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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客人來了

2024-09-13 20:38:39 作者: 李祺安
  下井做事,大虎總算適應了,並堅持下來。大虎幹活不出色,但班裡的零活幾乎全包了。他總是把斧子磨得雪亮,把工具保管得好好的。偶爾有人誇獎大虎了。

  大虎喜歡跟著喬山。喬山去哪裡,他也去哪裡。開班前會的時候,他大多坐在喬山邊上,再痴痴地看著領導說話。喬山安排班裡事情,他張開嘴巴呆呆望著。有人和喬山頂撞,大虎就惴惴不安。澡堂里,喬山洗頭,大虎也洗頭。喬山洗腳,他也覺得腳上很髒。大虎時常帶些鹹蛋、燜熟的山芋、玉米下井吃。沒人的時候,他就塞個給喬山。喬山吃過幾回,就再不要了。大虎以為喬山嫌棄他,便喉嚨里哼哼著,一定要喬山收下。喬山又吃一回,完了,說:「大虎啊,隊裡班裡這麼多人。哪能只給我一個人?你的東西還是你自己吃最好。」

  大虎很難過,看看喬山,又看看手上的東西,低下眼睛不再說話。喬山看大虎一下想不通,說:「你這樣做會得罪人的。得罪人了,你就要吃虧。」

  大虎說:「奶奶叫我帶的,怕我上班餓肚子。我給你,人家沒有看見。我家人問礦里的事情,我就講你好。他們聽了,也講你好。」

  喬山說:「給我的時候沒看見,吃的時候聞不到?蛋殼、山芋皮看不見?井下吃東西,離老遠的都能聞到香。」

  大虎一臉驚訝:原來這樣的!喬山真聰明,怪不得當班長。大虎又學了一個乖。大虎以後再帶吃的,遇到隊裡的人,都給,但總也給不齊。給得多,爭吵多,挨罵多。大虎下勁想,再帶東西在路上就吃掉,進礦以後連嘴唇也不舔了。再後來,大虎上班前吃得飽飽的,很少帶東西到礦里吃了。

  輪到發工資了,大虎老早的就去排隊。大虎只記得那個月上了十多個班,卻不清楚到底多少天多少錢。疑惑中,大虎被別人擠出隊伍來。大虎撓著頭皮去找喬山。喬山把他每天上班的工資一筆一筆算給他聽。大虎看到一個新鮮東西。喬山一摁,它就講話,聲音嬌滴滴的,像個小姑娘。那么小的盒子裡面怎麼裝得下一個人呢?盒子上面還有數字,算起帳來比誰都快,比誰都好。喬山那麼聰明,還要聽它的話!

  喬山算好以後,大虎默默盯著那個東西,看了好久。不敢碰它,生怕它不高興了罵人。「會算帳,肯定也會罵人。」大虎暗想。實在不敢相信,把喬山看了幾遍才走。

  大虎又去排隊,領到了工資。他在財務室窗口反覆數,又扳手指對比喬山寫在紙條上的數字。後面的同伴從催促到責罵到打栗鑿,大虎才摸著頭離開。大家都說,大虎上那幾個班,還拿了這麼多錢,話音里有些不服氣。大虎只顧高興,可心裡在想事,沒有工夫笑。他走到喬山旁邊,抽出一張兩元的紙幣給喬山。喬山不解地問:「噫,你什麼時候差我的錢?」

