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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欲求

2024-09-13 20:38:48 作者: 李祺安
  桂歡跑排行老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老桂顯老,其實不老,從小走路早,所以叫歡跑。父親桂歪毛幹過生產隊長,因為作風不好,干不下去只好不幹了。包產單幹的時候,老桂弟兄還小。桂歪毛抽鬮分到的大多是荒山,瘦田,薄地。

  桂歪毛身板硬朗,能苦能累能扛活。老婆卻是個病胎子。桂歪毛憋屈難耐的時候就在村里亂惹亂撩。他喜歡把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婦女叫作乾妹子或親家母。小他十幾二十歲的,就叫媳婦,從沒有個正經稱呼。先前,桂家兩個女兒沒有出嫁,有些人想和桂家攀親。桂歪毛不真不假的叫,人家也不真不假的答應。

  桂歪毛塌眉凸嘴,眼神尖利。村里人看他生得怪異,又不安分,就叫他「豪豬」。桂歪毛只要和某個婦女開過幾回玩笑,人家沒有犯惱。他就瞅著背靜處拉人家進樹林,滾草堆。女人們知道他的底細了,不敢和他多話,單獨見到就讓開。有人以此嘲笑他。桂歪毛一點也不上心,說:「我丑是丑一點,我活得又不虧。現在的年輕人,唉——」他說著,直搖頭,一副感嘆後輩無能的樣子。想想又說:「我年輕的時候,大隊分派修運河,去了幾十個婦女,我想動哪個就動哪個!白天只要她們單獨在河溝里洗衣服,我就巴巴的從那裡路過,擗個柴禾棒棒撥弄人家的奶。現在的年輕人哪會玩,哪敢玩啊。」

  年輕人聽了,先是慚愧,再就不服氣了:「你吹牛!她們就任你搞?不罵不叫喚啦?不拿棒槌打你?」

  面對質疑,桂歪毛滿不在乎說:「我才不吹呢,當年我那隊長白當的?我上運河工地跑幾趟,把情況摸熟了,就回去把生產隊的男人輪換調去上工地,讓他們住在工棚里,沒事不許回家。聽話的婦人,我就對她男人放鬆點。那些不睬我的,我讓他們夫妻一個月見不到一面。老子好歹有人過癮不著急。娘們那個日子就叫難熬啊。你想想,最後哪個求哪個?我去了她敢叫喚?我就講事先約好的,是她叫我去搞的。她還收了我許多東西。」

  年輕人又說:「你們就像牲口樣的?看看聞聞就脫褲子爬騷了?」

  桂歪毛從眼角睃睃年輕人,接著說:「我只要看中哪個婦人,瞅准她男人出門了,到了晚黑里,我就神不知鬼不覺摸到她家裡,鑽到床鋪底下,等她洗澡睡覺。只要脫了衣服,嘿嘿,就由不得她了!她要睡覺,那不是正好?我也要睡覺。」

  別人又問:「她們就不反抗?任你擺布?」

  「反抗?我就亂講——是她叫我來的,又不是一回兩回了。她身上幾塊斑幾根毛我都清楚。吵起來,看看是她難為情,還是我難為情。」桂歪毛說著,朝手心吐上口水,把頭毛抹光些,「講句老實話,我老婆總是生病,我不找她們怎麼搞?再一個,她們和我好,我又不虧她。我年輕的時候身體多好啊!」

  說的人理直氣壯,聽的人半信半疑。桂歪毛雖然死皮賴臉,機關算盡,也有失手的時候。

  那是一個夏日,還是修運河的時候。桂歪毛趁天黑潛伏到別人家女人的床鋪下。桂歪毛準備早干早歇,好回家洗澡睡覺。不料女人才進屋,自家男人也回來了。夫妻團聚,進屋就關上房門。

