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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迷茫

2024-09-13 20:38:45 作者: 李祺安
  井下一線的活計又髒又累。一起作業的工人,大多只在支護、撬脫軌的礦車等等需要協作的時候才說上幾句話。平常多半一聲不吭,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要積攢起來,用在幹活上。偶爾開口了,也是抱怨干多干少,干好干壞。

  一天早班,桂歡跑和喬山下班到了澡堂里。兩個人恰好並排坐著,熱水把他們身體燙紅了,疲勞在慢慢緩解。喬山向老桂問起石毛呆,自然又說到那次發工資,毛呆媽到礦里找傅大英的事情上來。

  桂歡跑洗著頭,把滿是肥皂泡沫的臉轉向喬山,說:「毛呆不還是老樣子,一家人傷心透了。地秀叫我照應他,我也不能從早到晚總是跟著。不上班還要下地,不下地還要上山。天把工夫行,天天那樣我自己不過日子了唄。」老桂望著喬山,一副無奈的樣子,「憑你講可行?關鍵是他有些大腦不作主了。」

  水池對面的張小魚洗好了,要出澡堂。桂歡跑的話他沒聽明白,就疑惑地問:「打了工作組?毛呆打了哪個工作組?」

  喬山說:「講毛呆有些『大腦不作主』。哪講『打了工作組』?你真會打岔。」

  老桂把頭毛擦乾了,對張小魚說:「我們在講毛呆。旁人不曉得,你是門口人還不清楚?」老桂拍拍頭,又擺擺手。張小魚說:「唉,毛呆現在大腦是有問題,是要有人看著。上回聽講他還在路上攔車子。白天將就,晚上多危險!那年我家大哥不就是喝了酒攔汽車把命送掉了。」

  桂歡跑嘆息一聲說:「怕鬼有鬼。毛呆想上班想瘋了,跑了多少趟,最後一場空。家裡老娘嘴巴又零碎。七月半鬼節,毛呆酒喝多了。半夜睡醒了一看老大的月亮,以為太陽出山了。一骨碌爬起來,拿了鐮刀扁擔就到山上去砍柴。在山裡黑毛影影的看不清,瞎跑瞎撞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們還是在老墳坡找到他的——睡在墳窩裡,身上滾的又是泥巴又是草,臉上手上給刺劃了許多傷口。我又氣又恨,拉他回家。當時他的腿都站不直、邁不開了,還迷迷糊糊講『我不走,就這兒好』。」

  喬山一動不動聽完,說:「晚上在老墳坡能睡得著?不怕冷風露水心裡也犯疑。」

  老桂說:「有人講他大腦壞了才去的老墳坡,也有人講他從老墳坡回來大腦就壞了。依我看,那天晚上毛呆肯定碰到骯髒東西,回來以後慢慢的整個人就不對勁。現在什麼人講話他也不聽,真是急死人。」

  張小魚說:「前幾天在村里玩,我看到他和幾個人比賽望太陽。人家是假看,毛呆是真看。他對著太陽把眼睛睜得老大,一眨不眨,還說『看看是你亮還是我亮』。時間長了眼睛還要瞎。」

  喬山對老桂說:「毛呆,人是個好人。他原來在你班裡干,和你頂撞幾回非要轉到我班裡來。我們在一起都還好。沒想到搞成這樣,不分白天黑夜在外面跑。可在家裡?不然去看看他。黑子的錢給他了吧?」

  「你講獵槍的錢?」老桂問,喬山點頭。老桂說:「早就給了。沒有班上,那幾個錢頂屁用。得虧獵槍賣了,他好幾回去找殷葫蘆。像他這個樣子,我講句不該講的話,家裡有槍真要誤事!」

