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遠方親人
2024-09-13 20:38:30
作者: 李祺安
王家接到江北來信以後的第八天傍晚,王老太、柳蘭和文麗正在家裡說著那邊親戚怎麼還沒到,就聽到家裡的黃狗對著門外汪汪汪吼叫起來。文麗首先看到了門外的人,說:「是姑姑,還有個小孩。哦,是二子。」
磨花和兒子在哥哥家門口踟躕不前。雖然還是以前的地方,可這三層的新樓房把磨花娘兒兩個嚇住了。黃狗仍然攔住磨花叫喚,但聲音里顯然期待有人出來辨認,幫它明白是非。一家人都走出門來,柳蘭狠狠喝斥黃狗。又說:「總算到了。磨花,快進屋來,不要怕。別看它叫得凶,通人性的很,不咬人。」
黃狗遭到責罵,不服氣似的在磨花、小二子兩邊一躍一撲地打轉。哼哼嗯嗯張口咬住小二子的袖管,好像在說:不好意思,怎麼沒見過?你們從哪裡來?
黃狗轉向最後出來的主人王破車,希望他能解釋。王破車狠狠踢了它一腳,罵道:「懶東西!從早睡到晚,眼睛花了吧?亂叫喚。有勁上山逮野物去!瞎眼的東西,從哪裡來的滾哪裡去!」
黃狗慘叫一聲,躲在柳蘭旁邊嗚咽,像是訴苦:「逮野物?逮來我又吃不到!」黃狗抬頭對柳蘭哀鳴,渴望得到憐憫。
磨花叫了好幾聲媽,又讓小二子叫外婆、舅舅和舅媽,還有表姐。柳蘭問磨花小孩的名字,磨花說:「大的叫月亮,斯斯文文。這東西就叫小二子。在家裡都叫他土匪,不曉得多頑皮。」
柳蘭說:「應了那句古話——大孬子,二刁子。」
小二子初來膽小。磨花逼著幾次,他才叫了聲「家婆」。輪到叫舅舅舅媽,他就往磨花後邊躲。磨花氣得在小二子頭上接連拍打幾下,說:「一路上怎麼講的,都忘記了?土匪,見不得世面的東西。」
王破車裝出笑臉,看看妹妹,再看看外甥,說:「不要叫,舅舅沒有好東西給你玩。」
進了屋裡,磨花把家裡帶來的玉米棒子從布包里拿出來,說:「家裡沒什麼東西帶來給媽,哥哥嫂嫂不要見外。」
王老太喜歡得不得了,捉住女兒、外孫的手不放,不停地說:「哪要你的東西!人來了就好,人來了就好。天天扳起指頭數,到今天才來。」
王破車說:「我們都一樣,哪有什麼東西。」轉過身和柳蘭嘀咕,「你明天看礦里可有空場子。家裡雙搶剛過,稻呀草呀板呀一團糟,又是龍燈又是會的,在哪裡開得了床鋪。」
王老太這時忘了兒子平常的狠,說:「磨花、二子晚上和我睡。」
柳蘭看丈夫遲疑不決的樣子,也說:「分開這麼多年了,就讓她們母女倆晚上一塊談談心。」
王破車白了老婆一眼說:「你有個班上我就叫不動你?談談心,我不曉得?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哪只是睡覺談心!」
王破車見妹妹穿著普通,面容勞頓,比柳蘭要蒼老許多,心裡就不自在。妹妹的兩個布包抖出來的,除了十幾根玉米棒子,就是舊衣舊褲,和過去逃荒的一樣,更增添了王破車的憂慮。
第二天,王破車到萬崗煤礦去了兩趟,下午找到了傅大英。王破車說:「礦長呀,我給你找的工人家屬到了。你看看,能行就先住到礦里來。」
傅大英說:「我要的是工人,家屬來不要和我講。」
王破車眼白一翻,說:「怎麼不和你講?來了就是礦里的工人,為礦里做事,你要負責吃住開支。」
傅大英懶得看王破車,冷冷地說:「技改工程動工以後,工人增加不少,住宿吃緊。現在條件差,能吃得苦才行。」
王破車:「只要有的吃就行了。他們來這裡是掙錢的,又不是享福的。」
王破車一夜沒有睡好。天亮的時候剛剛合了眼睡,卻鬼使神差地做了個夢。他夢見柳蘭和老娘送妹妹回家。王破車興沖沖地問:「磨花這麼快就回去?」
