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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寄託

2024-09-13 20:38:32 作者: 李祺安
  一天上午,王老太在家裡聽到門外有人叫「大姐」。她出來一看,原來是十里沖巫家坑的巫老奶來了。巫老奶比王老太小几歲,是個翻嘴唇,眨巴眼。她看遠處還好點,看眼前的東西,只能眼睛抵在上面才模模糊糊見著影子。巫老奶年輕的時候潑辣好強,背地裡不少人叫她「母禿子」。

  巫老奶臂彎里挽著個籃子,裡面裝著山芋。籃子裡還有個布包,包著二十個雞蛋。王老太看得心裡直樂呵,說:「巫家妹子,什麼風把你刮來了?這些東西在哪買的?真會買呀。不好拎也該叫孫子幫幫你。」

  巫老奶看清了王老太,說:「都是自己家裡的。山裡頭人家,掙錢多難。哪能樣樣東西花錢買?」

  王老太說:「到我這裡來,帶這些東西幹什麼?」

  巫老奶說:「不過是地里長的,雞屁股生的。聽我兒子巫伢說,你兒子給我孫子大虎在礦里找了個事做。我來看看怎麼樣了,是真是假。」

  王老太說:「妹子啊,我要罵你了,我非要罵你了。都像家裡人一樣,還講兩家話。快把東西拿回去,不然我不要你進門。」

  巫老奶說:「我曉得老姐姐要罵我,嫌我東西少了。又是家裡出的,不值錢。」

  王老太一下笑眯了眼,伸手要擰巫老奶的腮幫,說:「一條山沖里,沒得一個人嘴巴有你會講。」

  兩個老奶奶手攙著手,一歪一拐地到了王家老屋裡,把東西放下。巫老奶在屋裡轉了幾轉,說:「幾十年了,場子都不認得了。問了兩個人,哪曉得你家搬到大路邊上了。」

  王老太說:「嗯,就是的。沖里出來,路邊上最高的房子就是我家。下車拐一小節路就到了。」

  巫老奶記起剛才過馬路的鬧心事,說:「我老了,眼睛不好,看不見了。剛才過馬路的時候,啊呀,現在的人多輕狂。有個人大概是騎了新車子,生怕人家不曉得,離我老遠就叮噹叮噹敲鈴鐺,嫌死人。我看不清,不然非要認認他是哪一個!你敲一下讓我曉得不就行了?他呢,離我老遠就敲,到我邊上敲,走去老遠了還敲。你講現在的人多輕狂,狗頭上頂不得四兩油。有個新車子,什麼了不起,生怕人家不曉得。」

  王老太噢了一聲,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是高子還是矮子?」

  巫老奶搖頭說:「怪我眼睛不好,看不清。他再不敢作聲的。他做虧心事,怕我聽出來要罵他。就是對我敲鈴鐺,左一下,右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氣人。」

  王老太也生氣了,說:「當時我不在。我要在呀,哼!看我怎麼罵他。在我家門口,這麼大膽。妹子啊,怪我不曉得。我要在旁邊,他們再不敢的。」

  王破車看到巫老奶那模樣就厭煩——腦殼像個熟透的老南瓜,蠟黃蠟黃的,落些花禿斑點,上面生著稀稀朗朗的幾百根灰毛,眉毛眼睫毛都沒有了。王破車聽巫家坑的人說,巫老奶眼力差,鎖門老對不上鎖眼,就只好眼睛挨著鎖看。看準了再使勁一捏,巴答一聲,鎖是鎖上了,可是眉毛、眼睫毛也被扯去好幾根。長年累月這樣扯,她眼睛周圍當然變得光板溜溜的了。

  王家的黃狗這時從外面竄回來,見了巫老奶就汪汪叫喚著往前撲。王老太連罵幾聲黃狗瞎了眼,連門口的人都不認識了,人家還帶了許多東西來的。黃狗打量兩個老奶奶,又記起前些日子的什麼情事來,怕又挨打罵。只是警惕地搖著尾巴,先前豎起的背毛倒伏下來,帶管不管的看看嗅嗅,便到一旁睡覺去了。

