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人情債
2024-09-13 20:38:36
作者: 李祺安
大虎上班了,分派在三隊,大虎不是一般的高興啊。可是一到礦里,奶奶教導的話就失靈了,一句也不頂用,一個隼頭都對不上了。大虎說不上話,要麼發愣,要麼跟著大夥嗬嗬發笑。
大喇叭把大虎安排在人手不齊的邵八斤班裡。邵八斤看大虎呆頭傻氣的樣子,問:「你家老子是不是親的?」
大虎翻起眼珠想了半天,才說:「親的。」
邵八斤又問:「娘呢?」
大虎又答:「也是親的。」
邵八斤把大虎左瞅右瞟,說:「娘老子都是親的,他們怎麼狠心讓你來下煤礦?這個錢不是好想的。漂漂亮亮一個人,只要把下井的窯衣一換上,就和叫花子沒有兩樣。煤礦里下井就像搭台唱戲,外面鑼鼓喧天,彩旗飄飄,誰曉得裡面是什麼樣子。」
大虎領會不了邵八斤的意思,有些害怕,咕噥一句:「在家裡搞不到錢。」
管小發乘機說大虎是喬山的舅子,他故意含含糊糊地把「愛華」和「二花」說得差不多。隊裡有人挑明了喬山的對象是月華的妹妹愛華。管小發順勢又說喬山談了兩個對象,腳踩兩隻船,不是好東西。
這些話讓喬山莫名地苦惱。喬山說:「小發,你會編會造,有本事下個月自己招收工人自己帶班。礦里還要給你發獎金。」
邵八斤趁機高聲大叫:「都講喬山好,舅老爺來了都不留在他班裡。我老邵才是真正的好。就憑這一點,今年隊裡的先進個人哪個都輪不上,要評我邵八斤。」
工人又起鬨,說大虎是應當分在喬山班裡。喬山忿忿地說,大虎進了自己的班,就把一心想老婆沒心思上班的管小發趕到其他班組去。
開初,大虎下井幹活不習慣。巷道里又矮又窄,坑坑窪窪。巷道兩幫、頂上老是碰頭。石塊、廢料擋手絆腳。井下的空氣也不好,從老巷走一回,霉爛氣味讓大虎差點嘔吐起來。
邵八斤、大狗子、劉拐子和大虎是一個班。因為人少,邵八斤負責挖煤,其餘幾個人負責裝運。在工作面幹了一番,邵八斤看挖下不少煤了,便歇下來,靠在巷道旁邊休息,閉目養神。大狗子見邵八斤停下來,他就拿起鐵鎬挖煤,挖煤比用竹筲拖煤輕鬆多了。大狗子替上來挖煤,邵八斤落得快活。只有大虎與劉拐子兩人拖煤了。劉拐子不敢講邵八斤、大狗子的不是,便一會兒去打電話,一會兒裝作有事到其他地方轉一圈,藉機偷懶。只有大虎從上班起幹得沒歇。
大虎累極了,空手都走不動了,也坐下來休息。這時,先頭和大虎有說有笑的劉拐子黑了臉罵起來:「你媽的快點干,哪叫你歇下來!才來上班就老油條呀?跟哪個學的!」
大虎抬頭的力氣也沒有了,說:「大哥,我實在干不動了。」
劉拐子看大虎老實,格外罵得厲害:「干不動也要干。越是新來的越要發狠干,死了都要干。老子就是這麼幹過來的。」
大虎把王破車搬出來,說:「王叔叔講了的,不能欺負新工人。」
「哪個王叔叔?」劉拐子問,想不出礦里哪個幹部姓王。當得知是王破車以後,劉拐子吐起口水,罵得更凶:「老子管他姓王的姓張的。任死屌朝上,不死翻過來。再嘴巴硬老子揍你個狗日的東西,打死了剛好填廢渣洞。憑你巫家坑那個鬼不生蛋的場子,還有人能找到我!」