夢裡沒有人理他,像是埋怨他。妹妹也不和他打招呼,慌慌張張朝外面的人說「哥哥來了,磨生來了」。
王破車幾步跨到大門口一看,傻了眼。大門口一輛車,裝滿了柳蘭和王老太送給磨花的東西。
「怪不得這麼早,怪不得不和我打招呼!」王破車夢裡尋思。他再往前走,怎麼腿里像灌了鉛,就是走不動,就是走不到車子旁邊。王破車呻吟起來,破口大罵:「臭婊子,老東西。吃裡扒外!」
再就罵不出聲了。王破車拼命吼叫掙扎,驚醒了,一身的汗。王破車拍拍被窩,果然只有他一個人在床上,其餘的人都起來了。王破車忍不住喊叫:「吃裡扒外!」
王破車擔心夢境裡的事,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門外。沒看到柳蘭和老娘,也沒看到車子,方才安心下來。可妹妹帶來的煩惱又湧上心頭。王破車回屋找老婆和老娘。柳蘭上班去了,妹妹和老娘正在燒鍋搗灶。王破車看她們倆一大早就炒菜做飯,像家裡迎親辦酒的架勢,心情壞透了。可一個是妹妹,一個是老娘。王破車到嘴邊的話還是一口口水硬生生地咽下去。
「走,眼不見,心不煩。」王破車自言自語。出了灶屋,他看見小二子一手拿葫蘆瓢,一手拿牙刷,學大人刷牙,弄得一嘴的牙膏泡沫。王破車想:妹妹、外甥到王家擺闊享福來了,照這樣下去還得了!王破車盯著外甥做鬼臉,想讓二子刷牙的手停下來。小二子也看著舅舅,手裡的牙刷卻沒有停下來。王破車忍無可忍,指著地上的牙膏泡沫對小二子說:「這不是花錢買的?給我撿起來!」
小二子以為舅舅逗他玩,說:「撿不起來,俺不撿。」
王破車:「撿不起來就不要刷牙,就不要到我家來!」
小二子趕緊倒了瓢里的水,回到屋裡哭起來,要回家。灶屋裡的兩個女人就問小二子怎麼了。小二子好半天才說:「俺舅罵俺,舅舅凶俺。」
磨花不相信,出門來看。王破車乾笑著說:「這個小江北佬,還怕生呢。」
磨花沖兒子笑笑說:「舅舅逗寶寶玩的。快跟舅舅玩去,媽和外婆談心。」
小二子固執地說:「俺不,俺自己和自己一個人玩。」
王老太對外孫叫:「心肝啊,到婆婆這裡來。」
小二子幾蹦幾跳跑過去依偎著王老太叫親婆婆。老奶奶沒有聽清楚,小二子又叫了一聲。王老太樂得豁牙嘴直打顫,對著外孫叫好叫乖。問他喜歡吃什麼,馬上就做給他吃。小二子說:「我媽在家天天買好東西給我吃。」
老奶奶連連摸著小二子的頭對女兒說:「這小嘴巴一點不像好良,像他舅舅從小。」又對小二子說:「不是你媽在家買好東西吃,是你想外婆買好東西給你吃吧?好,買。我吃了早飯就買。」
小二子的心思被揭穿了,紅著臉笑起來。磨花一個勁罵兒子是饞嘴貓,為吃不知羞恥。王老太一個勁夸外孫聰明:「比他大的人也不如他小嘴巴會講。他們十有九個都是釺子捅不出個屁來。」
外甥的話句句像針扎在王破車的心上。王破車本來要讓妹妹搬到礦里去住,可妹妹和母親正拉呱得上勁,他插不上嘴。王破車急得在屋裡轉來轉去,抽起煙來。王破車想著外甥剛才和母親的對話,尋思:小小年紀就會拐彎抹角打主意,以後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等他長大了,我家文武還能壞過他!我這把老骨頭都是他的。真是從小看大。
王破車想著,甚至懷疑妹妹這次來就是後悔當初赤條條出嫁,如今要謀取一份家產的。可恨文武十八九歲了,說起話來還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不上規矩,不合方圓。以後老傢伙不在了,兒子怎麼辦?王破車簡直要流下淚來。和妹妹怎麼開口呢,王破車心如刀絞。這時屋裡的母女倆又說到晚上睡覺的事。磨花說:「我一夜睡不眠,挑床。」