  喬山一臉愕然,問:「他找殷葫蘆怎麼搞?」

  老桂說:「他拎個舊錄音機,半夜三更找春杏唱黃梅戲。你講可是頭腦壞了?」

  張小魚和其他一些人出澡堂了。喬山又問:「本來能上班了,一下又搞砸了。你丈母娘以後沒有找礦里了吧?那天她和傅礦長說,毛呆這樣子是殷葫蘆、王破車他們打的。」

  「找有什麼用。他們是什麼人什麼關係!還會幫毛呆啊?事後我找毛呆問過的,當時只是拉拉扯扯的,又沒真正打傷他。」老桂說,「其實不是為打他。主要是生活苦,到礦里上班的事情給抹掉了。家裡和我一樣,山沒好山,田沒好田。加上春杏、柳蘭幾個人罵他,揪他。毛呆沒文化,外頭沒個交道,不下煤炭窿到哪裡能掙到錢?萬崗煤礦這邊不要,沙橋煤礦那邊他又幹不了,現在通水更幹不成了。毛呆心裡一根筋,遇到疙瘩解不開,線頭越結越死。哦嗬,一下犯糊塗人就變掉了。現在能找哪一個?我要出頭找,要不了幾天礦里就會就找個茬子開除我。」

  喬山又問:「毛呆在不在家?」

  老桂翻翻眼睛說:「哪個曉得他。你問我我問哪個?我不和你一樣剛從井下上來!」

  兩個漢子沒再說話。他們洗完澡,出了澡堂往山下走。看到大院門口停了不少車子。又有拖掛車,又有小轎車,還有許多人擠在路邊看熱鬧。路中間一個人左邊胳膊套著紅袖章,不斷朝路上的汽車打手勢,指揮交通。

  老桂、喬山走近一看,車子原來是石毛呆攔下的。毛呆瘦了,顴骨凸起,兩腮下陷,鬍子拉碴。戴著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已經褪色的大檐帽,帽子後面縫了幾根紅布條。穿著一件舊軍裝,腰裡繫著武裝帶,別一把木頭手槍。

  後面的小車司機搖下車窗玻璃在罵。可是看到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便縮回駕駛室里只顧摁喇叭。車上人看到路旁的人樂的樂,笑的笑,都不耐煩地陰沉著臉。後面的車緊挨著前面的車開,不讓石毛呆插進空隙來。石毛呆鄭重其事地對駕駛員說:「前面牌子看到了吧?『事故多發地段,車輛慢行』。你還跑那麼快!」

  毛呆到車前敬禮,堅持要看駕駛證。駕駛員在車裡不理他,趁石毛呆不注意的時候猛然把喇叭摁得山響來嚇唬他。只要石毛呆稍微一讓,車子就馬上往前開,把他擠到路邊來。

  毛呆突然拔出「手槍」,嘴裡配合著朝天上砰砰放了兩槍,衝到車前。駕駛員又停下車來,一邊罵一邊向路邊叫喊:「哪家的?把人帶走,不然出了事不要怪我!」

  有個車主跳下車來,怒氣沖沖地罵:「堵了這麼長時間。真是白天人多,不然老子撞死他!大不了賠幾個錢。」

  老桂、喬山急忙到路中心把毛呆拉到邊上來,放路上的車子走了。石毛呆憤憤不平,朝桂歡跑說:「你們不攔車子,還不要我攔?前面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叫他們要慢行。他們看不到你也不看到?你就是膽小怕事,怕幹部。樹葉掉下來怕砸破頭。」