大狗子接上說:「大虎啊,這漆黑抹烏的拐角里,打死你一塊一塊吃掉了也沒人曉得,只當是出門失蹤了。就像我們村羅家花子出去十幾年了沒回來。鬼曉得他是死是活,肯定出了意外。他又不是痴頭,比你強千倍不止,是條狗也找回來了。我看百分之百不在世上了。」
劉拐子又說:「花子好吃懶做是小,手腳不乾淨,嘴巴不慫還好闖禍。這樣的人在外面還有好結果!大虎,你要學他就死路一條。」
劉拐子罵得凶,大虎不敢回嘴,爬起來拼命堅持,盼著天亮下班。班裡人笑著告訴他:這裡是井下,不回到地面,一輩子看不到天亮!大虎這才明白,在井下一年到頭都是漆黑的晚上。大虎咬牙撐著,干啊干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再也干不動了。
終於熬到下班,大虎都要癱倒了。大虎向好幾個人訴苦。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我們都是這麼過來的,慢慢習慣就好了。你這個班還算碰上輕巧活呢。
大虎不明白,這裡和家裡怎麼差別這樣大啊。沒有人講理,自己怎麼做都不對。沒有去搬木料,人家罵他呆板。去了,班裡人又說慢了。膽子小,人家罵他「怕死」。才要冒失些,又被罵成「你作死呀?作死不要連累我們」。井下巷道里讓不開碰了別人,就要討罵或挨打。人家撞了他,就是不小心。甚至反過來罵他「你哪是根樁?看到人來了不能讓一下!」
大虎在家裡懶散慣了,想不到井下做事這般別手別腳。大虎時常被巷道的邊幫撞得肩膀背上淤血,脖子扭筋。在巷道低的地方,他有時忘了彎腰,走著走著一頭撞在巷道頂樑上,反彈過來跌倒在地。大虎氣憤了,爬起來,犯起傻勁——不問三,不問四,把腰帶繫緊,把安全帽扶正,抱住頭對著巷道一個勁撞,嘴裡罵著「操你媽操你媽哪個擋我操哪媽」。直到撞得直喘粗氣,頭昏眼花,大虎才無可奈何歇下來。
又一個夜班,活計更重。大虎干到下班,累得實在不行了。他拖著竹筲,一步一歪地順著斜井往上爬,抬起這條腿——另條腿便發軟就要跪在台階上。大虎每爬一步,都要用手使勁支撐一下膝蓋,幫助出力。走啊走啊,實在爬不動了,大虎就靠在巷道邊幫上喘氣。工友們一個個從他旁邊超過去。有的不作聲,有的回頭看他一眼,罵一聲「膿包兒子」,還有的撿塊石頭悄悄放進他的竹筲里,增添他爬井的負荷。個別人歇下來擰一下大虎腮幫,摸摸他褲襠,說:「叫我一聲親爸,我背你上去。」
大虎真想叫,又怕叫了人家不背,騙他。如果背上井了再叫,大虎肯定叫。大虎一點力氣沒有了,覺得爬井筒比幹活還累。別說人家把煤灰抹在他臉上他沒有力氣阻攔,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只盼著能馬上到井底車場、那個亮著燈光的地方就好了,就可以乘罐籠到地面了。他想,「這麼吃苦這麼累……我恐怕活不過今天了。我明天要死了……非要變鬼嚇我奶奶……哪叫她害我……吃這個大苦!」
最後,大虎是連跪帶爬、歪歪倒倒地回到了地面。有幾個同伴教唆他:「孬兒子,挖煤的錢這麼好得?乾脆回家不幹了」。
大虎麻木了,對打不覺得疼,對罵不覺得氣。身上只有累,心裡只有苦。他回到地面呼吸了新鮮空氣,腦殼清爽一些。可兩條腿和斷了一般不聽使喚。路邊是磚頭垛,還有泥水坑,相差四五步。大虎眼睜睜看著,再沒力氣多走一步,直朝泥水坑裡一屁股坐下去,閉上眼喘氣。
