喚。你們不是撞到一條路上,搶了『頭炷香』吧?」

  大保懊惱不已,只是搖頭。

  五千塊錢罰款——比榔頭砸下來還沉重,大保哪敢承擔。他找到廣老闆,渾身篩糠一般,說:「廣老闆,你看怎麼搞?這件事要是讓我老婆曉得了,離婚事小,兒女都不認我了。又是家門口,叫我臉往哪裡擱?這事你無論如何要幫我。我只能有情後感。不然我只有不活了。」

  廣老闆沒受皮肉之苦,還算僥倖。可五千塊錢不是小數啊,他說:「我來萬崗煤礦,都在花錢,沒有賺錢。」

  大保抓住廣老闆袖口說:「好人,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好人,我還要想方設法把我老婆瞞住。我的難處不比你小啊!」

  廣老闆看著傅大保,答應了。一會兒,柳蘭也來了,和廣老闆說:「這個醜事要讓我家當家的曉得了,就不得了啊。不要講五千,就是五塊錢他都要找來拼命。我家文武小,不懂事。你們帶他出去玩,怎麼玩出這個名堂!我現在什麼都不管了。你怎麼把他搞髒的怎麼給他洗乾淨。大事小事你們把他安頓好。不然我家老王發起神經來……我管不了他。我就講你帶他出去的。」

  柳蘭說著,又流起淚來。廣老闆想,反正玩也玩了,傅大保的罰款兜下來了,也不多一個文武的。過去賭博被抓,隨便收去的錢都不止這些!況且以後發煤、領款還要經常和大保、柳蘭打交道。柳蘭哭泣的樣子格外招人心軟。廣老闆懶得推諉,一併承擔了。


  過了一些天,馬文高把派出所處理夏老虎事件的決定書帶回來了。除了簡單陳述事件的經過,對打人致傷的馬文來、萬秀剛、萬秀強三人各處罰一千元。

  廣老闆心裡不平,可是想起沈幫人告誡的「我會隨時找你」,他不好再去派出所打擾,夏老虎的事情也就這樣草草收場。

  夏老虎傷愈之後,離開了萬崗煤礦。不久,萬秀妹悄無聲息棄家出走,再無下落。村里人猜測是夏老虎把她帶走了。不管猜測是真是假,萬秀妹的失蹤又一次激起義憤,萬家莊對外地人更加排斥。幾經輾轉的流言也把萬家莊人說得仗勢欺人,刁蠻霸道。一時間沒有外地工人願意進來。

  萬崗煤礦的一線出勤雖然好轉,仍然不足。技改井上馬後勞力缺口更大。廣老闆的光環漸漸暗淡後,有些方面似乎又要回到從前。為了解決用工問題,萬崗煤礦嘗試了不少辦法,還依照廣老闆的經驗——介紹一個工人、干滿三個月的,付給介紹人一百元介紹費。

  王破車偶然聽說了,追問柳蘭是否屬實。柳蘭說:「下井這種差事,吃苦又危險。最好人家自願來。你介紹工人,幹得順風順水的,落不到好處。出了意外,就是人家不怪你,自己心裡一輩子是個疙瘩。」

  王破車橫眉怒臉說:「只要給錢,我半個疙瘩沒有。你是嫌錢多了槓腰!」

  柳蘭沒好氣說:「除了隊長找人上班,礦里那麼多幹部,我沒看到有人介紹的。人家不曉得那個錢?」

  王破車說:「人家不找,我才好找。人家不要,我才好要。」

  柳蘭不再和丈夫磨嘴皮。她知道,不管什麼事情,只要沾上錢,鐵鏈也拴不住他。

  王破車找到傅大英,問介紹一個人一百元,介紹五個人會不會加倍給?傅大英既操心勞力,也反感王破車那副怪相,讓他有人就帶去找馬文高,辦理相關手續。

  王破車纏住傅大英不肯放鬆,說:「只要你捨得給錢,我就能撒豆成兵。」

  廣老闆來了以後,傅大英對王破車越來越厭惡,冷冷的問:「你活不隔人,死不隔鬼。從哪裡找人?」

  王破車一蹦三尺高,說:「只要你同意,我就有辦法。」

  傅大英隨口答應道:「好,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王破車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馬去邊遠的村子跑動起來。王破車不說為萬崗煤礦招收工人,而是口口聲聲說廣老闆的工價高,到他手下幹事好。聽的人弄不清王破車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願和他交涉。王破車費盡口舌,還是叫不動人,很是沮喪。又怕找過的人了解情況了,撇開他私自去萬崗煤礦上班。王破車寫了個名單交給馬文高,凡是他找過的人在萬崗煤礦上了班,就得按一百元一個付給他介紹費,否則就不許錄用。