  老桂一邊拉毛呆離開一邊說:「是的,我是膽小鬼我怕幹部。你不怕不就行了。幹部叫我找你回家。」

  毛呆一聽,立即不走了,兩條腿斜叉著和老桂玩起了拔河,說:「要是你的意思,還差不多。幹部叫的,我非不回去。」

  老桂順著毛呆,改口說是自己來找的。石毛呆目不轉睛盯著桂歡跑,說:「我看得出來,姐夫,你的話,一個字:扯謊。」

  老桂指著喬山,說:「不相信你問他。」

  毛呆又盯著喬山,說:「好,喬山,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講。」

  喬山強裝笑臉說:「毛呆,幹部現在都到館子裡喝酒去了,哪有工夫來管你?我們想喝酒正沒地方落腳,想到你家去。」


  毛呆顯出為難的樣子說:「早一點不講,我現在正忙。」

  喬山說:「這不是你的事。你這是多管閒事。」

  毛呆臉一橫說:「這就是我的事,是縣長親自叫我管的。」

  老桂大聲問:「縣長什麼時候叫的?」

  毛呆整整大檐帽,站直了說:「好幾天了。這一段道路情況緊急,縣長半夜三更翻山越嶺到我家。我都睡著了,把我叫醒了。」

  老桂問:「縣長叫什麼名字?」

  毛呆一揮手說:「你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縣長身份一般老百姓不要問。」

  桂歡跑非要毛呆說出縣長姓什麼叫什麼。毛呆不耐煩地說:「這是秘密。縣長和我打了招呼,任何人不要講,就他和我曉得。」

  老桂又問:「縣長給你多少錢一個月?」

  毛呆睃睃姐夫和喬山,又掃視了人群一眼,說:「我就聽不慣這種話,事情沒幹就提錢。縣長講了,他的錢就是我的錢。要多少有多少!」

  老桂說:「你有錢是吧?那好,去買點菜,我和喬山馬上到你家吃飯。」

  毛呆說:「你不看到我在執勤!像你一樣天天在礦里混?姐夫,我馬上告訴大喇叭,大喇叭不在我就告訴殷葫蘆。你今天提前下班,工資不算。喬山也一樣,扣掉。一視同仁,『一筆勾銷無話論』!」

  老桂不由分說拉毛呆回家。毛呆堅持說還有車子來,要維持交通秩序。雙方僵持了好一會兒。公路上再沒有見到車子通過。喬山說:「駕駛員也吃飯去了。只有我們是餓肚子的。毛呆你看怎麼辦?跟我們走吧。」

  毛呆怪模怪樣瞅著過去的班長,遲疑良久,說:「那我請示縣長。真是你們倆,下不為例。」毛呆走開幾步,從褲兜里摸出一個老樹根,那形狀有點像電話,餵呀啊的打了一通,回過頭來說:「你們在邊上聽到了吧?縣長講了:就這一次,再沒二回。干工作必須鐵面無私。你們不要讓我為難。」

  毛呆態度鬆動了,老桂和喬山把他連拉帶哄往他家的方向去。毛呆帶著氣惱,唧唧咕咕地跟著走。


  喬山在村口熟食店賒了些菜,又和老桂去蔣疙瘩店裡打酒。老桂接過五斤一壺的散酒,說喬山:「到他家去要你花什麼錢。」

  喬山說:「毛呆不上班,何苦讓他掏腰包。」又說:「我們三個人哪喝得了這麼多酒!」

  老桂說:「喝不掉帶回去。要麼給毛呆喝,省得他買。」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喬山說:「剛才你還講毛呆大腦有問題。正好酒一熏,問題更大了。那不是愛他,是害他了。喝不掉的你帶走。」