  巫老奶問起大孫子上班的事,王老太不知道。王破車用草帽遮著半邊臉,瞅著巫老奶說:「他要想上班就馬上來。不是我的關係,憑你孫子能上到班!」

  巫老奶趕緊說了王破車一籮筐好話。

  兩個老奶奶說著說著就到中午了。巫老奶問:「哦,幾點了?要中午了吧?」

  王老太說:「我也不清楚。磨生,幾點了?」

  「快中午了。」王破車在屋外應著,心裡想,「這個母禿子,怎麼還不走!」

  巫老奶問:「你家哪個做飯啊?」

  王破車說:「現在哪家中午還正兒八經的做飯?不都是糊弄一下,到晚上作一餐吃。」

  巫老奶問:「可有剩菜剩飯,稀飯鍋巴。我中午墊個肚子。」

  王破車說:「哪裡有!早晨家裡幾個人像豺狼一樣,恨不得連鍋都吃掉了。」

  巫老奶問王老太:「孫子呢?媳婦呢?他們中午不回家吃飯?」

  王老太說:「媳婦、孫子他們,上班的上班,讀書的讀書,中午都不回家。我們也不準備。」

  王破車說:「我們山外面習慣了,都是晚上吃。巫伢媽,要麼你出去玩到太陽下山,到我這裡吃早晚飯吧。」

  巫老奶裝作沒聽見,說:「我們家一天三餐,餐餐少不了,怪不得窮呢。沒飯就燜些山芋也好啊。」

  王破車也覺得餓了,中午是要吃的。他看著兩個老奶奶躡手躡腳往灶屋去,就說:「人老了就是事多,飽不得,餓不得。燜山芋最費柴禾傷鍋皮的。」

  兩個老奶奶搗弄了好半天。中午以後了,王老太巫老奶兩張豁牙嘴終於抿著山芋當午飯了。王老太覺得挺香。巫老奶平時在家吃膩了山芋,想不到在王家又是山芋當飯,而且還是自己帶來的山芋。巫老奶實在不想吃。可是餓得慌,只得做做樣子吃了半個,再捱著準備吃晚飯。


  下午,巫老奶眯著眼,把山沖外的王家看了又看,問:「你們家大房子苦(可)有老鼠?」

  王老太沒聽明白,以為巫老奶問「可貼了老虎畫」。正在皺著眉頭猜,巫老奶又問了一遍。王老太才說:「有啊,屬(許)多的。你看看,這屋裡的袋子,都是發瘟的老鼠咬的。我心疼了多少天,真拿它沒辦法。」

