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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搞不懂

2024-09-13 20:38:42 作者: 李祺安
  巫家坑到萬崗煤礦走大道有七八里。自從大虎上班,巫家人從這邊走順路了。原來抄近翻山的小路就走得少了。

  二花跟奶奶到礦里給大虎送過幾次飯。可是沒有人帶她,從山沖里出來到萬家莊二花還是不敢走。二花在家裡不大做事,有些事二花做不來,有些事家裡不放心她做。

  二花閒著的時候,就在自家門前看大路上過往的行人,或是數來來去去的車子。數著數著忘記了,她又起頭重數,總也數不完。二花對著車子出神:「真是怪事,不長腿不長腳,還能走路,比人跑得還快。還聽話得很,從來不發火。」

  遇上車子在彎坡地段開得慢,或是車子恰好在二花旁邊停下來,她就朝車輪上望,看是不是有手在推它。二花沒有看到手,就猜,可能是車子一歇下來,那手怕丑,就縮到裡面躲起來了。二花佩服:「那手真是好大的力氣。比我哥哥勁大,比我哥我爸的勁加起來還大。不止,比我一家人勁還大。一個村子的人加起來也不如它勁大。不曉得吃的什麼好東西,是哪家爹媽養的。要是出來打人,一下不就把人打死了!」二花想想害怕。有時車子停下來,她離得遠遠的。除非有人在車上,她才靠近。

  二花偶爾也跟車子往山衝下面走一段,看看車子吃不吃飯,一餐吃多少。可總是看不見。二花嘿嘿笑道:「我吃飯不怕丑,它吃飯還怕丑。」

  下次,二花跟著車子走得更遠些,還是沒有看見車子吃飯喝水。二花沒能看到車子喝水吃飯,可讓她意外的是,竟然不知不覺走到老遠老遠的萬崗煤礦來了。

  二花跟奶奶走小路進過礦部大院,還到了生產井口。以後大虎不需要送飯吃,二花就沒去過了。二花從前不認得路,單獨不敢走。現在二花會走了,她一高興了就要去。遇上運煤拉樹的拖拉機,二花就跟在後面不住地笑,不停地跑。跑一陣子,看開車的人不罵她,二花就爬上去。車子真好,二花不要走的,就能跟它到礦里。二花想:「要是找人背,這麼遠的路,沒人背得動,沒人願意背……要是哪個背得動,能走這麼遠,我就到他家去,做他家人。」

  二花一個人到礦里的時候,就先在大門口玩沙,玩石頭,抓子。玩一陣子,覺得熟悉些,心裡不害怕了,她就從褲兜里掏出鍋巴來吃。吃上幾塊再往礦裡面挪一段,繼續玩。玩乏了,她要麼朝天上笑笑,要麼發呆。她還有些記得井口房,井口房邊上有個姐姐離她家不遠,她也認得。

  二花兩根辮子細細彎彎,扎得緊緊的,像小豬尾巴一樣打著彎垂在後腦勺下。二花有時也唱歌。她的歌聲沒有音調,像刀切的一樣,說沒有就一下沒有了。聽起來很突然,也很彆扭。只要有人注意她,二花就紅著臉嘻嘻嘻發笑。

  二花沿礦內的大車道最旁邊、最旁邊走,嘴裡嘰嘰咕咕說:「不要我走,我非要走,又不是你家的路。剛才水泥路、柏油路我都敢走,現在土路我還不敢走啊?人家不和我說話,我也不和人家說話。把我惹生氣了,人家找我說話,我也不說。我曉得也不說,我就不說。看你把我怎麼樣!不服氣把我打傷了,我就到你家吃飯。餐餐吃雞蛋,餐餐吃肉,少一樣我就不吃。我奶奶接我都不回去。一直把你家吃窮,吃得沒米了,看你可敢打我了。」