  土屋裡潮濕燥熱。入夜了,各種各樣的蚊蟲循著汗酸味黑壓壓的向桂歪毛湧來。在他光溜溜的背上、胳膊上、大腿上狠命地叮,下勁地咬。桂歪毛哪敢出聲,哪敢出來!只好在床鋪下熬著。蚊蟲叮得實在來不及了,桂歪毛就拿手沾著吐沫在身上來回抹,等著男人離開。可是人家夫妻倆好多日子沒見面,就是不走。一晚上翻來覆去折騰好多回。

  「害得我老子縮在床鋪底下,眼睜睜地跟著他們夫妻跑馬。」桂歪毛多少年以後說起那事還有氣惱,「這男人是偷偷回來泄火的。怕挨批鬥,第二天天不亮又起早趕回工地了。老子等他腳步聲聽不見了,頭昏腦脹爬出來。帳子裡面,騷皮婆娘赤條條仰在床上打呼嚕。老子想干也不行了,和他男人一樣也放幹了。老子臉上、身上給蚊蟲叮傷了還是小事,下面騷根子沾了毒氣,腫得像根葫蘆卜。走路擦著,鑽心地疼。快活事沒沾邊,還害得我求醫看病。」

  聽的人幸災樂禍地笑了。桂歪毛繼續賣弄說:「老郎中看了,問我『歪毛,你那裡到底怎麼搞的?不講清楚我不好下藥。』我說不出口,只好扯謊夜裡睡著了,遭了蜈蚣。消炎退腫整整花了半個月。我操它瘟娘,吃個老虧。」

  人家問:「後來呢?」

  桂歪毛感慨萬端,說:「後來?老郎中也不是好東西,故意散布謠言,一傳十,十傳百。恨我的人恨不得敲鑼打鼓。我當時心都涼了,以為一身武功這下廢了。還好,前頭才消腫,後頭它又昂首挺胸站起來了。」

  還有一回是冬天。桂歪毛相中一個茶坑的婦人,好不容易等到她單獨在家。兩個人約好了,讓桂歪毛晚上去。萬家莊到茶坑,不下十里路。桂歪毛吃罷晚飯,和老婆說去老墳坡炸藥庫值班,焐冷床鋪。一提去那個悚人的鬼窩,桂家人便不多話,就像對臨刑赴死的人不再苛求一樣。桂歪毛拐過山嘴,就往茶坑趕。沒走一半路程,樹林、枯草上瑟瑟落霜了。雖然老早到了,可那家一隻大狗凶得狠,汪汪汪朝外嚎叫。桂歪毛害怕,只好在外面等待。夜裡越來越冷,他縮在院牆外面凍得直打顫。實在受不住了,桂歪毛從冰凍的地里摳出個石頭隔牆敲暗號。婦人還沒聽到,那發瘟的狗就叫起來,往桂歪毛這邊撲。幸好院牆高,不然那狗都要跳出來咬人。

  院子裡的人終於明白了。她在屋拐角亮了一盞燈,示意桂歪毛從後面翻牆進去。桂歪毛繞到屋後,只看到路上白花花的,以為是霜凍。一腳踏下去,卻是泥坑,濕了半條褲腿。好在腳抽得快,不然半個人也要陷下去。桂歪毛凍得直哆嗦。他趴在院牆上,聽見女人在院子裡罵狗,又把狗關進籠子裡。大狗無比委屈,一邊朝女主人嗚咽,一邊隔著柵欄向外面示威。那叫聲滿是委屈:「主人啊,有壞人!你沒看見,我看見啦!」

  桂歪毛慾火中燒,迫不及待,他攀上院牆就往下跳。沒留意這段院牆近旁立了幾根晾曬衣服的竹叉杆。鋒尖的竹丫叉從桂歪毛的褲腳就把兩層褲子劃破了,一直撕到褲襠,一道血痕從腳踝直通大腿根,差點就把桂歪毛那點傳宗接代的寶貝東西挑下來掛在竹竿上。桂歪毛痛得牙齒都要咬斷了,多半天直不起腰來。可是再痛,絲毫也不敢吱聲。刀殺的大狗這會兒卻一聲不吭。桂歪毛巴不得大狗發瘋發狂地嗥叫,他好湊在叫聲里呻吟幾下。桂歪毛聽到屋裡女人焦急的咳嗽聲,他心亂如麻,伸手去腿上一摸,一手的血。