  巫老奶說:「我家也有的。發瘟的貨,不曉得從哪裡來的,不曉得多壞呀。」

  王老太不以為然說:「你家老鼠還有我家的老鼠壞?我家的老鼠最壞了,不曉得它是跟哪個學的,這麼壞!」

  這時候,王老太家的貓「喵喵」叫著,慢慢走到王老太旁邊,挨著她站著。巫老奶把眼睛朝貓的方向調光,半天才說:「你家還有貓?」

  王老太說:「有一個。喏,就是這個貓。你家呢?」

  巫老奶說:「我家也有一隻。你家什麼貓?」

  王老太說:「我家是花貓。你家的是什麼貓?」

  巫老奶說:「我家的是黑貓。」

  王老太問:「你家貓可逼鼠?」

  巫老奶呵呵笑了,搖頭說:「我家的是個大懶貓。白天呼啊呼睡覺,晚上還是睡得呼啊呼。不曉得它哪裡來那麼多瞌睡,總是睡不掉。」

  王老太嘆了口氣,像埋怨兒孫不聽話的樣子說:「我家花貓也不逼鼠,想起來了就像剛才那樣叫幾聲。要麼就和狗子鬧著玩。成天偷懶,成天胡鬼,是第一個懶貓。」

  巫老奶說:「要講懶,我家黑貓才是第一懶呢。」

  王老太說:「你家黑貓哪有我家花貓懶,一半都沒得!」

  巫老奶搖頭說:「嗯,你家花貓沒有我家黑貓懶。好吃懶動。」


  王老太說:「是的,跟大懶王一樣,一個師父教下山。殺坯貨,我都恨死了。」

  巫老奶說:「一點不假,你真講對了。真是個殺坯貨,真是氣死人。」

  最後,王老太說:「可不是,我都讓它氣夠了,現在不曉得氣了。打它罵它,它又不曉得氣。氣來氣去還是氣你自己。我現在學乖了,再氣都不氣了。」

  兩個老奶奶抹著眼淚,擦著口水,又接著講公雞打鳴、母雞下蛋、老狗看家、小豬出欄之類的事。一直講到太陽離山還有兩丈高,王破車出門又回家,巫老奶還沒走。王破車正要開口,巫老奶實在挺不住了,說:「老姐姐,在你這裡一坐就是大半天,我吃了要回去了。」

  王老太記著巫老奶帶了東西來的,就說:「我兒子講了,叫你吃了晚飯走。」

  巫老奶問:「磨生在燒飯了?」

  王老太答不上來。王破車也裝糊塗,說:「才吃的,這麼快就餓了?」

  巫老奶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早上一碗稀粥一塊餅子,中午粒米沒進。我要能屬蛇就好了,吃一餐管一天。」

  巫老奶把籃子拿在手上,拍拍屁股上的灰和王老太在門前東呀西呀又嘮叨好一會,走了。王破車隔著大門說:「還是吃過晚飯再走。」

  巫老奶懶得答應,一歪一拐地走了十幾步,回過頭來揉揉眼睛咕噥道:「等你家飯好了,能吃了,我家裡人要給我送孝幛來了。」

  天斷黑了,巫老奶才走到自家門前的岔路口。她遠遠地望見一個人影,分不清是兒子巫伢還是孫子大虎。

  大虎聽說能到外面上班,高興了好幾天,以往礦里總不要他,怎麼現在就要了?大虎從奶奶早飯後出門下山沖,就不時站在門口向山衝下張望。著急了他就從屋裡走到屋外,又在屋外的泥地上亂走。兩手向後一扒一扒的,像是走路,又像是划水,就這樣一直到太陽下山。

  大虎又一次手撐膝蓋,馬步弓腰,半張著嘴朝山衝下看。他看到了個人影,臉上露出笑意,嘴裡哼道:「嘿嘿,是老奶奶回來了,還曉得回來呢。再不回來,天黑了路上給狼巴子吃掉了,骨頭都找不到。」

  巫家坑的人都知道大虎是個老實人。他總是在別人哈哈大笑以後,才好不容易想到原來某樣事情真的可笑,於是也嗬嗬嗬地笑起來;經常看到聽到人家生氣犯惱了,大虎方才回過神來,確實應該發火了。於是大虎嘴巴里、鼻子裡噴著氣,也跟著生起氣來。如果別人罵他,推他,大虎就露出既像哭又像笑的那種難為情的樣子,不笑也不發火了,怯生生地愣在一邊。大虎在坎子上慢慢看清了,路上的人影確實是奶奶,已經拐彎走到自家小路了。他嗬嗬嗬朝前面笑了一陣,待奶奶再走近一些,就大聲問:「跑出去一整天,可把事情搞好了?」