  即便如此,王破車也沒有把握。他悶悶不樂回到家裡和柳蘭說起這樁煩心事,希望老婆能出面賣力。柳蘭先頭勸不動丈夫,心裡鬱悶,懶得理他。王破車老毛病犯了,說:「你一點不像我王家人。得了錢都是我一個人的?你沒份啦!我看你體體面面一個人,原來是個花面痴頭。吃家飯,屙野屎。」

  柳蘭清靜慣了,不愛招事攬活。王破車三番五次逼得急了,柳蘭說:「你那麼想找人,你妹妹在江北,老奶奶總是念叨——不該把個寶貝女兒嫁那麼遠。前些年,妹夫好良講過多少次想到我們這邊找個事干。你就介紹他看看嘛。當地人招不到,外地來的不也一樣。聽講廣老闆情願要遠地方工人,嫌我們本地人麻煩。」

  王老太太聽到了,吧嘰吧嘰著豁牙嘴說:「磨花嫁那麼遠不也是磨生作的惡。兄弟姊妹四個人只剩他們兄妹兩個了,還三天打,兩頭罵。剛好那時候好良在這邊做手藝,對磨花有意思,想托人做媒說親。我想,親兄妹吵得這麼凶,前世肯定是冤家對頭。乾脆把他們離得遠遠的,半輩子不得見面,免得在門口吵來吵去,看著慪氣。當時我也是氣傷了,沒想真講成了。為這事我哭過多少場,眼睛都要瞎了。一個奶頭養大的人,就那麼水火不容。」

  柳蘭說:「哪叫你要生他們?早曉得養一個就好了。」

  王老太顯出要哭的神情,說:「只可惜,老二老三兩個在糧食過關的時候餓死了。那時候,家家沒得吃,家家餓死人。吃野菜粥,磨生大一點,最乖巧的,總是對我說『親媽啊,我再吃一口』,『好媽啊,我再吃一口』。我就讓他吃一口。吃了一口他又說『我再吃一點點就不吃了』。我心疼不過又讓他吃一點,就這樣他活下來了。另外兩個就一天不如一天,死了。磨花要是早些出世,也難熬得過來。哪個也不能怪,只怪那兩個沒福氣。磨生、磨花後來大幾歲了,兩個人為鍋巴吵,為穿衣戴帽吵。越大吵得越厲害。最後我還是依了當哥哥的。磨花就生我氣了,光溜溜一根紗線沒要,跟好良去了江北。現在想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後悔呀。當時我是氣糊塗了。」

  王破車說:「後悔什麼?磨花嫁到江北得虧了我。現在好差啦,在那邊也算是中等人家。不是我,你有這麼快活。」

  王老太嘖嘖咂嘴,說:「我有多快活?吃不吃看臉上,穿不穿看身上。我不就是肚子餓了吃一口。你再有錢,也沒見我比村里哪個人過得體面。」

  王破車學老奶奶嘴巴一癟一癟說:「你這叫人心不足。多少人在你這個歲數,肉都爛光了,骨頭在山上打鼓了。你呢,到現在還是活的。吃、喝、用,你自個算算,沒老糊塗吧?一天不多,十天不少。」

  這些話老奶奶聽慣了,也不生氣,說:「我的骨頭是要打鼓了。閉眼睛之前和你講一句,你看好良一肚子的文化,能來就讓他過來。當工人總比當農人好。你要嫌我吃了你的,用了你的。從今天起你就把我餓死了,少個負擔。」