  「再咳嗽老子也搞不成了。這疼還吃得消。」桂歪毛說著,強忍劇痛,又從原來的地方翻過院牆,在瑟瑟霜凍中往回跛。血浸濕了褲子,又結了塊。桂歪毛一路跛著,覺得有血塊從褲管里滑到腳腕處。

  桂歪毛往回走了兩里遠,屋裡的燈火還亮著,還聽到女人氣乎乎出來到柵欄邊罵狗。桂歪毛走小路上了嶺頭,那燈火才晃了幾晃不見了。

  兩次教訓,讓桂歪毛的邪念有所收斂。隨著年齡增長,他再不像從前那樣勞心費力,飢不擇食。只是臉皮比以前更厚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習性。不管名聲不名聲,瞅准機會,見縫插針。

  歡跑娶了地秀。起初,桂老頭還算安分。孫子出世以後,他就想入非非了。桂歪毛有時兩眼滾碌碌地打量孫子,又滾碌碌地打量兒媳。地秀把公公當作長輩,對他的怪模怪樣,沒有在意。街坊鄰居述說公公的閒話還是傳到地秀耳朵里。地秀給孩子餵奶的時候,避開公公。上山下田,丈夫不在家,地秀獨來獨往,不和公公靠近。即便如此,地秀還是覺得公公眼神里有些不同。

  桂歪毛喜歡去東邊的楊嫂子家,偏偏這個楊嫂子告訴地秀許多桂歪毛的故事。地秀老實厚道,難辨真假。

  一天,家裡人都做事去了。地秀哄兒子睡覺後,抽空下河洗衣服。到河裡不久,就聽公公一路哼著《小廟比山高》的大鼓書調子回家來。一會兒,聽到公公壓低嗓門叫「親家母,親家母」,一會兒又聽見他叫「媳婦」。地秀歇下手來,屏住氣息。聽到另一個說:「一大把年紀了,還沒個正經。等小媳婦過門了,不要昏了頭又講『摸錯了門』。」地秀聽公公回嘴「沒大沒小」。那一個又說「你個『豪豬』,真是扒在屁股上親嘴——不分上下」。

  地秀聽出來,和公公對嘴的正是楊嫂子。當時桂歪毛從地里回家歇晌,路過楊家。他先叫楊嫂子的婆婆。婆婆不在,他就叫起楊家媳婦來。老傢伙聽楊嫂子說「摸錯了門」,知道這楊家媳婦惹不下去了。桂歪毛看著楊嫂子,雖然心裡痒痒,也只好幾步一回頭,說:「你記好了,講這沒油沒鹽的話。我摸錯了你的門,想你這個媳婦。」

  地秀弄不清楊嫂子「摸錯了門」是不是說自己的。因為有一次,地秀正在灶屋裡洗澡,公公推門說找菸斗。這件事誰也不知道啊!怎麼楊嫂子就說起來?難道隔牆有耳?

  地秀洗完衣服回去,一家人都回來了。和公公抵了面,地秀的臉紅了。家裡人誰也沒在意,以為是外面天熱太陽曬的。這時,公公沒唱《小廟比山高》了,換了興頭在哼:

  小小老鱉胖歪歪,

  三根稻草綁上街。

  大姐花金錢買下來,


  蔥花胡椒拌上台。

  大姐吃了老鱉肉,

  屁股長得胖歪歪。

  提起這些歪腔邪調,桂歪毛的花樣不知有多少。他還會唱「女老頭上白上霜,兩個奶像老生薑……」之類更下流的段子。

  地秀每每聽到這些,就耳熱臉臊,抱著孩子或是端著飯碗離得遠遠的。桂家人早聽過千百遍了,就像沒聽見一般。甚至不覺得桂歪毛在說話,而是一隻蒼蠅嗡嗡嗡在叫,一點不覺得難堪。