  二花心裡想著,就得意地笑起來。她磨蹭好半晌,終於到了飄著彩旗的萬崗煤礦立井架下。

  地面井口房的信號工錢老二看到一個姑娘家在井口望呆,又怯生生地轉了好一陣子,就大聲問二花:「哪家的?幹什麼來了?」

  二花把錢老二從頭到尾看了一回,瞧不起地說:「要你管。」

  錢老二想想也是。人家一個小姑娘,要你問那麼多廢話!可是過了好一會,二花還在那裡。錢老二想想不對勁,又問:「哪一家的?找哪個?」

  二花一噘嘴回答:「不講。」

  錢老二:「不講不許來。」

  二花嘿嘿嘿笑了,說:「阿也,不曉得丑,找人家女的講話。人家不理他,他還一句跟一句地問。越問我越不講。不講不講就不講。非就不講。你又不是幹部。幹部問我,我就講。」

  這時,二巧出來了,站在礦燈房門口問錢老二。錢老二就把看到的告訴二巧,問二巧認不認識。二巧一一說了。錢老二笑起來說:「哎呀,真是的。」

  井口是煤礦重地。二花老在那裡,錢老二不放心,就把二花往礦燈房指,讓她到那邊去。二花看到二巧了,就對錢老二說:「不要我講的,你問這個姐姐。我認得她,她也認得我。她是我們那邊的人。她曉得。」

  錢老二攔住二花,不讓她再往井口去。二巧問二花:「你找哪一個?」

  二花歪著腦袋看二巧,說:「你猜。」

  二巧隨便猜了一下。二花說:「不是的。差得老遠的,有天上到地下這麼遠。」

  二巧說:「那我怎麼猜得到!」

  二花得意地說:「猜不到吧,我就曉得你猜不到。你們都猜不到。除非我講。」二花嘻嘻笑著說:「我來找我哥哥。」

  二巧明白一些了,假裝問道:「你哥哥是哪一個?」

  「我哥哥你都不認得?我哥哥老早就在你們這邊上班了。我哥就是大虎,大虎就是老虎,老虎就要吃人。老虎老大嘴巴,哇嗚……哇嗚……」二花說著,就用手扒開眼睛,摳開嘴角,露出兩排牙齒,顯出血盆大口,扮成老虎吃人的兇相來。引得二巧、錢老二和一群地面工哈哈大笑。

  二巧裝佯說:「我這下曉得了,你是巫家二花。」

  二花嗯嗯唧唧一陣,顯出看不起二巧似的說:「阿也,到現在才想起來。不是我講,你就想不起來,想到明天也想不起來。」

  錢老二說二巧:「你們親姊妹都不認的?」

  二巧一副疑惑的樣子。錢老二又說:「你叫二巧,她叫二花啊。」

  二巧立即搶白錢老二說:「你不也是老二麼?你是她二哥。」


  二花突然大聲對二巧說:「上回我和我爸到你家買過糠的。」

  二巧凝眉細想,笑了,點頭稱是。又說:「你哥哥下井去了,現在來找不到他。」

  二花說:「我哥哥要討老婆了。」

  二巧說:「那好啊,你有嫂子了。」

  二花說:「早飯是我燒的,我辦的酒。我姐姐燒的鍋。我爸請人去了。馬上要討老婆了。」

  錢老二回到井口,和兩個推車工看著二花發笑。二巧問二花:「你哥哥馬上要討老婆了,你爸還有工夫出門?」

  二花說:「嗯,是的嘛。我辦的酒,我姐姐燒的鍋。」

  二巧問:「你家不就是你一個姑娘王,哪來的姐姐?」

  二花固執地說:「有的嘛,就是那個人帶到我家來的。早上和我哥哥談心,談得有勁得很,不捨得走。」

  錢老二說:「人家帶來的,那也不是你姐姐呀。」

  二花不喜歡聽錢老二講話,瞪著他說:「是的就是的嘛,要你插嘴。反正我奶奶叫我叫她『姐姐』。」

  錢老二說:「那叫嫂子。」

  二花又瞪錢老二說:「不,就不。你曉得個屁!我奶奶說了,叫『姐姐』。我不聽我奶奶的,還聽你的呀?你算老幾?我又不認得你,你又不是礦長。」

  幾個人沒有領會過來。二巧離巫家坑不遠,帶猜著和錢老二說:「他們附近朱家有個兒子是聾子,托人做媒講二花。朱家母女兩個到巫家去看人。二花想必是把朱家女兒當姐……」二巧見二花轉頭朝她盯著就收住話,對錢老二用手指指二花,又指指腦袋,搖搖頭。