做母親的說:「命苦。在家裡累死累活,到我這裡閒一點還睡不著。我一夜睡兩個鐘頭就夠了。」
二子插嘴說:「媽媽,你睡不著,我睡得著。今天晚上我替你睡。」
王破車清清嗓子說:「年輕人和老年人睡在一起不合適。我聽算命先生講,年紀大的人身體差,鬼魂夜裡出去,要到天亮才回來。磨花你那不是挑床,可能是老奶奶的鬼魂壓身。」
母親和妹妹都說不是。可王破車堅決說是,又道:「你們還有青山寺的方瞎子靈?幾百里以外都有人找來請他下馬過陰。不曉得多少大幹部、大老闆找他。他現在錢多得用不了,都發得不能動了。」
說起方瞎子,王老奶奶沒敢再爭。磨花將信將疑。王破車說:「我去萬崗煤礦大院子裡找了個地方,礦里幹部見我去了個個滿口答應。不行磨花和二子搬到那邊暫時住著,等我們家裡忙過了、騰空了再回來。其實礦里比我家方便,食堂里現成的飯菜,一天三餐流水席。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有。」
磨花一臉尷尬,說:「我來就想和媽說說話。離得這麼遠,老媽年紀又這麼大。來一回難上難,見一回是一回。」
老奶奶也心酸了,說兒子:「你是什麼心?可是想攆磨花走?要拆散我們母女?」
王破車:「我是什麼心?我為你們好!她不去,我去。你們在家裡談,有本事不吃不喝談上一個月我才佩服。」
王老太眼淚吧答一聲就掉下來,說:「磨花是你親妹妹啊,糧食過關一家六個人只剩我們三個。小班輩的只有你和磨花倆……」
磨花見母親傷心,說:「我明後天就回去,家裡許多事。好良一個人也忙不過來。」
王破車說:「不識好歹,我去行吧?老糊塗,有福不曉得享。我去礦里住一個月,保證養得白白胖胖。」
老奶奶拍著大腿說:「磨花呀,你要是明天走,就一輩子不要來了,以後也不要認我這個娘!連我死也不把信到你家。」
娘兒仨人就這樣僵持著。磨花說:「媽,你不要哭啊,我不走。在這裡住一天,就按旅館裡出一天錢就是。」
老奶奶哎呀啊呀地訴說,抹著眼淚。王破車氣洶洶地走了,出門的時候大聲說:「我要你的錢!住旅館有這麼舒服。」
老奶奶傷心地說:「這個磨生啊,不曉得是什麼東西投的胎,六親不認。我們都死光,只剩他一個人當孤老才好啊。」
周末,文武回家了。聽奶奶說小姑才來就要走,文武說:「小姑,你不要走。就是走也要等到下個星期六。不然我在學校,不能送你和二子。」
磨花說:「小姑又不是小孩,還要你送。二子小腿長得老粗,走路可有力氣了,來的路上比我走得還快。你好好讀書就行,最不能耽誤的就是你。」
文武笑了一通,說:「小姑,你還不曉得我?不是爸爸媽媽逼我,我才不讀這狗屁書呢。」
文麗接上說:「文武,你要聽小姑的話。我沒有讀上去,現在後悔了。」
文武說:「小姑,你不來,我在家裡不敢講。我一讀書就啊哈連天想睡覺。」
說得磨花笑了。磨花又問:「文麗呢?」
文麗紅了臉,說:「我啊?在學校的時候,我一上課就頭昏。」
王老太著急了,說:「文武可要好好讀書,不然工作不好找,不然老婆不好討。」
文武一聽生氣了,說:「我以後打光棍,人家才不到我家來呢。」
王破車說:「不到我家來?我們家條件好差啦?」
文武看也不看父親說:「上回同學來了,飯都吃不上就走了。叫我讀書又捨不得給錢。褲襠里夾鉛角子,小鋼炮都沖不下來。班裡原先以為我家苦。老師家訪來了一看,回到學校說一個班五十幾個同學,原來就算我家好。現在老師、同學對我都有看法了。我以後只好打光棍。」