  大虎不說話,堅持要給。喬山明白了,大虎是要感謝他。喬山接下大虎的錢,又揣進大虎的口袋裡,說:「我的工資比你多,我不要你的。讓人家看見了多不好,以為我占你便宜。」

  大虎不知所措了。喬山又說:「你不要給我,我也不給你。各人拿各人的。聽我的,沒有錯。」

  大虎愣愣地說:「那我下回還帶東西給你吃。哪個講我都不管。」

  喬山說:「你帶東西你一個人吃。我不吃。」

  管小發眼尖,領著班裡的張小魚、田小青往喬山、大虎這邊來了。管小發遠遠地就喊:「大虎,找喬隊長講什麼悄悄話?可是請他喝酒?我也要去,缺村不缺戶啊。」

  「你看,人家見縫插針了吧。」喬山說大虎,又轉向管小發幾個人說:「不要找藉口生點子,沒有那個事。」

  邵八斤領了工資,想多留些錢零花,就和菊子在大院前後打著轉轉躲貓貓,捨不得交出來。恰好遇見了,也插嘴說:「大虎,你好在我和喬山照顧,才拿這麼多錢。」

  大虎得意地嗬嗬笑了。張小魚說:「這麼多錢,大虎回去一家人要數到天亮才數得清。馬上就有人來給大虎講老婆。我們都要去放鞭炮恭喜。」

  大虎摸摸裝錢的口袋,把扣子扣好,不讓掉出來,望著幾個同事不作聲。管小發說:「大虎啊,你講我們班的人,對你怎麼樣?」

  大虎不知道怎麼說,只是哼只是笑。張小魚和田小青把管小發的話又重複問了一次。大虎說:「好。」

  管小發說:「『好』到今天,還沒『好』到你家去一趟。」

  這時,有個和大虎家一個方向的工人路過,說:「我曉得他家住哪裡,可要我帶你們去?」

  管小發說:「大虎,聽到了吧?你不帶我們去,有人帶我們去。到時候講出來就不好聽了,『家裡人』還不如『外人』。」

  大虎低著頭用腳來回踏地上的石子,說:「老遠的,土牆屋,還有草屋。不好玩。」聽的人都笑起來。張小魚說:「土牆草屋好,冬暖夏涼。現在就看大虎可歡迎喬隊長帶隊參觀?給大虎問寒問暖。」

  大虎退到喬山旁邊,讓喬山擋住。管小發說:「大虎,你這是什麼意思?『吃了果子忘了樹呀』?」

  大虎愣著眼睛說:「沒有意思。我有回上班是偷過人家桃子吃,沒望是哪家的樹。」

  管小發板起臉,問:「大虎,我們剛才這些話你可聽懂了?我這人脾氣不好,搞我火來了——班裡喬山要你我都不要你。」

  大虎嚇得臉紅了,說:「什麼話?我又不曉得。」

  張小魚拍拍大虎腦門,說:「大虎,我實話對你講吧,你不要怪我心直口快。班裡幾個人對你不錯,你也要表示表示。」

  大虎不解地問:「什麼表示?」

  管小發擺手不讓張小魚說話,親自開導大虎:「就是到你家吃一餐。」

  大虎說:「吃飯?我家餐餐一大鍋飯吃不掉。多的飯餵雞,餵豬。」


  管小發耐心說:「你不要把我們當雞當豬餵。我們去了不吃你家豬,要吃你家雞。不光要吃飯,還要喝酒。家裡有雞有鴨最好。」

  大虎揚起臉說:「那你講對了,許多。」

  管小發:「這就行了。我們去你家,你要逮一隻殺殺。」

  大虎為難了,說:「那要問我奶奶。」

  邵八斤往大虎面前一站,說:「我教你——回去把工資掏出來對他們一亮。奶奶?太太也肯了。這邊數錢,那邊殺雞。家裡人再不肯,你明天就不要上班,睡在床上不起來。看他們怎麼搞?再不行就躲到山上做野人去,看他們可要傳宗接代!」