  老桂看看酒,朝店裡叫:「老蔣,把本子拿來記個帳!眼睛一眨人就不見了,生意那麼好啊。又在酒缸里兌水吧?摻水的酒,我嘗出來了不給錢。」

  春不老過來了,說:「瞧你,平時大錘夯不出個屁,一開口講話慪死人。河灣里許多水,你怎麼不舀了當酒喝?」

  老桂僵著臉,說:「不講氣話你能這麼快出來?我不比你,坐在家裡收錢。我『身背三口,撒尿帶走』,哪有工夫等。」

  春不老看著桂歡跑記帳,說:「你一筆一畫的給我寫清楚,不要前頭寫後頭改。到時候記不得,又誣賴到人家開店的頭上,算來算去不認帳。」

  桂歡跑得意地笑了,說:「我寫的字我有數,你不認得我認得。算來算去怎麼的?還能少給你一分錢!賺我們的錢,不也可憐。」

  春不老苦著臉直搖頭說:「好,好,你王八寫字王八認,只要結帳的時候不七窩八攪的就行。做你們一點生意,不也可憐!」

  毛呆看著姐夫和喬山,問:「你們買酒買菜到哪去?真到我家去?」

  喬山問:「不要我們去?不歡迎啊?」

  毛呆沒有回答喬山,轉過臉問老桂:「姐夫,你是找我有事吧?我聽姐姐講你家要做房子,不想在礦上住了。」

  老桂說:「做『房子』,我還做『圓子』!今年這個樣子我哪有錢做房子?又不能用紙紮一個。」

  毛呆一聽生氣了,說:「沒錢,怎麼不找我!」


  老桂問:「你年把年不上班了,哪來的錢?」

  毛呆說:「金子元寶沒得,錢還沒得?借多少,你講。至少十萬,少了不要找我。」

  老桂沒好氣地說:「不要十萬,一萬就行。」

  毛呆說:「看不起我,太少了。一萬不借,十萬起注。」毛呆一會兒又說:「我的錢用不了,省長馬上親自坐直升飛機到萬崗煤礦來找我。我昨天晚上隔窗子和省長講好了,先借給他一億。」

  三個人吵吵嚷嚷拉拉扯扯來到毛呆家。毛呆一見老媽,就不願意進屋。老奶奶眼睛不好,往幾個人瞄了又瞄,問:「是歡跑呀,」又指著喬山問:「他是哪一個啊?」

  老桂把酒壺放到桌子上,說:「講了你也不認得。他是毛呆原來的班長。」

  老奶奶哦了一聲,說:「中午過了,沒得飯吃了。你們來幹嗎?」

  喬山說:「我們送毛呆回家。路上危險,怕他出事。」

  老奶奶偏著臉朝說話的人看。老桂說:「毛呆亂跑,在路上攔汽車。我們不放心,帶他回來。」

  老奶奶望望兒子。她豁牙嘴裡像老牛反芻一樣不由自主地咀嚼起來,搖著頭說:「帶回來也沒用。你們前腳走,他後腳又要跑。想必是撞了鬼,要找個陰陽先生給他治治。到青山寺請方瞎子下馬過陰,家裡又沒得那些錢。」

  石毛呆嫌老媽囉嗦,在堂屋裡對喬山、老桂說:「你們倆先坐著,我聽到汽車喇叭響了。」他突然手舞足蹈起來,說:「小汽車,嘟嘟響。下來一班官帶長,個個能喝七八兩。」

  老桂拉過毛呆,讓他在方桌邊的條凳上坐下,說:「毛呆,你真要好好的啊。老娘七老八十了,身體又不好。不指望你照顧她,反過來還要她為你操心。」

  「她身體不好,我能怎麼樣?我不曉得和她講了多少。長痛不如短痛,讓我把她槍斃掉還好些。」毛呆說著,整了整飄著紅布條的大檐帽,拔出「手槍」就朝老媽瞄準。老桂一把奪過「手槍」往桌上一拍,大聲說:「可有真槍?乾乾脆脆把我們都槍斃了,就留你一個活寶。」

  老桂發火了,毛呆有些慚愧。他看看自家的屋,還有門前的一個石磙子,好像回過些神來,低下頭痴笑。不一會,他就打起瞌睡來。老桂推推毛呆說:「你還有心思睡覺呀?我們餓了。我們喝酒,吃飯了。」

  老桂和喬山把帶來的熟菜倒在碗裡、碟子裡,馬馬虎虎拼了三四樣菜。又把毛呆家的剩菜端上來湊在一起,三個人就吃起來。老桂叫丈母娘不要煮飯,等會兒他們就著熱鍋下麵條就行。老奶奶說:「我扳幾根苞谷來,你們帶回去燜燜吃。」