王破車說:「開口要錢,閉口要錢。我給你讀書,哪是給你讀錢!你怎麼不像開飯店的龍龍?走路撿到二十多塊錢。你能像他,老子睡著了也笑醒了。」
文武搖頭說:「我撿不到,撿錢倒霉。」
「怎麼人家能撿到?撿不到才倒霉!」王破車說著,又叫苦不迭地罵,「狗日的龍龍!那天老子怎麼讓他上了前!不然全部是我的。」
文武說:「你們看,是的吧——一提到錢我爸爸遍身是勁。前年他自己生病住院花了一千塊錢,哭過好幾回。」
王破車聽了,不禁痛心疾首說:「那一分一毫都是我的命根子,我不心疼哪個曉得心疼!」
文武低下頭不再吭聲。過了會王破車又說:「講我家不好。蔣疙瘩都眼紅我,還講山霞就要嫁我家這樣的人家。」
文武聽錯了,兩手橫揮豎舞地叫老頭子打住,說:「他家人我管不住。山霞歲數還比我大。那麼多小姑娘你不講,老是提她!」
王破車一揮手把兒子的話打住,說:「女大三,抱金磚。蔣疙瘩兒子不成器。山霞進了我家門,到時候,他蔣家的財產不就是龍龍和我們兩家分。我王家人一個個怎麼這麼痴啊!痴得無藥醫。」王破車說著,抬腳把地下跺得咚咚響。
磨花母子來好幾天了,柳蘭沒見著丈夫給外甥買衣服。小二子還是來時的裝束,在門口和剛玩熟的孩子跑來跑去,土裡土氣,看著扎眼。柳蘭找來文武小時候沒怎麼穿就顯小的衣服,還半成新,讓小二子穿。二子頓時笑眯了眼。有了新衣服,二子再也不要原來的破布爛衫了。小二子從一個破爛王,搖身一變成了小光鮮。
小二子再到大院裡玩,遭到兵兵、小闖、鐵蛋等人的圍追堵截。兵兵第一個看見小二子,第一個不服氣。他命令小二子和他們幾個夥伴玩打仗,必須臥倒在地上匍匐前進。剛穿的新衣服,就要在泥地上爬。小二子很不情願。在一陣好人與壞人的定性中,二子被兵兵一伙人按倒在地上,打了好多滾。事過以後,兵兵還不滿足,當眾宣布:「從現在起,我們不帶小二子玩了。他是叛徒,不聽指揮。」
鐵蛋當即表示同意。小闖不贊成,也不敢反對。兵兵的命令就算通過了。小二子弄得一身泥灰,好不容易找到的玩伴這下都不理他了,心裡不知多難受。他紅著臉,往回一路走一路威嚇說:「你們大的欺負小的。俺告訴俺舅,俺舅可狠了。」
磨花在哥哥家後院水池洗衣服。聽見母親在前門說「小老子,真是小老子」,就看到二子灰皮土臉地回來。她又生氣又心疼,拿起笤帚就要打,被柳蘭一把拉住了。磨花氣憤不已地罵:「才穿的新衣服,就在地上滾成這樣。舅舅一年到頭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給你打扮。這麼大了還不懂事。白天站著不好想,晚上睡倒了好好想。不是舅媽拉,我非打得你摸不著門。」
王老太拐著老腿把小二子拉到一旁不讓磨花打,又給小二子撣灰,揩手,抹臉。老太太問外孫:「是奶奶好,是外婆好?」
小二子沒有向外婆感恩,也沒有說自家奶奶好。這讓王老太灰心。王老太癟著嘴搖頭,說:「不說是不?不說媽媽打,外婆不拉了。以後也不給你鍋巴吃了。」
小二子說:「外婆的鍋巴昨天吃完了。」
老奶奶說:「吃完了,外婆就不煮飯了,就不炕鍋巴了?」
小二子趕緊說了聲「外婆好」。磨花還要打小二子,讓他交代怎麼這麼不愛乾淨,磨難人。
小二子委屈地哭起來,要外婆告訴舅舅去教訓大院那幾個小壞蛋。王老太說等舅舅回來一定告訴他。小二子堅持馬上就去。不然的話,去遲了,幾個壞蛋就跑了,找不到了。王老太說:「那怎麼辦?你去找舅舅。婆婆歲數大了,腿腳不靈便了。」
二子說:「俺怕俺舅。」
磨花這下開心了,說:「你還有人怕?沒聽過的稀奇事。怕就呆在家裡,不許出門。」