湯秋滿值班,看到大虎那副熊樣,以為他生病了,連忙叫大喇叭問話。大喇叭又叫邵八斤。老邵就怪大狗子、劉拐子。劉拐子和大狗子一人一邊把大虎從泥水坑裡拉起來,架到澡堂里。
大虎一進澡堂,聞到那股臭肥皂水夾著汗餿味,胃裡直抽搐,噦噦嘔吐起來。可吐了半天,除了酸水什麼也沒吐出來。大虎臉色發暗,狼狽不堪。澡堂里不到時間不許洗澡,同伴們都一個個泥巴菩薩一樣坐在水泥炕台上。沒笑的人臉上一抹黑,分不清張三李四。開口講話了則露出白白的牙齒,像鬼怪要吃人。大狗子、劉拐子剛剛鬆手,大虎腳下一軟,跪倒在地上。劉拐子慌忙又拉起他。走了幾步,劉拐子問「可行了」?大虎笨拙地點頭。可是沒走幾步,大虎踢著誰的拖鞋,腳下一虛,咕咚一聲又跌倒了,引得大家鬨笑不止。沒有一個人說關心的話,沒有一個人過來扶他,都只是定定地看著大虎。大虎不發火,也沒有力氣發火。想哭,沒有力氣哭。他趴在地上積蓄了好一會力氣,慢慢一拱一撐、又一拱一撐地爬起來,巴望著能走穩就行了。
大喇叭怕大虎出事,叫大狗子、劉拐子兩個人看著大虎進澡堂洗澡,大虎不出澡堂他倆不准離礦。大狗子問劉拐子,見沒見過到煤礦下井做事的人累成大虎這樣的?劉拐子說沒有看見過。劉拐子又問其他人,都說沒見過。澡堂里有人說是劉拐子欺負大虎。不然平均幹活,旁人好好的,大虎怎麼會累成這樣!
大虎在澡堂的熱水中泡著,漸漸地又有知覺了。一群灰皮黑臉的人洗乾淨了,大虎又認得幾個人了。後進來的二線工人像鴨子下塘一樣,撲通撲通跳下去,三下五除二就洗好了。大虎羨慕極了:那些人就像自家殺的年豬,眨眼間,黑毛豬就變成白皮豬了。
邵八斤過來對大虎說:「大虎啊,這幾天我班裡有人沒來,你是隊長暫時分派在我們班的。改天他們都來了,你就不能在我班裡了。你要麼找隊長重新安排,要麼找你『妹夫』想辦法。」
邵八斤說罷,一側臉把喬山指給大虎。一澡堂的人都樂起來,看著大虎和喬山。大虎垂著眼睛說:「我妹妹在家裡,沒講婆家。人家不要她。」
邵八斤裝得一臉驚訝,說:「沒講婆家?我們隊裡不是有個人談的對象叫二花嗎?不是你妹妹是哪個?」
大虎聽了,莫名其妙,低下頭不說話。邵八斤還要撩騷,喬山再也忍不住,一毛巾抽在他屁股上,罵道:「臭嘴!一天不打,你就兩頭放屁。」
邵八斤生怕還要挨一下,在澡堂里連蹦帶跳跑出去,隔著門帘朝澡堂里哈哈大笑。大虎一點不想笑。他雖然洗好澡了,卻沒有力氣站起來。此時,即使殺人的來了,大虎也情願挨一刀,死掉還好些。
好半天又好半天,大虎出了澡池,穿好衣服,才一步一步地往更衣室走。幾個工友笑話大虎臉上沒洗乾淨,好似鑽了煙囪。劉拐子把大虎的帽子當尿缽夾在胯襠里逗他。大虎一言不發,一步一探走到自來水邊上,嘴巴接著水龍頭就喝。胃裡一受涼,剛喝下的生水又全部嘔吐出來。
湯秋滿看大虎實在可憐,倒一杯溫開水遞給大虎。大虎一口就喝乾了,望著湯秋滿不說話。大喇叭和隊裡的工人三三兩兩圍攏過來,都說一夜間大虎變了:眼眶落了凼,下巴變尖了,鬍子也長出來了。劉拐子一邊把揉皺的帽子扣在大虎頭上,一邊又問大虎怎麼累成這樣。大虎想起澡堂里什麼人說的話,前半句記不得了,只嘟囔後半句:「……馬瘦毛長。」