  巫老奶應了一聲,向家裡直招手。巫伢也出來了,說大虎:「快去扶奶奶一把。」


  大虎說:「我不去。她長了腳,自己不會走?」

  巫老奶終於到了自家門口。大虎問:「過了今天晚上,明天早上一醒就能去吧?」

  巫老奶喘著氣說:「叫你去你不去。現在著急了,只顧問我。」

  大虎說:「我不問你問哪個?我只做事,我還去求人哪!」

  巫老奶是巫家最能幹的人,巫伢也自愧不如。巫老奶知道家裡人都在焦急地等她,更焦急地等待好消息。她坐在門前石礅上說:「大虎,上班的事,奶奶給你講定了。明天你就去。」

  大虎、巫伢聽了,都嗬嗬笑了。巫老奶舒了一口氣,說:「渴壞了,快倒口水來。」

  大虎轉身對妹妹說:「二花,我命令你,倒杯水給奶奶喝。」

  二花說:「奶奶不是你的奶奶?奶奶又不是為我跑路,我不倒。」

  大虎叫道:「媽,二花不倒,你倒。」

  大虎媽是個啞巴,正在屋裡吹火煮飯,煙燻得她眼淚直往外流。聽了大虎喊,她就倒了水給婆婆喝,指著大虎和二花咿呀咿呀地叫了好一陣。

  巫老奶喝了水,說:「明天大虎到王家去,見了人要喊。見了磨生叫叔叔,見了柳蘭叫阿姨。見了老太叫奶奶,就和叫我一個樣。別讓外面人說我們沒家教。」

  啞巴娘眼睛骨碌碌看著婆婆,又朝大虎點頭。巫伢沒有話說,只是搖頭晃腦地笑。

  不料大虎想了半天,說:「我叫了,人家不答應怎麼搞?我懶得叫,家裡的人我都不叫,還叫外人呢。叫了不給錢,人家給錢我就叫。」

  巫老奶皺起眉頭說:「不答應就再叫一聲,聽奶奶的話。」

  巫伢幫兒子說:「叫了不答應,再叫就叫他孫子,看他當真聽見不聽見。人家罵你一句,你就罵他兩句。人家動你一下,你就動他兩下。再不行就撿石頭砸,砸了就跑,不能給人家逮住了。出去做事不能瓤了,不然外面人以為你是膿包,欺生。」


  一家人都樂開了。巫老奶又說:「講歸講,笑歸笑。求人家幫忙可要裝慫些。我好不容易出去賣張老臉。」

  大虎在一旁跺著腳,對奶奶一遍一遍豎大拇指。二花也學哥哥跺腳,翹大拇指。巫老奶喝完水,回過勁來問孫子:「大虎,可餓了?」

  大虎立即大聲叫起來:「餓了餓了。老子老早就餓了,老子要吃飯了。」

  巫老奶在家裡說一不二。兒子從小到大,如同被她馴服的牛馬,說走就走,說停就停。啞巴媳婦,唾沫星子飛上臉也不敢揩的人。唯獨大虎有時不聽話。巫老奶知道對大虎不能硬來。巫家還靠他傳宗接代撐門頭,要哄著、悠著他。每當大虎生氣了,坐在山上不下來,一家人急得團團轉,只有巫老奶能哄他回家。單憑這一點,巫老奶就坐得家中頭把交椅。

  巫老奶吃過晚飯,拿出煙杆抽起黃煙來。不一會,煙霧飄滿她全身。巫老奶回想一天的事來,總算成了。她心裡恨死王破車,想著想著連王老太也一併恨了。她把最後一口煙吸完,在板凳上敲去煙窩的煙垢,把菸袋和紙捻遞給也要吸菸的兒子,說:「總算回來了,到了人家家裡……」巫老奶沒有把後半句「不如童養媳」說出來,也沒有說她在王家受的冷遇,免得在家裡跌了威望。

  大虎呆呆地問:「不如我家好吧?」

  巫老奶說:「哼,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

  第二天一大早,巫家人忙著起來了,給大虎準備吃的,穿的,帶的。巫老奶又把昨天晚上教導大虎的話說了一通,反覆問孫子可記住了。大虎起初望著奶奶點頭,接著就不耐煩了。他跑到巫老奶旁邊,對著她的耳朵跺著腳叫喊:「聽——到——啦!!囉嗦!」