  兩個女兒先後出嫁,桂歡跑成家一年多就分開過了。家裡只有桂歪毛老夫妻和小兒子歡喜三個人了,歡喜又好發懶勁。這樣一來家裡就顯得清苦了。桂歪毛在家裡時不時發火,摔碗摜盆。見雞打雞,遇狗攆狗。畜牲被他打驚了,攆怕了。家裡其他人走近了,一點事沒有。桂歪毛一來,就公雞跳,母雞飛,亂叫亂撲像見到怪風發地震。一年總有幾隻雞呀鴨的,橫死在桂歪毛手裡。桂歪毛一點不心疼,死了正好,去了毛燙了煮了,好下酒解饞。

  每當發生這些事,桂婆子就氣得提起竹籃到女兒家去住幾天,調理心氣。桂歪毛怕事情傳開不光彩,有傷臉面。日後見到女兒了,他解釋說:「我活了五十多歲還能心裡沒數?雞子打死了能吃,要什麼緊?它們不聽話我就打。碗呀碟子,我哪裡是摔?我是放在桌子上旋圈圈,逗你媽媽玩。你媽媽一年到頭,捨不得吃,捨不得喝。身體又不好,還省吃儉用燒香拜佛供菩薩,看見殺雞還掉眼淚。我一片好心,故意把雞打死了給她吃的,也好補補身子。」

  「哪曉得,她不領情,還賭氣走了,怪我。」桂歪毛說著長嘆一聲,「走就走,女兒家裡有她吃的。你不吃,這些落得我一個人吃。這些東西不下勁吃掉,等它發霉壞了就可惜啦。我們不比富貴人家。」

  老婆子一走,沒人做飯了。歡喜也玩得整天不露頭,家裡只剩老歪毛一個人。除了放牛放鴨,回家來還要餵豬餵雞。那些畜牲也通些靈性,看到老婆子這把保護傘都讓趕跑了,就更加害怕老歪毛。畜牲入欄進圈都要老歪毛喚著攆著,才敢試腳試腿鑽進去。

  桂歪毛把外面的事情做完,回到家還要燒水做飯。你看老傢伙罵啊,山都能讓他罵倒。村里人路過,看他滿臉怒色,就問:「怎麼一個人在家,兒子呢?」

  桂歪毛正在有火無處發,大聲叫道:「玩去啦!都是山上逮下來的。野的,養不家。」

  鄰居又問:「那,老婆子呢?」

  老歪毛更是氣呼呼地詛咒:「死掉啦!」

  鄰居一臉驚訝:「死啦?沒聽說啊?」

  老歪毛說:「我起早就用稻草包包埋掉了,省得又打鑼鼓又放鞭炮,省得隔壁鄰居幫忙,送禮。」


  鄰居聽了,不再接腔趕緊走了。平時吃飯第一個早,這下肯定是最遲的一個。桂歪毛罵也罵了,一句話到底,不能作自己吃虧。他盤算一天下來,雖然做了不少事,肚子卻實實在在占了便宜得了乖。退一步講,沒有進帳,也沒賠本。老歪毛在睡覺前,只要舔著牙齒回憶起嘗過的香辣美味,也就不枉度過的這一天了。

  說也奇怪。別人不能吃的,桂歪毛能吃。人家不敢要的,他當寶貝。什麼死豬瘌狗,瘟雞病鴨。桂歪毛只要吃下就解饞,只要解饞就長膘。風風雨雨幾十年,沒見他亂吃濫嚼,弄得流過口涎犯過病。所以,五十多歲了還是紅光滿面。他經常說自己人賤身體好,窮人有口福。糟吃糟長肉,濫吃濫長膘。