  毛呆端起酒杯,咕嘟一聲就喝掉了。喝完,便把杯子放在姐夫面前。老桂看毛呆一連幹了三杯白酒,再只給他倒了半杯,叫他慢些喝。毛呆一定要他斟滿。兩個人爭吵著就要翻臉了。老桂去碗櫃裡找來三隻小酒杯,全部換了,對毛呆說:「先吃些菜墊底。像你這么喝,醉了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曉得的還以為我當姐夫的害你。」

  毛呆面無表情說:「我不要緊。我喝酒就是快。像你們慢吞吞的,哪是喝酒的料!」

  喬山怕毛呆犯痴,也勸道:「你喝酒快,更不能空胃喝猛酒。」

  換了小杯子,三個人都是一杯一口喝乾,喝得快斟得快。毛呆光喝酒,不吃菜。他心裡記掛著路上的車子,任姐夫和喬山說什麼,只是不作聲。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他說:「我去拿苞谷給你們。」

  老桂正擔心毛呆要喝多,聽他說去拿苞谷,就催促說:「去了就回來,我們等著燜了吃。苞谷燜熟了才香呢!」

  毛呆走了。老桂和喬山一邊對飲,一邊把麵條下到鍋里。老桂說:「喬山,麵條好了你多吃一點。我剛才多吃了幾塊『肥冬瓜』,饢到了。現在不想吃了。」

  喬山說:「我先頭巴巴的買肥一點的。我腸子三天不見油,下井做事沒得勁。」

  老桂說:「食堂刮你們的油,養毛娣的膘。你望『大膘』長得——都走不動路了。工人經常講,食堂的菜丟在水裡都不泛油花。」

  喬山說:「那也沒辦法。我里里外外一個人,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井下上班時間長,事情重。下班了累倒倒的,哪有精力燒鍋搗灶搞吃的!吃食堂總算現成的。」

  老桂說:「你光棍一條是苦多了。哪天有空到我家去,我叫地秀好好搞幾個菜殺殺饞。你跟月華家妹妹怎麼樣了?能搞家來就要搞家來。你也不小了,她能拖你不能拖了。」

  喬山一時答不上話來。老桂說:「喬山,我講你這個人太正經了。談戀愛太正經了不行。我和地秀那時候——家裡窮是小,村里人都講我丑。原來不覺得,講的人多了,老子慪不過,回去躲在房間裡拿鏡子照照,人黑嘴巴翹,是丑。沒辦法,不能打光棍。我就纏著地秀。她去哪裡我也去哪裡。晚上賴在她家不走。她上床睡覺,我也到床上坐著。她媽氣不過,拿棒槌攆我。打我也不走,就拖條板凳坐著。」

  喬山大感意外,問:「毛呆呢?」

  老桂說:「毛呆毛呆,真的呆的巴幾的。他看到跟沒看到一樣的。後來有一回,地秀挑擔畚箕到山上扒松毛,我也跟在後面。到了松樹林裡,我幫她把松毛扒滿了。她要挑,我不讓她挑,順勢一把抱住她。任她怎麼犟,我死活不鬆手。女的哪能蠻得過男的,只好依了我。她家裡人看生米煮成熟飯了,也就那麼樣子了。」