二子硬著頭皮想去找舅舅。磨蹭到門外,恰好王破車回來了。二子在外婆媽媽的鼓勵下,告訴舅舅剛才的事。王破車看到二子身上那麼髒,心裡老大不舒服。當看清楚二子穿的是自己家的陳貨時,他臉上颳起一陣冷風,嘴上敷衍道:「好,好。告訴媽媽,髒了就換。反正是舅舅家的,不要緊。」
小二子立即就拉王破車去找兵兵那一伙人。等他們走到那裡,幾個小頑皮已經不在了。小二子不甘心,一個勁地說:「他們明天要來。」
二子蔫頭聳腦和王破車往回走。突然,他撲倒在地上,高興地叫起來:「舅舅,我撿到一毛錢。不對,是兩毛錢!」
王破車一看,果然,小二子從地上撿到一個一角的角子和一張一角的紙幣。王破車連忙說:「快給我,舅舅收下給你買糖果吃。放你身上,馬上要丟。」
小二子不依,對舅舅說:「我撿的我要。我先看到的。」
王破車拍著衣服的口袋,說:「刀呢?刀呢?我的刀呢?不聽話,我割小雞雞,晚上給我當菜下酒。」
二子雖然害怕,可嘴裡還是說:「不,不,是我先看到的。我先撿到的。」
王破車說:「你撿到就是你的?你們江北苦得要命,還有錢掉到江南來?肯定是我們這邊人丟的,講到法院、公安局也應當給我。」
外甥說:「那也不是舅舅的。公雞叫,母雞叫,哪個撿到哪個要。」
王破車說:「舅舅離老遠就看見了。故意讓你走在前面,看你老實不老實。」
小二子紅了臉對著舅舅,就是不肯給。王破車沒有刀,就突然伸開手指做出個剪刀要剪人的模樣,向小二子跑過去。小二子一邊朝王破車擺手說:「不能剪,剪不得。我爸我媽說這是寶貝,做種的」,一邊蒙住褲襠連蹦帶跳地跑。沒跑一段路,還是讓王破車攆上一把抱住了。小外甥在舅舅懷裡像嗆了石灰的泥鰍,拼命掙扎。
王破車在小二子手裡摳了半天,小二子把錢死死捏住,不肯交出來,就要哭了。王破車悻悻地說:「好啊,不聽話。舅舅不和二子好了。明天叫人打你。」
二子轉著眼珠想了想,說:「明天等舅舅幫我打了他們,我就給你。」
王破車背著手對外甥說:「我不和二子好了。他們何止明天來?你不回江北,他們天天要來打你。這幾個飛天,連舅舅也打不贏他們。」
小二子看著舅舅無可奈何的樣子,無限的憧憬隨之破滅了。
在娘家,磨花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母親在一起,也和嫂子聊了幾回家常。唯獨和哥哥沒說上幾句話。和哥哥雖然住在一個屋裡,卻三天兩頭看不見。磨花知道哥哥的脾氣,卻想不到過去了這些年月仍然沒改。娘家終歸不是自己家。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磨花打算回去了,就和母親問小二子:「江北江南,哪個家好?」
二子說:「江北家好。」
王老太不高興了,說:「黑良心的東西。江北土牆草屋,江南三層樓房。」
小二子看著外婆,心裡激烈地鬥爭,末了說:「這邊好是好,舅舅裝鬼好嚇人。」
磨花真要回家了,老奶奶就抽泣起來。王老太和女兒說,你這一走,以後再來,我還不曉得在不在了。磨花也陪著母親掉眼淚。
柳蘭每天上班下班。見丈夫對妹妹冷淡,她也覺得小姑子來也不多,去也不少。
第五天清早起來,磨花決心回家。去見哥哥,沒有見著。磨花把柳蘭給二子的衣服留下來,帶小二子告別母親、嫂子,出發了。柳蘭一定要磨花帶上衣服,磨花死活不肯。柳蘭一直追到岔路口,和小姑子拉拉扯扯好半天,磨花也沒有依從。
王破車蹲在自家菜園的地埂上喝茶。磨花就和哥哥打招呼,又叫兒子走近些叫舅舅。可小二子就是不聽媽媽話。磨花打了他一巴掌,小二子還是躲在媽媽一邊,不讓舅舅看見。小二子牽住媽媽衣襟悄悄說:「舅舅狠,舅舅不喜俺。舅舅學鬼好嚇人。」