  大虎說:「那不餓死了?那我不干。以往我是嚇他們的。」

  邵八斤說:「捨不得金彈子,打不到巧鴛鴦。都不行,那你有什麼好辦法?」

  大虎亂了神,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問喬山:「喬隊長,你講怎麼搞?」

  喬山趕忙離開兩步遠,不讓大虎往自己身上靠,說:「就叫我名字。什麼隊長?別人亂叫,你也亂叫。」

  邵八斤喊道:「我也要去。大虎,你第一個班是我帶你上的。」

  大虎說:「我家場子小。人多了,不曉得可坐得下。」

  邵八斤說:「坐不下我也要去。不然我馬上叫小拐子、大狗子一起去。見一個喊一個,那你就虧大嘞。有一回還是他們招呼你洗的澡。你總不會忘記吧?」

  管小發怕老邵把好事攪黃了,說:「掃把星,你這卵子皮外面的人,也撅個屁股朝前拱。那好,我們明天晚上到你家!」

  邵八斤仰臉朝天說:「明天的事我不管。今天只要有人去,加楔插縫我也要去。」

  大虎不安地看著喬山,引得幾雙眼睛都盯著他們兩個。喬山說:「大虎,這是你的事,你作主。」


  管小發和張小魚諷刺大虎說:「什麼都找喬山。喬山哪是你家干老子!」

  大虎怕帶人回家吃飯要討罵,想來想去沒有主張,說:「我家去了。」

  張小魚拖住大虎說:「大虎,你哪能走!你一走,我們不是沒了指望?空喜一場。」

  大虎望著這幫人,有說的,有笑的,有罵的,無可奈何地說:「我不管,你們怎麼講怎麼好。」

  大虎說完,張小魚就擠管小發,管小發推田小青,田小青扒在大虎身上往喬山一邊擠。邵八斤說:「還是大虎停當,幹事一個『崩』字帶個『脆』。我班裡這樣的人一個沒有。大虎下個月還回到我班裡來。這個事情我作主,喬山再不要和我搶。當時是借用幾天,這麼好的工人你哪借了不還?還有你這麼當班長的!」

  一伙人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往外面走。在大院門口的車棚里推出幾輛自行車,真的結伴到大虎家去了。

  巫伢又幫王破車做事去了,巫老奶走親戚沒回來,啞巴媽還在後山石洞裡洗衣服,只有二花在家。二花看見一班人往自家岔路走來了,就在外面的土場上邊跑邊喊:「喲——嗬!不好了,來人了。許多人,數不通。」

  二花跑了一番。待人走近些,她就溜回屋裡,從窗子上向外看。

  大虎家是三間土坯砌的老屋,屋檐只有一人加一臂那麼高。東邊披水屋是灶屋,西邊草屋是豬圈,門前的土場是石磙碾的泥地。草叢、柴垛、灰堆里潛伏著睡覺的雞。它們清靜自在慣了,忽然見到一群人,聽到說話聲自行車鈴聲,嚇得咯咯咯地亂叫著竄進屋後樹林裡。大虎見到妹妹,掏出錢朝她一晃說:「看我,多少!他們講只差三塊錢就四百了。」

  二花見哥哥手臂一舞,沒有看清。大虎又晃一次。二花就跟在大虎後面追,又是要又是搶,嘴裡哼著:「好哥哥,把張把我嘛,把張把我!錢好嘛,我真想錢。」

  兄妹倆在土場上追打好一會,直到跑不動了,面對面站著喘氣。大虎還是說:「不能給。」

  二花堅持說:「要給。」

  最後,大虎在幾個工友的勸說下,從一疊工資中抽了一張伍元、一張一元的紙幣給二花,又說:「給你小鬼丫頭買糖果吃。下回不許再要啊。」

  二花接錢在手嘿嘿一笑,說:「非要,我就要。下回還多要一張。」

  大虎說:「再要給你兩栗鑿。」


  二花又嘿嘿一笑說:「伸手問你討,不給爛手爪。」

  大虎瞪起眼,伸出栗鑿來。二花尖叫著抬腳跑了。二花把錢拿在手上兩邊看,又對著太陽照,眯著眼睛笑了好些回。

  大虎家裡很髒。地上儘是雞屎,沒處下腳,土屋四壁上滿是灰吊子。桌子、碗櫥上也落了灰塵,能就著寫字。土坯牆面的石灰剝落不少。從屋裡向外看,好幾道牆縫透著亮光。正屋的角落裡放著一隻便桶,散發著一股尿騷。喬山、管小發進堂屋,邵八斤、田小青和張小魚進灶屋分頭看了看。灶屋到堂屋的門就是在原來的牆上挖出的洞,門洞坑坑窪窪像地道的出入口。堂屋西邊是大虎的房間,東邊是巫老奶奶和二花的房間,灶屋裡隔起的半間房是大虎爸媽的宿處,拐角里還有些土味霉味。幾個人看了看就出來到土場上站著,不再說吃飯喝酒了。