大虎坐在水龍頭邊上休息。直到全隊的人都走完了,他才直起腰來挑平路慢慢往家裡去。沒走多遠,他聽到有個人在找自己。大虎沒有力氣回答,也沒力氣朝那邊看。他想,真有好人就來背我回家,我要吃飯。
一會兒工夫,那個人照直不打彎地走到大虎面前。大虎聽到那人問:「你就是巫家大虎?怎麼變得這個慫樣!」
大虎點點頭,懶得開口問他是什麼事。那人又說:「你吃了飯幫我把坡埂上的地翻了再回去。」
大虎站穩了定定地看著那個人,認出是王破車。大虎不僅沒有力氣說話,連眼睛凝神的力氣也沒有了。王破車生氣了,過來一把抓住大虎。大虎就半個身子靠在他身上,又拼命站穩。王破車問:「眼睛瞎了還是沒有光了?你曉得我是哪個?」
大虎點頭。
那人又問:「我叫什麼?」
大虎說不出話來,就朝王破車搖頭,讓他不要再問。
王破車生氣了,厲聲問:「你上班找的哪個?」
大虎喘了兩口氣,才要說話。王破車搶著說:「我是萬家莊磨生啊!你哪是個鐵眼睛?」
大虎沒有表情,湊了幾次力氣才在喉嚨里咕噥:「我曉得,我沒勁講話。」
「小伙子,做人要厚道哦。」王破車說著,用腳蹬蹬大虎的腿彎。
大虎一下跪倒了。他怕王破車還有動作,趕忙撐起來,坐到旁邊的樹段上,垂下眼皮擺手說:「真不行了,我要死了。」
王破車盯著大虎反覆掂量了幾番,說:「小鬼頭不要耍花樣,裝得是有點像。我問你領導去,可不要趁機逃跑啊。」
大虎一聲不吭。王破車找湯秋滿證實,又怕湯秋滿糊弄他,要湯秋滿賭咒。湯秋滿沉下臉說:「你不相信算了。只要他能幫你做事,關我屁事。你把他累住院了還要我付一分錢醫藥費?」
又一個人說王破車:「你看大虎那樣子,恨不得人家給他準備『後事』了,還能給你『做事』?到你家療養差不多。」
大虎張開嘴歪在樹段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王破車也笑了說:「大虎,我們講好,你看哪天有勁?」
大虎有氣無力地說:「哪天都沒勁。我不行了。」
王破車冷笑道:「這是人講的話?棒槌上天,總有一頭先落地。」
大虎只顧搖頭。王破車說:「你只要不死,『沒勁』是不行的。行要來,不行也要來。人情大似債,頭頂鍋蓋賣。你聽講過吧?」
湯秋滿過來說:「他才上班下井,不適應。你看他累成這樣子了,等以後習慣了再講。」
王破車說:「不習慣就在家休息幾天,正好幫我做事。」大虎這時又噦噦要吐。王破車瞪了他幾眼,終於說:「好,我今天放你一馬。」說完像躲瘟神樣的走了。
湯秋滿怕大虎扛不住,讓他到調度室休息,吃些東西,喝些水。大虎搖頭說:「吃什麼吐什麼。再坐一會兒,等它慢慢好。」
湯秋滿說:「我看你這樣子可憐,實在不放心。你不會出意外吧?真不行就不要在礦里幹了。」
大虎說:「有一回吃酒吃多了,也是這個樣子,上吐下屙。要曬太陽,好冷。」
大虎回到家已經中午了。以那天的情形,大虎真不想幹了。可是家裡人講,農村人不下井,光靠田地掙不到錢,掙不到錢就娶不上老婆,娶不上老婆就不能傳宗接代,等等等等。事情就多了,影響就大了。好不容易進了礦里上班,哪能說不干就不干。奶奶還告訴他:「年紀輕,再苦再累,一覺睡醒就還原了。」