  喬山說:「打光棍就打光棍,像那樣的事我干不出來。」

  老桂慚愧地笑了,說:「不然我還是個光棍。還好,兒子隨娘,不像我這麼丑。現在家裡地秀當家,她怎麼講怎麼好。除了偷人不依她,其他的什麼事我都依她。」


  喬山問:「害蟲以後沒禍害你了吧?」

  老桂說:「害蟲家家偷,幾個香瓜西瓜無所謂。地秀捨不得,念叨多少回。我勸他『算了,不行我多上幾個班,把損失補回來。真不行,只當是野豬拱了』。」

  喬山說:「事情不大,實在氣人。」

  老桂說:「你講吧,一成家就慫半截。我現在能忍就忍,能讓就讓,只要人家不搞我家兒子、我家老婆。惡人自有惡人磨。」

  約莫半個小時,老桂和喬山把鍋里的麵條也撈著吃完了。丈母娘沒回來,毛呆也沒回來。竹床上毛呆的手槍大檐帽都不在了。老桂覺著不對頭,和喬山收拾碗筷,也往地里去。

  老桂、喬山找到老奶奶掰苞米的地頭。老奶奶說:「毛呆就是從這條路過去的,穿得武裝整齊的。我叫不應他,他也不睬我。」

  老桂、喬山沿著土埂一路小跑。快進村子的時候,看到岔路口聚攏了一群人。有個人看到老桂就叫:「歡跑,快來!你家毛呆喝多了,摔得一臉是血。」

  老桂、喬山跑到跟前。毛呆仰倒在路上,嘴裡還在噯氣,旁邊吐了一攤。老桂叫了好幾聲,毛呆才悶悶地哼了一下。喬山問話,毛呆閉眼不答。老桂拉毛呆,毛呆渾身癱軟起不來。老桂怕毛呆睡在石板地上著涼,扶他坐起來,靠在樹邊上,說:「你趕快醒了回去。老娘那麼大歲數,過了早上不敢保晚上,還要給你洗呀漿的。家裡還有十幾隻雞子一條豬,她一個人能經管得過來?」

  毛呆吃力地睜開眼皮,說:「她要死我也管不了。只怪閻王要找她。不死就曉得罵人。天天罵我,死了還好些。」毛呆說著,慘笑起來,「我要是像她那樣,拄拐棍也要爬到牆頭上,一個跟頭栽下來,一步到位,省得煩人。」

  旁邊的人勸的勸,嘆的嘆。老桂惱羞成怒,在毛呆屁股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吼道:「我看你活轉過去了。你這講的是人話?」

  「你隨便我。你姓桂,我姓石。你管得了許多!」毛呆說完,頭一歪倒在地上,撞得卜咚一聲響。他兩手抱頭,把腰弓得像龍蝦,不停地乾噦。

  毛呆的媽也一步一步跟到岔路口來了。看到兒子在地上難受得曲腰打滾,老奶奶直流眼淚,好半天才說:「短命死的,你怎麼不死,你怎么喝成這個樣子?歡跑啊,你們怎麼把他灌成這個樣子?」

  毛呆聽到有人哭罵,沒有乾嘔了。他醉眼惺忪地和那個影子對罵:「你短命死的,你怎麼不死!」他眼睛的焦距慢慢調正了,看出來那個人影是自家老娘,就說:「你還不回去,到處跑。再罵一聲,我馬上起來打你。」

  老奶奶木木地站著,失聲哭起來:「毛呆呀,可憐的兒子啊,現世的東西,你喝了好多酒?怎麼醉成這個樣子!你哪不能少喝一點?」

  毛呆沒有出聲,望老媽可憐的樣子,他也歪了嘴巴,抽泣起來。

  老桂把毛呆拖起來,想背他。可是毛呆渾身發軟,背不起來。喬山便讓老桂背,他在一旁扶。

  「得虧你來了。」老桂苦笑著對喬山說。又說毛呆:「你不是講喝再多不要緊麼?現在怎麼不吹了?怎麼要我背?好好的身體硬是給你敗掉了。」

  「姐夫啊,喬山,你們背我到哪去?我就在這裡,不要你們管。你們表面上對我好,實際上想害我。你們想送我到火葬場……我曉得。」毛呆不願意回家,在老桂背上亂講,「我更不去你桂家那個鬼場子,壞了我的名聲。沒得一個好人,沒得一個人作主……現在叫我上班我也不上了,都是假心假意的。就大屁股林彩兒好……她也不上班,在家裡玩。我明天找她去……睡著了一場夢,醒過來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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