  大虎拎起便桶出門,對工友們說:「進家裡坐,站在外面搞鬼呀。」又回頭叫二花:「快點去找媽媽回來,淘米煮飯給我們吃。」

  二花還在玩錢,笑嘻嘻地說:「我不去。我去了媽又要罵我懶丫頭,又要叫我洗衣裳。我不干,在這裡玩多快活呢。」

  大虎說:「本來就是懶丫頭嘛。不去把錢還我。」

  二花說:「那我不干。我指你去。」

  大虎發火了,朝二花奔過去。看哥哥要打人了,二花慌忙跑開。跑著跑著回頭看大虎沒有攆來,她也站住,白了大虎一眼,嘴裡咕咕叨叨,甩臂跺腳地去了。

  管小發說:「大虎,不要叫了。剛才和你說著玩的,我們玩一會兒就走。」

  大虎一愣,不知道說什麼了。邵八斤說:「來了不吃飯就走,明天大虎不要罵人。」

  大虎也說,來了不吃飯就走,明天他要到礦里罵人。

  喬山知道管小發的意思,就說:「大虎,不要叫你媽了。我們自己來。張小魚會燒菜,就讓他來搞。」

  大虎把一隻一年四季不下蛋,總是垂下翅膀咯咯叫,裝著要孵小雞的假雞婆捉住,交給工友宰了。又去村里肉案上割了幾斤豬肉回來。一伙人有的給張小魚做下手,有的去地里搞菜,又把大虎家裡的豆腐、花生、乾子找出來。張小魚手腳麻利,沒有多少工夫,就把菜做好了,有葷有素還有湯。在一片嬉鬧中,晚餐開始了。

  大虎家沒有瓶裝白酒,平時也捨不得喝好酒。大虎就把父親喝的散酒拿出來。那是個方形塑料桶,裡面還有大半桶白酒,看著很渾濁。老雞的香味撩得幾個人越發餓了。管小發拿碗的時候,發現碗裡面有個殼殼蟲,便勺水來洗。又看到水瓢和水缸沿上爬著幾條黏蟲,後面留下白白的黏液。管小發直皺眉頭。邵八斤吆喝了幾聲,把菜上齊,將一把筷子撒在桌子上。筷子長短不一,又長又細,吃飯的那頭像火柴頭一樣又圓又光。管小發端來熱水洗筷子抹碗。

  大虎給每個人倒了一杯白酒。張小魚將自己的酒倒回酒桶里,要了一杯開水。酒香里夾雜著泥腥味飄散開來。大虎不會說話,呵呵笑著等大家動手。管小發看著酒菜,看著碗,小心翼翼地吃著。邵八斤、喬山、田小青、張小魚不管三七二十一,吃飽再說。一群人喝了幾圈,大虎又來倒酒。喬山發現塑料桶里一根幾寸長的黑棒棒,就和幾個人指著問大虎。大虎說:「肯定是斷了的蛇尾巴。」


  原來是蛇泡的酒,怪不得有些腥氣呢。管小發胃口淺。他想起碗裡的殼殼蟲,水瓢、水缸上的黏蟲和酒里的怪味,胃裡陣陣難受。他起身出門,還沒到場地邊上就「哇」的一聲吐了。大虎呆呆地問:「他不能喝酒啊?才喝好一點就吐啦。」