大虎看人家敲鑼打鼓娶老婆熱鬧,也想娶個老婆好玩。吃完飯,他什麼也顧不上,天塌下來也要睡覺了。
大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來,果然又有力氣了,而且和往常不同。雖然大腿、胳膊、屁股上的肌肉還是木脹脹的疼痛,可總覺得有力氣能使出來。看見妹妹了,就想捉住打一下。大虎對奶奶說:「你真是老妖怪。講我睡醒了來勁,還真來勁了。」
巫老奶不高興了:「沒大沒小,奶奶怎麼是妖怪?」
大虎屬於一時高興,脫口而出。他轉而一想也覺得叫奶奶妖怪不對頭。可是奶奶這麼聰明,不是妖怪又能是什麼東西呢?大虎望著奶奶發愣,好半天才說:「哦,是仙家。奶奶,我講你是仙家。你講我睡醒了有勁,還真有勁了。」
巫老奶聽完孫子的話,樂得抹著眼淚笑了。
大虎休息兩天,又上班了。大喇叭果然把他分到了喬山班裡。三隊工人先頭看到大虎下班時的可憐相,又幾天沒見著,以為他不來礦里幹了。這天又見到大虎,全隊的人都笑話他。大虎不好意思,順著大喇叭指的方向,走到喬山旁邊,嘴巴張了幾張,卻沒有出聲。張小魚、田小青嬉笑過後就半真半假嚇唬大虎:如果大虎頂不住非要賴在喬山班裡,他們兩個就調班,不跟大虎在一起,讓他一個人累死。除非礦里把大虎開除了,他們才回來。大虎不安地望著喬山,簡直要哭了,好像喬山可以搭救他。
喬山也不願意大虎到他班裡來。可管小發說了親事以後經常請假,本班的人手不齊,總是從其他班裡補人過來。喬山看大虎不曉是非,不明事理,是個可憐人,比自己還可憐,便將就著接收了。大虎感激地看著喬山,像弄丟的小狗狗見著了主人。管小發不上班的時候,喬山讓田小青頂替。又告訴大虎,做不來事,就要格外勤快,不能偷懶。不然,誰都不願要他。喬山又告訴班裡其他人,簡單的手邊事叫大虎干;轉彎彎、過坎坎的事不要指望他。大虎一動不動地聽,從開始到結束。
喬山問:「可記住了?不要盡看著我。我臉上又沒得字。」
大虎呆呆地點頭,朝喬山哼哼。
大虎真的什麼都依照喬山說的做。搬不動的,別人一趟,他就兩趟。手邊活,別人叫他做,他做。別人沒叫,他曉得了,也做。做完以後就問「可行了?」如果不行就再一回一回地反覆做。
大虎慢慢看出班裡的名堂來:管小發比田小青、張小魚厲害。喬山比管小發還厲害。而他自己最不厲害。
一段時間以後,大虎發覺班裡的人除了在幹活的時候偶爾責怪他,平時對他不說好,也不說壞了。可大虎還是擔心。
一次在井下作業地點,只有喬山一個人的時候,大虎呆呆地問:「我上班樣樣事情干,真干不動了怎麼辦?」
大虎說話的時候,張著嘴喘氣,汗從頭髮梢上往下滴,濕透的衣服像從水裡才撈起來。喬山說:「做事不要偷懶,不然你在哪裡都干不長久。」
大虎又問:「那我真干不動了呢?」
喬山:「真干不動,就歇一下。」
大虎:「我怕他們要罵我。」
喬山:「那你就少歇一會。」
「現在我真干不動了。」大虎說著,如同沒有骨頭的人,就要站不住了。
「你就在邊上歇息吧,」喬山見大虎不敢坐下來,說:「我不罵,他們也不罵的。」