王破車蹲在地埂上沒動,朝妹妹、外甥說:「和二子泡碗鍋巴吃了再走,又不是沒得吃的。」
磨花說:「不了。去車站吃也方便。」
王破車說:「叫好良沒事了就過來。」
磨花說:「嗯。等月亮長大了,結婚,來請舅舅舅媽。」
王破車:「早些出來,車子好等。」
「不要緊,我們走慣了。邊走邊等。」磨花說,不回頭看母親,落著眼淚走了。
王破車說:「也是。」
磨花走遠了。柳蘭板著臉說:「這些衣服不和新的一樣麼?說不要就不要。是不是嫌不好?不好就不要穿啊!你看髒成什麼樣子。」
王破車說:「她不要嘛,你就往她手上塞,往包里壓,再不行就包輛車子送過去。」
柳蘭心想,不要就算了,也犯不著用車子送。王破車又說:「一樣樣地送。今天送鞋子,明天送衣服。再看看房子可搬得了,也拖過去。」
柳蘭氣得眉毛直豎,說:「不和你講。你們王家人,天下少有!」
王破車和柳蘭回到家裡。王老太還在哭哭啼啼地數落兒子:「人家沒來的時候,講得不曉多好聽。什麼『好良他們什麼時候來』,又是『想得晚上睡不著,做夢都在想』。結果人來了,不讓住家裡。老娘作個主,你就生氣不進家。好幾天不朝他們掃一眼睛。你就那麼忙,那麼抽不開身,吃飯的時候捧個碗也能見面說個話。你叫磨花娘兒兩個怎麼能呆得住啊!」
王破車正在懊惱妹妹外甥來這些天,吃了用了自家多少。他不想聽老奶奶嘮叨,說:「你講我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你不還是跟我過嗎?沒見你去養老院,沒見你去江北找好良呢。」
王老太:「我不要你養。我一個人單過。」
王破車:「憑你這樣子還一個人單過?討飯差不多。」
王老太:「真到那一天,討飯也不上你家門。」
王破車:「不靠我,你羊角瘋一犯,死在外面沒人曉得。」
王老太說:「死了算了。爛了也不要你管。」
王破車:「死了不就算了,還能活過來?到時候要我管,我也不管。」
王老太:「我曉得你巴不得我早點死。我頭上這個包,長這些年了,你都不帶我到醫院去割掉。這個包就是長到大路上要飯的人頭上,也做了手術了。」
王破車黑起臉說:「那你怎麼不到要飯的人家去?講了不相信,你那個包越來越硬了,等幾年說不定能變成個珠子。有些和尚就是這樣的,無價之寶。」
王老太抹著眼淚,說:「等不到幾年了……王家就留你一個人好。」
王破車回道:「你要曉得!你七十多了,已經在活人家的份子了。」
柳蘭也慪得吃不下,提起包上班去。臨走,朝屋裡說:「世上少有。」
老娘老婆都在埋怨自己,王破車一肚子委屈。他攆著柳蘭說:「我這不是為了家裡好?柳蘭,你今天算說對了!我王家不知道給人家幫過多少忙。輪到要人家來幫我,一個都指望不到。親妹夫都不來!這樣也好,我也安心了,以後他們再遇上什麼事也不要登我的門。他們從今天起就在大門頭上掛無事招牌。」
王破車氣得什麼事也不干,靠在牆腳下曬太陽。柳蘭到王家這些年,知道丈夫只要生悶氣,就睡著不動,不吃不喝,好把損失一點一點積攢回來。
王破車罵得絕情,不管這不管那,恨不得一把天火把家裡燒個乾淨。可他心底里連牙籤、火柴棒都是過了數的,看得緊緊的。一丁點捨不得,一根都不能少。王老太也清楚兒子。在他狂躁的時候,不去惹他。說不準兒子閉上眼睡覺的空閒里,正在盤算著怎麼扳本沾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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