  巫老奶耳朵被大虎吼得嗡嗡長鳴,她似笑非笑瞪著大虎說:「好,你去,路邊上最高的房子就是他家。原來是老屋,現在是新屋。不要老屋認得新屋就不認得了。」

  大虎跑了半里路又轉回頭問:「去了,他家大門關著的怎麼搞?」又說:「門關著的,我撿塊石頭砸了就跑。」

  巫伢搶著說:「大門關著的就坐在地上等。等到天黑還不開就回來,不求他的屁。」

  巫老奶連忙把兒子支開,說:「門關的就叫一聲,把鼻涕揩揩乾淨等一會。他家的人一出來,你就按我教你的叫人。叫完了,說好了,就跟他帶你到礦里去做事。」

  大虎兩腿站穩了,把耳朵對準奶奶說話的方向,好讓奶奶的話順風順氣地、筆直不打彎地、一字不漏地鑽進他的耳朵里。

  二花睡懶覺剛起來,兩手插在褲袋裡站在茅房前,不知道家裡人和哥哥說的什麼。看到大虎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她的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問:「哥哥你到哪裡去?穿得像解放軍一樣?」

  大虎對妹妹一臉不屑地說:「小傢伙不要問大人的事。」


  二花笑了,說:「喲,還大人呢。不就大我幾歲。我都說婆家了,你還沒有呢。」

  巫老奶橫過臉罵二花:「死丫頭,沒大沒小。不許這樣和你哥哥說話。」

  巫伢在一旁高興地說:「大虎這回上班了,有工資拿了,馬上就有人來找我們說親。過去人家不睬我,現在我還不睬人家了呢。」

  二花聽不懂,越發愣住了。在茅房裡,她不甘心地朝外面叫:「大虎,你說去哪裡嘛,我想聽嘛。我們倆不好啊?那麼做得到。」

  大虎看看奶奶,又看看父親,朝茅房門咣當踢一腳,說:「我上班吃苦去了,有你這麼快活。」

  茅房裡,二花咯咯咯笑起來說:「好啊,你記好了。等你下一回上茅廁,我也學你這樣的,你別怪我做得出。」

  大虎背著黃布包,裡面裝著下井做事要穿的舊衣服、舊鞋子。臨走又把帽子扶扶正,把褲帶緊了緊,才兩手一扒一扒地走了。

  一路上,大虎眼睛看著、心裡比著誰家的屋子高,反覆念叨著過了幾條岔路彎路,大概走了多遠。最後他到了萬家莊王破車家附近。他一比對,還有一家房子更高。大虎只好退遠一些仔細看。大虎懂了:原來那家房子高是高一點,是建在一個高坎子上的。

  「真從牆腳算起,還是王家房子高。」大虎心裡想著,對坎子上的人家心生不滿地說:「都想比高,假一套,還胡得了我?」

  王破車家院子的大小鐵柵門都關著的。大虎就兩手扶門往裡看。這一看,就把大虎一路上的沖天豪氣剿滅得一乾二淨。大虎聽講過金鑾殿,王破車家三層高的樓房,在他看來就是金鑾殿。正好太陽出來照在牆上,晃得大虎睜不開眼睛。大虎不敢進去,心想,這怎麼搞?這時一個女人出來了,是柳蘭。大虎忘記了奶奶的話,不知道怎麼叫人了,他只管嗬嗬笑著搖門。聽到門響,柳蘭問大虎:「幹什麼?」

  大虎沒有回話,奶奶的話里沒有回答「幹什麼」的。柳蘭以為是問路的,又問:

  「什麼事?」

  大虎張張嘴,望著柳蘭說:「你可認得我?」

  柳蘭尋思,不會是江北好良家那個大孩子吧,大的不是個女兒嗎?她緊鎖眉頭,嘴裡回答大虎說:「不認得。」

  大虎說:「我認出來你家,是王磨生家。」


  「是啊,」柳蘭疑惑地叫婆婆,「你來看看這是哪一個?」

  王老太出來也不認識。心裡想,不是親戚就是熟人,就說:「進來說話。你認得我家磨生?他出去做事了,不在家。」

  大虎很失望,說:「不認得我呀?我一講你就曉得了。」

  王老太、柳蘭都以為是遠房親戚,長久不來往疏遠了,不再記得。又不好怠慢,在心裡下勁搜索。大虎進了院子,說:「昨天可有人到你家來?」

  柳蘭說:「沒有啊。」

  大虎說:「沒有呀?有個老奶奶吧?」

  王老太回過神來,說:「嗯,不錯。你怎麼曉得,算命先生一樣?」

  大虎得意地嗬嗬笑了:「我不要算的。那個人就是我家人!」

  「哦,啊!」王老太和柳蘭明白了。

  大虎不敢亂動,想了想說:「我奶奶叫我到你家來的。講你家房子最高,講你家人帶我去上班。」

  柳蘭這下知道了,大虎一定是丈夫為礦里招的勞力。她把大虎讓到王老太旁邊,自己在水池裡洗衣服。

  王老太說:「我兒子開車子出去了,不在家。你怎麼認得他?」

  大虎說:「我怎麼不認得?從小就認得。那年我們放牛,偷你家大塘尾地里的山芋,給你家磨生逮到了。你家磨生把我打哭了。」

  柳蘭聽著好玩,就說:「偷個山芋就打人哪?什麼人那麼狠!」

  大虎理直氣壯地哼了一聲,說:「你家磨生唄。我也不扯謊,把我鼻子打出血了。」


  柳蘭說:「我們怎麼一回沒聽講?」

  「你不記得吧,我還記得。我奶奶就講我記性好。」大虎說,「他打我你不記得。要是我打他,你們就記得了。」

  柳蘭說:「我從來沒有聽磨生講過。他回來我非要問問。」

  大虎說:「不少年數了。聽我奶奶講還是我十幾歲的時候。都講你家大塘尾黃土地的山芋粉多,好吃。現在當村幹部的杜家柱子也在。我們山這邊山那邊兩個村子的小鬼,放牛經常到一塊,又是玩又是打架。杜家柱子大一些,他最是個引鬼頭,壞點子都是他出的。叫我們小的偷,他放哨。沒想到你家磨生幹得精,大路小路都不走,穿個棉襖頂個塑料桶從山後頭刺蓬里鑽上來了。他們都跑了,我一下沒跑掉,給他抓到了。抓到我,他就打。一般的打,我都不哭。當時真打疼了。不過現在不疼了。當時打得來不及,我也假哭了幾聲。打就打,總要有個人挨打。他們一點不義氣,先跑了,玩滑頭。」

  柳蘭問:「杜家柱子呢?」

  大虎生氣了,說:「再不要提他!看到磨生打我,他不但不拉,還在牛背上捂住肚子笑。他最是個壞東西,現在反而當了村幹部。他哪能當幹部!生產隊長都不能當。你們不曉得他,我曉得。他有點怕我,見了我總是先喊我。我不大睬他,他心裡有數。」

  柳蘭又問:「你講村幹部杜家柱子不能當,給哪個當?」

  大虎誠懇地說:「反正我不想當。給你家磨生當都不能給他當。那時候我們小,他是放牛場上的頭子。不聽他的,他就害你。有一回,他還騙我們到山那邊看新娘子。我們剛到窗子底下,新娘子還沒有看到我們。杜家柱子反過來喊『小鬼偷看啦,新娘子逮來嘍』。我還總那麼痴,這回看過就跑,把另外幾個小鬼丟在後頭,嚇得直叫喚。新娘子從茅廁里跑出來——你看她罵吧,祖宗八代罵翻過來了。你看狗日的柱子在山頭上笑吧。有一回他笑憋了氣,差點笑死掉了。嚇得我們小鬼給他揉啊捶啊,好半天他才醒過來,把他揉快活死了。你講他可是好東西?當時曉得不救他就好了,少個害人精。」

  柳蘭吃吃發笑說:「那新娘子是要罵人。你們不干好事。」

  大虎說:「那時候不懂事,以後就不幹了。我十六歲就不幹了。我就教小放牛娃子跟在新娘子屁股後面喊『新娘子新,胖墩墩,兩個媽奶十八斤』,氣新娘子。你別看杜家柱子那麼壞,這些話他不會講,也不會教。」