  冬天大雪封山,梅天暴雨堵門。桂歪毛不能出去活動,就渾身難受。他把牆角旮旯的農具從這邊搬到那邊。等到下午,又從那邊搬回這邊。算是做事,活動筋骨。

  三九天在老墳坡看炸藥庫,桂歪毛偷偷把礦里買的被子勻一床給相好。炸藥庫的外屋四面透風。一床薄薄的被子,老歪毛墊半邊,蓋半邊。礦里人檢查看到了,問他冷不冷?桂歪毛上牙磕碰著下牙打哆嗦,說:「怎麼不冷!不過我不怕,睡著了就不冷了。」

  桂婆子賭氣在女兒家過了一天,放心不下小兒子,回來了。桂歪毛怕老伴追問打死的雞去了哪裡,只是乾笑,朝老伴抹嘴巴。桂婆子不見他不生氣,一看到就火頭往上涌。她把女兒給的雞蛋燉上三個,放上紅糖,故意捧在老頭面前吃。可是她身體不爭氣,吃不到幾湯匙,就捂著胸口打嗝,喊脹氣。桂歪毛在一旁關心地說:「你身體不好,這些東西要少吃。好比有些田,底子薄。大糞狗屎下多了,它受不住。下了也白下,你吃了也白吃。」

  老歪毛越那樣說,桂婆子越堅持吃。桂歪毛就在她面前屎呀尿呀不停地打比方,聽得直噁心。桂歪毛望著雞蛋碗舔嘴唇,咽口水。老婆子實在吃不下,又不願讓給老歪毛,就把雞蛋放在碗櫥里等小兒子回來吃。歡喜玩野了,一時半刻不見人影。桂婆子就出門找。這邊桂婆子一走,那邊桂歪毛就把雞蛋碗捧過去,自顧自說:「你不吃?你不吃我就吃了。等小兒子?他年紀輕,有他吃的時候。我們一大把歲數,日子不長了。吃一口,賺一口了。」

  桂歪毛喝豆漿一樣只換了半口氣,就把那碗燉雞蛋吃個精光。桂歪毛吃了女兒給的雞蛋,不但不說好,反而說女兒偏心。因為女兒從沒有把東西給到他名下。老歪毛對女兒發脾氣,對女婿有意見。想起春上幫他們家犁田耙地,桂歪毛忍不住大罵起來:「兒子的福氣享不到,還能指望女兒女婿?白日做夢差不多。老不死的不聽我的話,非要把幾個討債鬼姑娘嫁在家門口。這下反過來了,不是我享女兒的福,是女兒享我老子的福。今天這個做事叫,明天那個有事找。這家犁田,那家翻瓦……不把老子累死進棺材,他們捨得放手啊!」

  老傢伙本來是假髮火,氣性不大。可罵著罵著,勾起了記憶,抖出不少陳年往事。桂歪毛心裡真的辛酸起來,真的見怪了。罵累了,他一不做,二不休,也學老伴去床上躺下,放聲呻吟起來。

  歡喜回來了,覺得奇怪。一家人好好的,怎麼都犯起病來?桂婆子沒有等到歡喜回家,生氣了,懶得理他。屋子那一頭,哥哥不搭腔,嫂子不吭氣。桂歪毛假裝不看見,從床上爬起來,把家裡的一袋子火柴倒在桌子上亂碼。歡喜看父親閒著,就過來問母親怎麼了。桂歪毛嘟囔著:「歡喜,你來看看,我碼的是個什麼東西?」