  邵八斤說:「大虎,小發酒量跟小魚一樣的,屬於紙老虎,不要管他。真正頂天立地的,還是看我們幾個。」

  邵八斤說著把手一揮,指了指自己、喬山和田小青。管小發回到桌上,兩眼淚意。邵八斤非要管小發吃些菜,緩過氣來接著盡興。管小發一副難受的樣子,就湯下麵說「醉了」,什麼都不想吃。喬山、田小青和大虎把杯里的酒喝了,又吃些飯菜就放下筷子。邵八斤雖然添了酒,也隨後結束了。邵八斤說:「喝了酒,正好回家睡覺,休息好了正好上班。」又說:「大虎,下個月領工資了我送你回來。不然你一個人揣許多錢,我真不放心。」

  張小魚笑了說:「我也來。『掃把星』一個人送大虎回來,路上我更不放心。」

  說著就吵起來。除了管小發,其餘的人又約定再發工資了還要來大虎家。

  大虎不知道說什麼好,不明白幾個人怎麼又吵鬧起來,就朝大家不好意思地笑。

  二花和啞巴娘回家的時候,晚餐已經收場了。大虎的工友們正準備出發。啞巴媽咿咿呀呀地伸手比劃,朝大虎擠眉瞪眼。大虎解釋說,我媽叫你們在這裡玩,晚上在這裡歇夜,明天再走。幾個人都說驚吵了半天,已經酒醉飯飽,該回家了。

  晚上,大虎一家人全回來了,就著剩菜吃了一頓美餐。

  巫老奶看到大虎拿了那麼多工資,喜得像地里挖出藏寶箱。又聽說礦里來了人在家裡吃飯,而且飯菜是客人自己做的,味道又好,巫老奶樂不可支。她嘗著美味,猜測一定有女人,就問:「礦里來了幾個人?」

  二花搶著說:「六個。」

  大虎看不上二花地說:「我非要講五個。我一個人喝他們全部。最後他們醉的醉,吐的吐,不敢和我喝了。」

  巫老奶盤根問底:「到底幾個?」

  二花扳著手指頭說:「六個。」

  大虎發怒了,對二花說:「再講六個!我帶來的,你有我清楚!」

  二花使勁想了一通,說:「連我哥一起算,六個。」


  巫老奶一貫袒護大虎,這時說:「二花就是不如大虎聰明。照你那樣算,連我們全家還有十個呢。這菜好吃,像是姑娘家燒的。」

  巫老奶顯然想大虎告訴她確實是一個大姑娘燒的,而且就要天天來幫忙做菜做飯了。不想二花說:「沒有女的。一個都沒得,都是『大公雞』。」

  「我撕開你的屁股嘴!」巫老奶罵道,二花一陣尖笑。巫老奶又問:「大虎,礦里女的可多?」

  大虎說:「不多。」

  巫老奶問:「可好?」

  大虎說:「不好。」大虎想了想又說:「飯店裡有一個。哦,不止,是兩個。」大虎總是把大院食堂說成飯店。

  巫老奶問:「多大了?」

  「老大的,」大虎說著,張開手比劃,「腿,有這麼粗。媽奶,有這麼大。」

  大虎那手勢比劃的,腿有水桶粗,奶有臉盆大。一家人笑得左擺右搖,前俯後仰。咳嗽的咳嗽,抹眼淚的抹眼淚。連啞巴娘也啊呀啊地哼哼個不停。大虎看家裡人不大相信,把手往小里比劃了些,說:「活丑,還不能望。望多了,她就罵人。」

  巫老奶笑歇了,問:「從哪裡來的?那麼丑!」

  大虎還沒答話,巫伢湊近幾步說:「大虎講的一點不錯。我也看到過的,講多醜就有多醜,從來沒見過那麼丑。」

  客人中沒有女人,巫老奶感到美中不足。但是看到孫子交給的一大把鈔票,而且大虎到礦里上班後確實變得比以前停當了,巫老奶心裡無比欣慰。

  大虎在萬崗煤礦長了見識。可是時間一長,就現出本來面目。特別是換了下井的窯衣,冷風一吹,大虎更還原到那個頭髮蓬亂、鼻涕拖拖的老樣子。一長一短兩條鼻涕像老鼠探頭一樣流到嘴唇。就要掉下的時候,大虎下勁一吸,呼啦一聲,兩條白龍就縮進九曲連環洞裡。大虎的褲子總是要掉不掉的,偶爾還前門洞開。他閒下來就發呆,似乎在想什麼。如果問他,大虎反而嚇了一跳,告訴你:「一個事情沒有想。」