  柳蘭:「除了你,他們都不會?那你多厲害!」

  大虎自豪地說:「都不會,許多人不會。不過我家人都會。我奶奶會,我爸爸也會。我媽是啞巴,不然肯定也會。這些非要有人教,你學,才會。沒人教,你又不學,哪會呢。」

  柳蘭問:「你多大歲數了?」

  「今年?你可是講今年?就是沒過年的這個年?」大虎問,見柳蘭點頭了,大虎說:「二十多了吧。」

  柳蘭問:「你這麼標標致致的,可說親事了?」


  提起說親,大虎就聯想到早晨父親、二花說的話,似乎明白了。說親,就是男的找老婆,女的找婆家。大虎說:「老早我家裡就幫我說了。」

  柳蘭又問:「可結婚了?」

  大虎:「沒有,沒有講成。」

  柳蘭:「怎麼沒講成,看不中人家?」

  大虎說:「講的是山裡頭我表姐,還有人非要講我不能娶表姐。我那時候還小,不是不能娶回來,是表姐還要嫁個什麼人。那個人比我大。什麼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你講對不對?我就把表姐讓給那個人了。」

  柳蘭問:「表姐嫁到哪裡的?」

  大虎直搖頭,說:「不曉得。她沒和我講。」

  柳蘭問:「表姐夫是幹什麼的?」

  大虎說:「不曉得。他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豆腐渣貼門對——兩不粘。」突然大虎又說:「哦,表姐夫是個針匠,給我表姐做了一件衣裳,表姐就跟了他。」

  柳蘭又問:「表姐叫什麼?」

  大虎搖頭,想了好久說:「表姐不就叫表姐,還有名字?她不和我住一個村里,我哪曉得。我奶奶認得。」

  大虎講的嘴巴幹了,直舔嘴唇。王老太就指他喝水。大虎一會兒又問:「你家王叔叔什麼時候回家?」

  王老太說:「他不一定。有時候整天在家,有時候三天兩頭摸黑才回來。」

  大虎非常失望。他順著王家樓房邊走邊看,說:「這麼大的院子,這麼高的房子。你家要放在過去就是惡霸地主。」

  柳蘭不愛聽這話,說:「不能瞎講。現在哪來惡霸地主?」

  大虎露出一般人騙不了的樣子,說:「你還能哄過我!你家房子這麼氣派,公家房子也比不上。你家這麼有錢,放在舊社會,不是大地主,就是資本家。肯定的,百分之百的。新社會肯定要打倒。」

  大虎一開口說話,就露出傻氣。柳蘭沒有再和他閒扯,和王老太慢慢支開了他。

  傍晚,王破車把輛舊車嗵嗵嗵開回來,大虎已經走了。柳蘭埋怨丈夫不該把大虎這樣的人介紹到礦里。王破車說:「他只要聽話,長手長腳能幹活。這邊給我錢,那邊把人一交,就沒有我的事了。傅大英不就是喜歡人聽話嗎?」

  柳蘭:「像他那樣大腦不靈光的人能幹幾天?不怕人家笑話你。」

  王破車說:「那是礦里的事。我幫他討媳婦,還包他添孫子?不管怎麼講,比江北好良強。家裡人還不如外頭人。」

  王破車轉到自家屋後的坡地上。聽說大虎在家裡空玩了大半天,茶水喝了好幾杯,就怒斥起老媽老婆:「冷水要人挑,開水要人燒!只會和那個膿包閒扯,再不曉得叫他替自家翻地。」

  柳蘭氣惱地說:「他又不是我家雇的長工,想叫就叫。不管什麼人來了就要幫你做事?」

  王破車搖頭頓足說:「我幫他在礦里找工作,他不能幫我做事情?可恨你們這些婦道人家,吃進嘴的雞蛋都能滾回窩。下回他來了,你們馬上告訴我。」

  柳蘭說:「你幫人家找事?像你這樣,以後鬼不上門。」

  王破車說:「見鱉不逮三分罪。不是我,他能上到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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