  歡喜懶得看,敷衍說:「我猜不到。我媽犯什麼病了?又在床上睡著?」

  「她是心病,」桂歪毛朝老伴皺著鼻子一瞥眼說,「歡喜,你過來,仔細看看。我碼的像個什麼東西?」

  歡喜走過去定睛一看,吃驚地說:「阿也,爸爸,這是個墳。你怎麼在家裡桌子上碼個墳?」

  桂歪毛嘿嘿一笑,說:「對了,這就是你媽媽的墳。不要看她動不動燒香拜佛,過不了幾年她就要睡進這麼一個墳。」

  歡喜生氣了,說:「你怎麼平白無故在家裡咒媽媽?你可是要死不想好了?」

  桂歪毛說:「哪叫她不依我,把你幾個姐姐放在家門口來害我!我何止咒她,我恨不得下毒藥,藥死她這老精怪。」


  歡跑翻修土灶,在家裡到處找瓷磚。可桂婆子一個月前把家裡的幾捆舊瓷磚給了小女兒。她怕兒子罵,裝著糊塗說:「我沒看到。問你爸爸,只有他喜歡把家裡東西搬來搬去的。」

  桂歪毛現在除了他自己,誰也不喜歡,便大聲說:「老東西!還裝模作樣問我。不是你把瓷磚給了小女婿!」

  地秀一聽火了,說:「自家的東西要用就沒有。一家老小強盜一樣,過去會偷,現在會搶了。我看砌了瓷磚灶面,要不到三天,白的也成了黑的。也好啊,沒有瓷磚還省了事。」

  桂歪毛巴不得兒子媳婦一起責怪老伴。他趁機挑撥說:「也難怪,女婿會哄啊。人前人後叫得比親娘還親。今天三個鈔,明天一包糖。不要講幾塊瓷磚,就是幾塊金子也落不到兒子媳婦頭上。」

  女婿確實給過桂婆子一些零錢。可桂婆子向來不承認,總是洗清說:「都講女婿給我錢,我沒有看到一分一厘。不相信你們搜我箱子底。我不怪他們,都苦得很。哪有錢貼給我們,不刮我們的就是好事。」

  桂婆子信佛,趕著天氣暖和身體好,她就將女婿給的錢買些香燭,帶些香油往青山寺廟裡去敬供。回家以後和街坊鄰居說些佛家積德行善、好人好報的事。桂歪毛聽到這些,嘴巴氣得更尖更長了。他罵完老伴吃稀飯屙硬屎,沒錢裝有錢,再罵青山寺和尚念倒頭經騙人。罵夠了,他就哼哼歪歌賤曲,什麼「寶塔尖尖比山高,廟門一關亂糟糟。老和尚偷吃騷羊肉,小和尚摟住尼姑腰」。既鄙笑老不死的老婆,又糟蹋青山寺的出家人。

  老婆子聽到老頭子講這造孽的話,趕忙點香拜佛,求神仙保佑,不要見怪。桂歪毛卻不管天打雷劈,嘴巴癢了就要罵。故意罵給老伴聽,讓她的燒香拜佛統統枉費心機。

  吵習慣了,桂歪毛遇上不順心,也找藉口和老婆子賭氣。八竿子夠不著的事情也往老婆頭上賴,直到把桂婆子氣得倒在床上不起來。

  天長日久,桂婆子也吸取教訓。每逢這個時候,她就聾子不聽狗咬,捂住被子睡大覺,閉上眼睛養精神。等到老東西桂歪毛罵累了,罵夠了,不作聲了。她才從被褥下面拱出頭來,反攻倒算——把桂歪毛半身世的餿事、醜事、霉事、爛事,一古腦兒倒出來。一件接一件的罵,一件挨一件的罵。直罵到兒子溜,媳婦走,老殺坯桂歪毛離家老遠,坐在田埂上耷拉著腦袋吸悶煙;直罵到她兩邊嘴角、腮幫的唾沫,積下幾球晃悠著,像春天水田裡青蛙下的仔;直罵到她自己頭腦昏昏、氣息奄奄靠在床頭,抹著胸口直喘粗氣為止。一場家庭內戰才算結束。