  王破車想了想,說:「好良來了,吃住拉撒,到時候你們不要做好人。我們新屋沒裝修,老屋屁股大的地方。」

  老奶奶聽不得這種話,就說:「好良他們來了睡我的鋪,我去睡豬籠。」

  王破車說:「那行,到時候講話算數。不要有事就找我,我六親不認。」

  王破車有了想法,便在家裡寫信。老奶奶又心疼起兒子來,說:「要是好良在這裡,也能幫幫你。」

  王破車岔開老奶奶話頭:「我還用他幫!『兄弟不共財,共財合不來』,何況是他!好良一過來,我就把他交給傅大英。傅大英和我當面講好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王老太糊塗了,問:「什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好良來了,還要交錢才能上班?」


  王破車不再理她,慢慢把信搗鼓成了。主要是告訴妹夫妹妹,自己一家十分想念他們,苦苦打聽多少年,花了許多心血才為妹夫物色了一樁活計。末尾叫好良趕快過來,不然事情沒準就要泡湯。信寫好,王破車又犯愁了,不停地拍頭自問:「這信怎麼帶到江北去呢?礦里大腳憨又不回江北。」

  晚上,王破車把心事告訴柳蘭。柳蘭說:「寫好了就趁早寄過去。」

  沒等柳蘭說完,王破車搶著說:「不曉得扳本還是虧本。又寫又寄,貼了工夫又貼錢,虧你想得出。」

  柳蘭說:「大腳憨好多年不跟老家那邊聯繫了。他一年不回老家,你的信就一年不要寄,鎖在抽屜裡頭等它發霉。」

  王破車五心煩躁說:「你講氣人不氣人?那些年沒事的時候,這個大腳憨前一趟,後一趟往江北跑。輪到我有事了問他,他眼睛抬都不抬說『俺現在不回老家』。想想我和他沒有難過,怎麼一點事情就這麼搓反索。」

  王破車在家裡抓耳撓腮,洗手嫌水磨皮。柳蘭說:「你不要在那裡作躁。明天我到礦里去,瞧二礦長那裡有沒有信封郵票,給你要一個。」

  王破車聽了,臉上一下舒展開來,說:「柳蘭呀,你這說的還像個人話。你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要是我早就想起來了!馬文高不給你,以後他家死了人找你借錢也拖著不要給他。」

  王破車不知是氣憤還是興奮,他在自家門口情不自禁地一陣亂蹦亂跳。

  信寄出去不少天了,好良就要來了,王破車心裡高興了。王老太乘機叫兒子去修電扇,說那邊人過來了,過不慣這邊天熱。只要修好用得上,省得花錢買。王破車皺起眉頭回老奶奶說:「講他們用,我看就是你想用。一年天熱不就那麼幾天,天熱不就中午那麼屁大的工夫!你老得都沒有血脈了,還那麼怕熱。」

  老奶奶說:「我是沒有血脈了,不要電扇了。好良他們還年輕。」

  王破車說:「他們年紀輕,天熱出出汗還好些,不生病。」

  秋季到了,天氣乾燥起來。風一起王老太臉上、手上就開裂難受,她求兒子買盒香脂回來。王破車只當沒那回事。他看柳蘭有事無事就買護膚用品,不僅浪費錢,還偷偷帶到礦里去,沒日沒夜地用。避著他,還不清楚她會不會送人呢!王破車想到這些氣憤不已。可他越是盯得緊,柳蘭越是一轉身就把她的東西藏起來。

  王破車把老娘求他的事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總是沒帶錢,總是忘記了。女兒文麗回來了,一家人合夥把一分錢一個命的王破車數落一通。王破車八方受敵,答應去買。

  他討好似的對家裡人說:「就依你們,我算你們狠。這裡要花錢,那裡要花錢。我就一樣一樣的花給你們看,再把帳報給你們聽!我馬上就去買香脂。我看買了香脂你們又叫我買什麼!你們不把我幾個錢敗光不會罷手。」

  王破車氣呼呼出去,在大門口窮凶極惡地把對他搖尾巴的黃狗痛罵了一頓。主人發火了,黃狗一邊躲閃一邊回頭望著他,那可憐的樣子像是說:「我又沒惹你。」


  王破車瞧黃狗那怪相,似乎猜出了它的心思,火氣更大了,罵道:「翻眼睛望著我,還不服氣?老子扒了你的皮!」王破車撿起石頭就擲它。黃狗一看情況不好,躍起爪子趕快跑了。

  一家人剛剛安靜了一會兒,不知怎麼著,王破車氣呼呼回家來了。只見他將一盒荸薺大小的香脂往王老太旁邊一扔,叫道:「搽啦,搽啦,快點搽。一搽就變七仙女,一搽就變皇帝娘娘。」