大虎一屁股癱到地上。喬山知道管小發和田小青打電話要材料去了,張小魚也藉口去找人溜了。礦里下到施工隊的任務,又分配到各班。班裡人員不齊,任務卻沒有折扣。因此,工作量比從前重了許多。頂呱呱的勞力都累得夠嗆,何況新來的大虎。
忽然,大虎嗚嗚哭起來。喬山停下來聽,再回過頭看,確實是大虎在哭。大虎用手遮住眼睛抽泣。喬山嚇了一跳,問:「受傷了?」
大虎:「沒有。」
喬山:「肚子餓了?」
大虎:「沒有。」
喬山:「那怎麼哭了?這麼大的人!」
大虎哼哼唧唧地說:「我真干不動了,想下班又怕扣我的錢。」
喬山把大虎看了又看,叫他靠在煤堆上休息,這樣就像個沙發了。大虎想躺下來,喬山也依了他,告誡說:「不要睡著了。巷道口一有燈火就坐起來。要是讓隊長逮住了,一個班就算白幹了。」
大虎急忙坐起來,問:「小發他們看見,明天不要我了?」
喬山說:「在井下睡覺影響不好。人家不管你累不累,只當你偷懶。只要肯吃苦,他們不要,我要。歇一會兒來勁了可幹得動?」
大虎用勁點點頭。喬山往外邊去找了一回,沒有見到本班的人。回到工作面的時候,大虎就在打呼了。
喬山踢了大虎一腳,說:「叫你稍微歇一下,井下不能睡著了。」
大虎一骨碌爬起來,以為有人來了。看到還是喬山一個人,大虎說:「瞌睡到了眼皮上,沒招呼到就睡著了。」
大虎又休息了幾分鐘,突然爬起來說:「他們來了。」
喬山沒有吱聲。大虎又去拖煤。管小發、田小青和張小魚依次來到工作面。喬山問:「電話旁邊有老虎吃人?非要三個人做伴才敢去。」
管小發馬上說:「草魚,你哪是干特務的,見不得我出去,跟蹤追擊?」
張小魚說:「得虧我去,不然能搶來那麼多木料!」
喬山說:「搶幾根料就要一個鐘頭!你們比比哪個身上衣裳干,哪個衣裳濕。」
三個人看看喬山,又看看大虎。張小魚說:「我們先頭衣裳不也擰出水!」
喬山沒有退讓,說:「不要講先頭,就講現在。你們的衣服呢?總是休息了這麼長時間晾乾的吧。」
這段時間裡,喬山把工作面的進尺挖出來,還支護了一架棚子。管小發以為喬山為這個生氣,心裡想,「以前比這回幹得還多,喬山也沒有發火啊。」他不聲不響到工作面幹起來。田小青、張小魚也說:「大虎,你要累了就歇歇吧。」
大虎休息了一番,體力恢復了一些。他和田小青、張小魚輪流裝煤拖煤。三個人輪換的間隔里,每人都可以歇上半分鐘或十幾秒。大虎覺得比一個人單幹的時候要輕鬆些。直到下班,大虎再沒有累得撐不住。
澡堂里,大虎還沒有洗好,大喇叭探頭進來對他說:「大虎呀,你又有事做了。」
大虎說:「隊長,你跟大幹部講,我加不動班。許多瞌睡要睡。」
大喇叭說:「不是礦長找,是你家『王叔叔』找。他家的坡地還沒有翻好吧?」
大虎抱怨道:「又是他。我腰都累斷了。做事,還做五。」
澡堂里有人說:「哪叫你托鬼算命!多少人自己來礦里找事,不也上了班!」
「是他找的我家人,不是我找的他。」大虎說,「他講沒有人介紹上不了班。」
大喇叭說:「他又不是我們礦里人。萬崗煤礦招工和他有什麼關係?」
旁邊人說:「他是想那一百塊錢的介紹費。不然那麼好,去叫你。前年去年怎麼不叫你來?拿槍攆他也不去找你。」
澡堂里的人七嘴八舌說給大虎聽。大虎洗完澡出來穿好衣服,果然聽到王破車在外面叫喚。他回想剛才別人說的話,卻有一半記不住了。大虎不敢出去,可不能不下班啊!