  才上班的時候,大虎的礦燈都是班裡人替他拿。後來他熟悉了,也自己拿。

  二巧和曹滴滴,上班的時候穿著藍大褂,戴風帽,把頭髮盤在帽子裡。隔著窗子不說話,見了燈牌發燈。大虎就分不清她們誰是誰。曹滴滴雖然結婚生子,可皮膚好,人也水靈。工人經常嘻嘻哈哈逗她鬧著玩。她站在燈房門口,下井工人便有意無意地蹭她,弄髒她的衣服,或是把她從走廊上擠下去。要麼油腔滑調地撩她。滴滴聽到有趣的就跟著大笑,聽到不懷好意的就開口罵人。慢慢認得滴滴了,大虎再也不要別人替他拿礦燈,非要親自拿。好看著滴滴一扭一扭走過去,取了礦燈又一扭一扭的走回來,把礦燈遞給自己。

  有一次,田小青的礦燈不亮。他回到燈房大喊大叫,把滴滴搞出來,換了新燈泡。田小青和滴滴在燈房說了許多話才離開。大虎也覺得自己礦燈不夠亮,也去換礦燈。滴滴偏偏沒有給他換燈泡,順手拿了另外一盞礦燈給他用。

  又有一回。喬山拿燈,大虎也去拿。喬山和滴滴不知嘀咕一句什麼,滴滴便跑出燈房,打了喬山幾拳。人沒打痛,滴滴手上卻沾了不少喬山衣服上的煤灰,引得旁邊人哈哈大笑。滴滴就在喬山衣服的破洞處掐他的肉。大虎還聽滴滴說:「再瞎講我用剪刀剪你嘴巴。」

  滴滴回頭的時候,大虎正對著她張嘴發愣。滴滴就問:「你也拿燈?新來的吧?沒怎麼見過呢。還是你好,不像他們油嘴滑舌。」

  大虎聽了,高興得不得了。他不知道怎樣說話滴滴才會罵人,才會打人。大虎心裡亂糟糟的,只是看著滴滴不作聲。大虎想給全隊的人拿礦燈。可隊裡不分派他這樣的事情。大虎恨不得拿一盞礦燈不亮,換一盞又不亮,所有的礦燈到他手上全都不亮!

  滴滴打喬山。大虎看喬山那樣子一點不疼,好像還快活得很。有人說滴滴那樣打人是撓癢按摩,應當拿棍棒下力氣打才對。另有些人叫喬山還手,趁機捏滴滴的奶。大虎見滴滴總不打他,也不罵他,無比失落,甚至對喬山有些抱怨。他走到喬山跟前問:「她以往和你一家的?打得快活吧?」

  喬山奇怪地看了大虎一眼,沒有理會他。大虎木木地想,如果真去捏了滴滴的奶,她是笑呢還是哭呢?大虎想來想去吃不准,就不敢多想了。

  一次,輪到大虎最後拿礦燈。大虎對滴滴看了老半天,問:「你可講婆家了?」

  滴滴抬頭一愣,把礦燈遞給大虎,說:「怎麼的?怎麼問這個話?」

  大虎先膽怯又勇敢地問:「你可跟人了?」

  滴滴發出一連串笑聲,說:「我小孩好幾歲了,再有幾年就有你這麼高了。」

  大虎嘴巴張開卻沒有說話,臉色黯淡下來。他低下頭不敢看滴滴,不聲不響轉過身去,一扒一扒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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