  王老太摸不清方向了,愣在那裡。又聽王破車說:「我從來不搽不也好好的,臉上不也光光溜溜的?」

  王破車邊說邊拍臉給老娘看,卻因為怒火攻心,那手沒輕沒重地在他自己臉上啪啪啪摑了好幾個耳光。

  「多氣人,城裡香脂六毛四,這兒賣到六毛八,」王破車的嗓門像老車爬嶺那樣的沉重。他那又干又瘦的拳頭在桌子上咚咚咚地敲了一遍「六毛四」「六毛八」,說:「像你們這樣還叫過日子?真是家要敗,出妖怪。」

  王老太看兒子凶相畢露,不敢作聲。文麗坐在媽媽旁邊。柳蘭只當沒聽見,低頭給文武織毛衣。

  「吃裡扒外,」王破車嚷著,朝蔣疙瘩小店瞪眼,「婊子養的認錢不認人,害我跑了這麼遠的路!還講把山霞配給我家文武,奸商。騙老子的錢往女兒身上花,打扮來打扮去不還是個操貨。你曉得一個山鳳花了人家多少冤枉錢!菜市場案子上肉,最貴的也只有三四塊錢一斤。他家女兒,要賣到幾百幾千塊錢一斤。」

  王破車看來,掙錢是享受,花錢就難受。他最怕兒子長大了不務正業,用錢不數。而兒子和他擔心的也沒多大偏差。為此,王破車處處提防兒子。

  十天,半個月過去了。江北妹夫那邊一點消息也沒有。王破車起初的喜悅變成了氣惱。他和傅大英誇口的幫忙招工,到現在一個都沒有兌現。王破車對著江北恨恨地念叨:「出來一趟哪就那麼難?好良啊,你就是爬來也該爬到啦!」

  寄信一個月的時候,終於收到江北的回信。柳蘭拆開信封,看著信紙上像螃蟹爬的字跡,一筆一畫那麼沉重,仿佛聽到好良在田地里喘息。她看著猜著念給家裡人聽:

  大娘,哥哥嫂嫂一家,您們好。

  身體健康、全家安定,一切都狠好吧。

  好年沒通信,請您大娘老人一家,都不用生氣,但是我想念您們也無有辦法。地址也不狠明確,也不知道你們收到,收不得到,也去了兩封,也收兄回信,我的心情非長想念你們,但是想看看你們下,由於金濟也比較太少,想去也不行。

  現在我家庭有四口吃飯了,磨花身體也好,麵食也吃的來了,兩個小把戲比較活破,大的長的胖,小的長的也胖,不生病,請您老人家不用掛念。另外,我家庭情況講下,今年午季每人分了五斤小麥,玉米每人吃二十多斤,生活比較困難,但是我們也有辦法克復。請老人家不要掛念。有的吃。

  磨花想代小的去你那,看看老人,我地里工夫少,必的不多談。急時回信。

  好良

  柳蘭念完,朝婆婆丈夫依次看了一下,說:「好良說家裡忙,離不掉。磨花帶小二子過來。」

  王老太癟著嘴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王破車猛地站起來,揮舞著拳頭說:「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要來,叫他們一個不要來!」

  家裡一片沉寂。王破車轉臉問王老太:「你不是講好良老實嗎?老實人都會騙我。講一套,做一套。」他轉過臉對著江北大聲吼道:「好良啊,你就是秦檜,你就是叛徒!」

  老奶奶哭了:「這哪能怪他?他們夫妻兩個不容易。窮了這些年,上有老下有小。過去講秧溪喬家苦,他們比喬家還苦。」

  王破車:「我不管他苦不苦。柳蘭,信是你寄的,好壞你擔著。」

  柳蘭:「那——信是我寫的呀?是我攆鬼一樣的找人上班呀?」

  王破車:「不是你……信能自己飛到江北去!」

  柳蘭:「現在講遲了。磨花和二子動身了,要不了幾天就到了。」

  王破車拍著桌子大罵:「就是你們,裡通外國,合夥坑害我。不管哪一個,來了我也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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