大虎夾雜在幾個人中間一起出了澡堂,不對王破車那邊看。王破車大聲叫住他:「小痴佬,給我站住。」
大虎不由自主停下來,看著王破車。王破車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說:「今天沒藉口了吧?大男人講話,就是板上釘釘。」
澡堂里的話,大虎剛才還記得一些。王破車一干擾,大虎就忘得乾乾淨淨,腦筋轉不開了。他埋怨說:「怎麼……又找我。」
「又找你?」王破車把大虎的手膀子連搖幾下說,「講你傻,你還壞得很。上次講好的給我翻地,才幾天,就不認帳?這回你裝得一點不像!」
大虎記不清楚了,沒敢講不干,只是說:「我還沒有吃飯。」
王破車兩手一拍,說:「你不早講,我家吃過了。現在上班的上班,跑車的跑車,只有我老媽一個人在家。平時還要別人服侍她。這叫怎麼辦?我看你乾乾脆脆吃早點,省得回家耽誤工夫。」
大虎摸摸口袋,一分錢沒有。王破車說:「你去早點攤上吃,就說我叫你去的。」
大虎遲疑不決。王破車催促說:「你還不快點去!做生意的不怕賒帳,就怕沒人。」
賣早點的是迎娣。她不熟悉大虎,說:「我們小本生意。不是熟人,賒了帳,找哪個討錢?不賒帳得罪人,討錢更得罪人。來去得罪人,乾脆不賒帳。」
大虎說:「你不認得我,總認得王磨生吧。我給他幹事,他叫我來的。」
迎娣乾笑一聲,說:「講旁人還差不多。王破車?摳鼻屎當飯吃的人,怎麼講起他!」
大虎問:「有熟人也不干?」
迎娣說:「擔保也不賒。給狗吃還搖搖尾巴。」看大虎愣住了發呆,迎娣笑起來說:「不要多心,不是講你啊。你幫他做事叫他出錢!」
大虎悶悶不樂來找王破車。王破車退得遠遠的,守在大虎回家要經過的路口。大虎轉彎往那邊走。王破車迎上來說:「年輕人就是不同,這麼快就吃好了。」
大虎回道:「我沒吃。那個女的不賒帳。」
王破車說:「那也是。現在是金錢社會,都認錢不認人的。虧你到今天才曉得?迎娣給她姐姐賣早點,鬼曉得錢可全部交出來。給我抓住把柄了非要告訴毛娣,讓那個潑婦整死她。」
大虎問:「那我肚子餓了,怎麼搞?」
王破車一瞪眼睛說:「大虎呀,這話不該你問我,應該我問你。不要大小頭搞顛倒過來了。」
王破車咄咄逼人,像要打人的樣子。大虎害怕起來,說:「那我回家吃了飯來,空肚子干不動。」
王破車說:「等你吃了飯再來,我那塊坡地要到大年三十晚上出月亮才翻得好!耽誤了季節收成,你賠償我的損失?小伙子,可有膽子說硬話?要麼我們擊個掌。」
大虎不知道怎麼和王破車說,只看見王破車嘴皮在動,好像說:「現在講誠信社會,我給你春風,你就要還我夏雨。小痴佬,你可知道你是怎麼上到班的?」大虎才要開口,王破車扭著他的胳膊搶著說:「你不要講,小痴佬,你是說不清楚的。聽我講,我看你家窮,介紹你在礦里干,不分天晴下雨拿工資。托人把你搞進礦,香菸、水果去了一大堆。你不講報恩,連幫我個小忙還拖拖拉拉想逃跑。天啊!」
王破車說完,朝大虎雙手一攤,恨不能撲住大虎啃上幾口。大虎呆呆地想了又想,原來自己錯了這麼多!大虎說:「你讓我回家。」
王破車一聲喝斷:「不行!你今天死也要死在這裡。」
大虎一跺腳說:「我回家叫我爸來,帶條牛來給你犁地。一泡尿工夫就好了。」
王破車惡狠狠瞪著大虎,半天才說:「你怎麼不早講,到現在才講?」
大虎:「你不要我說。」