  第二天,老兩口怨仇未泯,互不退讓,去兒女面前較勁評理。講給兒子聽,和沒有講一個樣。好比朝牆上哈氣,一個影子也沒有。女兒聽了呢?母親樂,她們就笑。母親哭,她們就陪著抹眼淚。說些好話寬寬心,給點東西消消氣。女兒給母親的東西,父親卻是主要的消費者。桂歪毛吃著,喝著,臉上的冰雪解凍了,繃緊的皺紋彎曲成開心的笑容。他點起頭說:「女兒還是多養幾個的好,還是嫁在家門口的好啊。來去看得到,左右好照應。不是家裡苦,不是老婆子身體差,當年還要多養幾個。兒子也不如女兒好。」

  為醫治父母吵架遺留的創傷,女兒們輪流地接兩個老人去玩個天把兩天,吃上幾頓開胃的家宴。

  老歪毛知道,任憑他怎麼說,女兒都是堅定地站在老伴那邊的。因此,在女兒家,桂歪毛不管老伴如何刻薄自己,他都放開笑臉,顯得順心順意,和藹可親,一副慈祥慈悲的親善模樣。

  在鎮裡小女兒家吃飯。桂歪毛嘖嘖稱讚:「街道上就是街道上,菜做得真好。肉片切得薄薄的,燒得香噴噴的,油滴滴滑溜溜的。正好一塊一口,一口一塊,一點不膩人。鄉下人,把肉切得四四方方、老大一塊一塊的,像石頭墩子,又故意煮得半生夾熟。一般的人哪敢伸筷子!一塊也吃不下,看著就噎住了。講起來大方,實際上是個計謀——就是存心不讓你吃。」

  女兒女婿很高興,叫他味道吃得來就發狠吃,這些菜就是為他做的。老傢伙興奮地說:「我吃,我在吃,你們沒看到我在吃?我在這裡還作客!又不是在旁人家裡。不吃就等於罵自己的下人。在這裡不吃,還在什麼地方吃?」

  過了幾天。桂歪毛嘴巴痒痒,正要開口罵人。嫁在外村的大女兒帶著小孩來了,叫老兩口子去散心。桂歪毛的嘴巴立刻轉變風向,誇起外孫孝順長得好,讀書學得乖。他不僅要老婆子聽女兒的話,馬上去,還要穿得客客氣氣,不能丟女兒女婿的臉。


  到了女兒家,老歪毛走過來給老伴捶肩膀,走過去給她衣服拍拍灰。又訴說老婆子身體不好,日夜操勞養育這些兒女不容易。直到上桌子吃飯喝酒了,他還在藕斷絲不斷地講。那認真的樣子,像是頭一回說給女婿女兒聽。

  女兒女婿一邊給他們夾菜,一邊說:「只要你們兩個老的健健康康,高高興興,比什麼都好。」

  桂歪毛正把一塊大肉往嘴裡塞,堵得說不出話來,便鼓著眼珠朝女兒女婿使勁地點頭。等到吞下肉去,桂歪毛扭了一扭頸脖,說道:「不是我一個人講,還是鄉下的東西實惠。你望望,這許多菜,裝得多滿,吃起來多殺饞!城裡人吃飯,把肉片切得樹葉一樣薄。看上去十碗八碗的,吃了半天,不知填的是哪邊牙齒縫。吃了半天等於沒吃,回家還要吃二番餐。」

  女婿女兒聽了,說:「好吃就多吃些,吃不了的就帶上回家。」

  「那就是!來了不作客,作客就不來。」桂歪毛說。他又想起什麼,補充道:「城裡人辦的酒席,汆湯里要扎猛子下去才撈得到肉來。」

  老兩口子接連受到安撫,回到家,自然要和平幾天。兒子媳婦可是一點沒有請他們吃飯的動靜。桂歪毛知道,和兒子之間就是豆腐渣貼門對——兩不粘,再發火罵人也還是原還原。他也免開尊口,留下那力氣想其他的主意。