  二花費勁地想了半天,又對二巧說:「昨天我和我爸爸到你們那裡買糠。我也去了。你們講價錢講了好半天,好半天,把我等急死了。」


  二巧一邊點頭一邊說:「你記性真好。」

  錢老二問二巧:「昨天去的你就忘記了?還講她記性好。你和她差不多了。」

  二巧說:「昨天?昨年。幾年前的事,她想起來了,也是昨天。」

  二花還記著二巧剛才誇她的話,說:「我奶奶也講我記性好。我們村里昨天死了個人,你可聽講了?就是謝家那個老鬼子,死得好。最壞的東西。我最恨他了。在地里拉屎,臉漲得通紅。沒得紙,叫我去。我不去,他就罵人。」

  二巧說:「隔壁村子裡的,我當然聽講了。那確實不是個好人。不是昨天,好長時候了。」

  二花問:「不是昨天?那你講是哪天?」

  二巧說:「哪一天記不得,反正好幾個月了。」

  二花又想出話來,說:「我奶奶還在。我爸沒死,我媽也沒死,都還沒有死,在家裡做事。」

  錢老二忍不住,又問二花:「大虎在上班,你來找他幹什麼?」

  二花見錢老二這個陌生人又來搭話,有些不高興,說:「不幹什麼。」之後又板起臉責備錢老二:「一家人不能找一家人?你是公安局帶槍逮人啊?真多管閒事。」

  二巧岔開話題,同二花說:「那個姐姐,還有那個大媽可帶你看電影了?」

  二花的記憶被一下點開了,高興地說:「帶了。看了。你怎麼曉得?」

  二巧說:「我猜的。」

  二花說:「你怎麼猜得到?這個事情沒人和你講,你怎麼一猜就猜到了?」

  二巧說:「瞎猜的。電影可好看?」


  二花咬著嘴唇說:「你猜。」

  二巧說:「我沒去,猜不到。」

  二花高興地說:「這下你猜不到了吧。你沒去吧,我去了呢。」

  二巧問:「電影講的什麼?」

  二花一時也記不得了。她望著二巧,想啊想啊,有點影子了,就說:「就講呢,一個男的呢,還有一個女的呢。那個男的喜歡那個女的呢,那個女的也喜歡那個男的呢……後來呢,後來……她們講回家,我就跟她們回家了。」

  二巧有些懂了,又問:「電影上面那個女的可漂亮?」

  「上了電影的人不要講的也漂亮,這還要問?」二花看著二巧說,「比你漂亮。你也漂亮,我也漂亮。」

  二巧笑著說:「我哪有你漂亮!你才第一漂亮。」

  二花開心地笑了。過了一會兒,二花說:「電影好看,笑死人了。電影場上好幾個鬼人,對著我望。我一笑,他就望。一笑,他們就望。嚇得我笑了幾回就不敢笑了。不然啊,我還要笑得狠些,笑三天三夜笑不完。電影真好看。那個布上頭又有房子又有人。一個老奶奶拿個菸袋,對著嘴巴吸一口,耶?布上面還冒煙。」

  二巧笑歇了,又問:「什麼鬼人望你?男的女的?」

  二花回想起來,又生氣了,說:「就是鬼男的,都是鬼男的。一個個活鬼樣子。」錢老二問:「那些鬼人望你幹什麼?」

  二花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曉得。我問那個姐姐『他們總是望著我』。那個姐姐對我講『你長得漂亮,人家都想你呀』。」

  二巧說:「人家都想你,那才好啊。巫家門檻要給踩斷了。送的東西吃不了。花衣裳一年到頭穿新的。」

  二花自言自語地說:「一點不好。你沒有去,你不曉得。一點不好,都是流氓樣子。一看就是壞人。你壞,我也壞,比你還壞。你能壞過我?電影好看——看著看著,還沒招呼到就沒有了。」

  二巧問:「你去的那個人家可好?」


  聽到問這個,二花開心了,說:「好,他家的場子好。房子,柱子都是杉木的。」

  二巧說:「杉木就好啊?我曉得,都是舊的。」

  二花說:「那我不管,那我講好。舊杉木也比松樹好。他家屋上蓋的是平瓦,平瓦好,牢。下雨打雷不得破,下雪籽下冰都不得破。能保一百年,不得壞。」

  二巧說:「朱家那麼好,你那麼喜歡,怎麼沒嫁到他家去?」

  二花聽了,有幾秒鐘呆住了,似乎有些難過。忽然她說:「按理都不能講,他家老頭子氣性大。你都不曉得,氣性那麼大。」

  二巧問:「你怎麼惹他生氣了?」

  二花不高興地說:「我才不敢惹他呢。」

  二巧問:「那是怎麼了?你是個貴客,他也無緣無故地發脾氣?」

  二花又在想。想得差不多了,就說:「那天早上起來,一家人端菜要吃飯了。我一下想起來晚上做的夢。我就對老頭子說,我還叫了他一聲『朱伯伯』,『有個話不曉得可能講?』他們一家人看著我,都叫我講,我才講的,還能怪我呀!」