「我能封住你嘴巴?照你這麼說還是我錯了?小痴佬,你還早得很!我見的人多呢,誰也逃不過我的手掌心。」王破車說,「你家老不死的東西地壟子犁得直不直?不然二番工算你的。」
大虎胸有成竹地說:「我爸最會犁的,犁不直人家還給他錢?」
王破車從眼角睃一睃大虎說:「錢,我一分不會給。道理你清楚,你家裡人更清楚,比我還清楚。不要事情沒幹就伸腿,我是不會上當的。」
大虎最有把握的事情王破車也不相信,便急急地說:「不相信你就站到大坎上撒尿,你尿多直,我爸犁的地壟子就多直。」
王破車這下放心了,催促大虎說:「那好,你趕快走。回家可要記牢我的事。你先回答我,回家第一樁事幹什麼?」
大虎毫不猶豫地說:「吃飯。我肚子餓了。」
王破車緊緊逼問:「吃了飯幹什麼?」
「找我老頭子。」
王破車急不可耐地問:「以後呢?」
大虎腦筋短路了,垂下眼睛說:「老頭子早上放牛出去老遠的,還不曉得可能找到。」
王破車聽了,哭喪著臉看著大虎。過了好一會,王破車才說:「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叫你家老發瘟的來給我犁地!吃飯擺後面,肚子再餓忘不了的。記住了吧?」
大虎順從地答應了。王破車逼大虎重複一遍。大虎突然跑到王破車近旁不耐煩叫道:「囉——嗦!沒哪個有你囉嗦。我肚子餓得吃不消了,沒勁跟你講話。」
王破車不肯大意。他拖住大虎,去牆上摳塊石灰,在大虎袖管上寫上「犁地」兩個字,問大虎:「認得麼?」
大虎說:「不認得。」
王破車痛心疾首說:「這麼簡單的字你都不認得?真是個小痴佬。」
大虎說:「鬼畫符的字,哪個認得?」
王破車擰住大虎耳朵讓他仔細看他袖管上的字,又對他反覆念了幾遍「犁地」,再問大虎認不認得。大虎說:「這個是『地』吧?前面這個字,你教了我就認得。只要走一節路又不記得了。」
王破車說:「趁現在還認得趕快回家,不要耽誤我大事。」
大虎嗯了一聲。才走幾步,鼻涕出來了。大虎抬起袖子就抹。等到王破車看見,那袖管上的字早和鼻涕粘乎乎地搞在一塊了。王破車如果手上有鞭子,真要狠狠抽大虎幾下。大虎看看袖管,又看看王破車氣急敗壞的樣子,嗬嗬笑起來。
王破車攔住大虎,到早點攤旁邊找來個吃丟下的雪梨芯,塞到大虎面前,說:「拿著,呆頭呆腦的東西,屁股一轉就忘記了。」
大虎看那上面還有牙印,嫌髒,說:「我不拿。癆病鬼子吃的,傳染。」
王破車叫道:「現世吧,你的命還好金貴!」
大虎像厭惡王破車那樣地看著雪梨芯,怕挨罵,還是接在手裡。王破車又教大虎說:「看到這個『梨』就想到那個『犁』,犁什麼?犁地,幫我老子犁地!」
大虎按王破車指教,把話記住了。王破車說:「小痴佬,耽誤我這些時間,你看怎麼辦?你要是在我手下做事,我一分錢都不給你!」
大虎一本正經對王破車說:「你再講,我又記了後頭,忘記前頭了。」
「好,我不講了。你快走,我看著你走。」王破車說完趕緊閉嘴。
大虎不慌不忙,兩手一扒一扒地走著。王破車恨不得攆上去踹他幾腳,忿忿地說:「情願和姦頭打一架,不願和痴頭說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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