  桂歪毛好多天心情別提多麼暢快,就去逗弄孫子。他曲起胳膊,讓孫子捏上面突起來的肌肉疙瘩,又摸摸孫子的小雞雞教孫子認識他自己。孫子就問:「小雞雞是個什麼東東?」

  桂歪毛伸手在孫子頭上一拍,不滿地說:「痴頭娃子,虧你長這麼大。小雞雞就是你養的小雀雀。」

  孫子抬頭看著爺爺,辨別是真打還是假打,又轉著眼珠在想。忽然問:「爺爺,你養沒養雀雀?」

  老傢伙先是一怔,再就笑了說:「越來越痴了。爺爺沒有雀雀,哪來的你爸爸、你、這一大家人!」

  孫子聽了,似懂非懂地說:「那我的是小雀雀,你的就叫老雞雞,老雀雀。」

  孫子的話頓時堵得桂歪毛唉聲嘆氣,偷眼瞟著屋裡的兒子媳婦。

  地秀給兒子洗澡,老歪毛就愛蹲在澡盆邊上擰孫子的嫩肉。孫子就往地秀懷裡躲,要麼尖叫著在盆里亂蹦亂跳。一個塑料盆沒蹦多少回就開裂漏水,不好用了。地秀在過路的貨郎車上買了個大些的。

  又到孫子洗澡了。桂歪毛看到兒媳拿的澡盆,搖頭嘆氣說:「小了。」

  地秀想,反正買的大路貨,便宜,又是小孩用,壞了就換新的。便說:「小點就小點,又不用一輩子。」

  桂歪毛說:「你屁股那麼大。這個澡盆連你半邊屁股也放不下。」桂歪毛說著,一邊伸手丈量盆口大小,一邊來比劃地秀的腰身。

  地秀聽了許多公公的故事,心裡早就提防他了。加上「摸錯了門」到現在還是地秀心中的疙瘩。如今親耳聽公公說這混帳話,又毛手毛腳要做混帳事。地秀也不給兒子洗澡了,直起腰來就拿牆根的釘耙來挖老歪毛。

  桂歪毛一看,撒腿就跑。孫子不懂事,以為媽媽、爺爺像自己和小夥伴一樣在做遊戲。他在盆里樂壞了,拍著洗澡水笑啊,叫啊。一會兒叫爺爺快跑,一會兒叫媽媽加油,一會兒叫爸爸來看,一會兒又叫:「小貓躲好了,大貓來了。」

  桂歪毛身體雖然硬朗,但畢竟上了歲數,做了虧心事心裡又作慌。他繞著老屋跑了幾圈,哪能扛得住地秀拼命追趕。老歪毛大聲叫喊「救命」。他越叫,地秀越氣,舉著釘耙追上來。好幾下只差一拃就挖著老歪毛腳後跟。老傢伙鬆開褲子,一頭鑽進茅廁里,把門堵上。地秀兩腿叉開站在門外守著,雙手把釘耙握得緊緊的,等老傢伙出來。

  桂歡跑聽到兒子叫,又聽到老頭子喊,以為家裡遭了賊,咕咚咕咚跑回來。一看一問,原來是這個齷齪事!他一把拉開地秀,進了自家屋裡。吃飯的時候,桂歡跑一聲不響提了一盆豬食,上面蓋著一把草,放到老頭子面前。

  家裡的氣氛一下冷漠緊張起來。沒過多少天,桂歡跑收拾東西,和地秀搬到萬崗煤礦的土坯宿舍住了。遇到有人追問為什麼有家不住,非往礦里搬?老桂要麼說家裡人多房子小,要麼就和人翻臉動氣。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大院裡的人還是曉得了這個秘密。有事沒事的就說桂歡跑的兒子:「這小把戲活蹦亂跳的,你們仔細看看像哪個?」

  另一個故意說:「一點不像桂歡跑那個悶頭豬,活像他爺爺桂歪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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