  二巧問:「你是怎麼講的?講的什麼話?」

  二花下勁想了一番,說:「我就說,我就說呀,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他們問我做的什麼夢?我就說,我夢見了一個棺材,裡面睡了一個人。他們講,夢見棺材好啊,當官發財。我說不是的。我做的夢只有我曉得,我不講他們都不曉得。我對朱伯伯講,嘿嘿嘿,棺材裡頭那個人,抬出來一看,那個人就像你。」

  二巧和錢老二情不自禁樂起來,看著二花。二花說:「這還能怪我啊?他們叫我講的。我又沒扯謊,真是那麼做的夢。朱老頭子發火了,當時就不吃飯了。你講他氣性大不大!他不吃我吃,搞我火來了還吃多些。我吃過飯就回來了。」

  二巧問:「你是怎麼回來的?」

  二花沒精打采地說:「走回來的唄。」

  錢老二說:「要他們送你回來。」

  二花說:「我不要人家送。我又不是沒長腿。他家老奶奶走路還沒有我快。」

  錢老二一個勁笑。二巧沒有說話,只是搖頭。二花走了幾步,像行家識寶似的對二巧說:「他家板凳好,坐得光光溜溜的,紅通通的一展平。門檻光光溜溜的。門口石墩子也光光溜溜的。好。他家那兒好,前面是大路,後面是山。山邊上地多,光是菜園地就能養活好幾個人。場子大,什麼都能養。他家豬多,雞多,鴨也多。」

  錢老二插嘴說:「畜牲多不好,遍地的屎呀糞的,髒。現在就要錢多,最好。」

  二花不高興了,固執地說:「你不去,你沒看見,你怎麼曉得!他家就是好。屎呀糞啊,往田裡一撒,就能變稻。種的稻你不吃呀?你不吃稻吃什麼?那你吃屎呀?」

  二花說著,朝錢老二調皮地笑起來。

  二花說著說著就帶出罵人的話。錢老二便丟開二花,和二巧說起這些天礦里用的坑木質量差,一線工人在井下就罵後勤工,上井了就罵樹販子,回家路上就罵礦幹部。

  二巧家恰好又砍了些樹賣到礦里來。她擔心是自己家的,讓礦里人說閒話,就叫錢老二不要亂講。錢老二說:「不是我們講,井下工人天天罵。你家小羅還真牛皮,能把樹賣進礦里來。」錢老二問二巧,能不能讓羅半牙幫他也推銷一些樹。

  二巧沒好答應,只是說看到礦里通知才送的樹。只要有木料,什麼人都一樣。錢老二以為二巧不願意幫忙,俏皮地說:「二巧,你這話講得跟馮白臉的口氣一個樣。你們兩個搞得一家人樣的。」

  二巧紅了臉,不再答話。錢老二的話讓二巧擔心起來。她家的樹有的大頭尖梢,有的彎來扭去,不適合礦里用的。放在以前,要麼剔出來不收,要麼價格上打折。

  二巧裝作沒事人一樣,到料場上溜達。看到自家的木料恰好堆在外面最顯眼的位置。二巧又往裡走,還好,也有別人送的,和自己家的差不多。二巧心裡才寬鬆一些。二巧裝著一竅不通,問料場的馬卵子,礦里一下收這麼多樹,都是哪家的,好不好?馬卵子一邊嘴巴顫顫歪歪鬥著酒壺喝酒,一邊指了好幾處樹堆,搖頭對二巧說:「不好,都是關係戶送來的。都是專門騙礦長的,沒有好人。」

  馬卵子越說越有氣,越說越不中聽了。二巧敷衍幾句,趕緊避讓開來,希望各班的工人趕緊把自己家的那堆料搬完用光,慶幸家裡反正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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