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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 不舍的石頭房

2024-09-13 20:49:07 作者: 孫春傑
  還是這條路,我還在這裡徘徊。似乎有什麼輕輕地叩擊著我的大腦,讓我不得不停下腳步,追究緣由——是記憶,是無數的記憶蜂擁而至。

  我駐足的地方正對著學校,校園裡有氣派的教學樓和寬闊平坦的操場,操場上有快樂遊戲的孩子,這裡早已不見幾十年前我讀書時候的沉悶與森嚴。從學校往東走一兩百米,是一片狹長的綠地,是公路綠化帶的一部分。我以為是蒼鬱的綠色使我留戀,不舍離開。卻感覺腳下沉重,步履維艱。我知道,是舊時的記憶在提醒我,是這方土地在念我,是當年的四合院在留我。

  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在這裡結婚生子。眼前的綠地中,隱約可見我的四合院,院子裡仿佛迴響著父親打鐵的聲音,仿佛晃動著母親忙碌的身影以及我和兄姐遊戲的場面。但是,當人們把父親抬出家門,我也隨之走出了這個家。雖然以後常常回來看望母親,雖然成家之後又回到這裡居住,但思想與心境決不再是以前的單純與快樂,而是摻雜了憂慮和不安。

  五十年代中期,年邁的母親再也沒有能力支撐生活了,便賣了老屋去市里祥哥家住了。

  祥哥解放前就參加工作了,母親奔他去的時候,他已經結婚。嫂子也是一個有工作的人,長得嬌小,伶牙俐齒的。母親住到那裡以後,婆媳之間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母親已經沒有退路了。

  祥哥的家是座寬敞明亮的日式陽光房。這房子原本是梅姐的。梅姐在保育院的工作可圈可點,半福利半出資,她便成了房子的主人。那時候她已嫁人,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丈夫是本地農村人,人很好,長期在外面做事。但因為積勞成疾,他回來時,已病入膏肓,市內的房子沒住幾天,就和家人一起回到農村老家。本以為農村清靜利於養病,但兵荒馬亂的年代,哪裡有清淨之地啊!那裡的人們,思想更加愚昧,生活更加貧苦……不久之後,病人就辭世了,時年只有三十幾歲。時隔不長,梅姐的大兒子也在飢餓和暴虐中夭折。

  老家是梅姐的傷心之地,是孩子們的夢魘之所。但是,梅姐終是回不去那座日式陽光房了。因為她的被迫出走和無法回來,都緣於一個理由,就是她的弟弟——我的祥哥成家需要房子。而母親後來去的正是祥哥的這個家。

  因為母親賣了老屋,我們一家也搬出了四合院。

  但每次途經這裡,都忍不住駐足一會兒,凝望幾眼,心中生出異樣的悸動,不知是悲是憂是思念是不舍。老屋幾經易主,愈加衰敗,最後空置。看到它古董一樣地矗立著,我為它雙手合十,內心祈禱。即使在公路擴建時這裡被夷為平地,它依然是我心中不倒的神聖之所,依然承載著父母之愛、兄姐之情。這裡對於我,依然有著無法抹去的意義。

  隨著冬的一天天長大,我有了第二個孩子秋,第三個孩子夏,第四個孩子春即將出生。借住、租住都不方便,我們便開始準備蓋自己的房子。

  自然災害期間,他也隨著回鄉潮從編織社辭職了。他是個生活能力極強的人,困境裡能脫險,絕境處能逢生。他能吃苦,不服輸,能在山上找到別人找不到的山貨,在海里釣到別人釣不到的大魚。靠著山海的供養,我們總算安全度過了那段日子——沒餓死,沒浮腫,沒把孩子送人。只是,沒有錢。

  1963 年春天,我生下春。這一年,我們也如期蓋起了三間石頭房子。

  石頭房子距離老屋不遠,與那條命脈之路也只隔一片茂盛的莊稼田。

  一個六口之家蓋三間石頭房,本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但對於那時的我們,實屬不易。

  蓋房子,需要請工匠,需要花錢。為了少花錢,我們自己採石備料。利用早晚時間去河邊撿石頭,去山上挖石頭,人手不夠,連孩子都搭上了。大的扛大石頭,小的搬小石頭。冬那時十四五歲,自然比弟弟妹妹多出累多受氣。因為勞動強度太大,父親脾氣太急,冬常常委屈地掉眼淚。孩子的眼淚就像落在我心上的冰凌,我的心又涼又疼。但是,除了對他心懷歉意,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所以,對冬,我始終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因為房址,我們幾經周折。隊上批給我們的房址正臨一戶富農的院牆,那原是他們家的自留地,土改時被沒收充公。對土改運動,他們沒有說不字,但對我們在那裡蓋房子,卻是無底線地咒罵,甚至躺在房基內撒潑,試圖干擾施工,以達到趕走我們的目的。我們幾次無奈,幾次放棄,終在隊幹部的調解下,風波得以平息。

  凡事哪能沒有插曲,但這支插曲在我心裡卻是餘音縈繞,留下芥蒂。以後他因歷史問題被管制,以及發生的很多不如意的事,都會讓我聯想到那個富農婆的詛咒。

  那時候科學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人們大多還局限在一些沒有科學依據的傳說里。聽說蓋房不能得罪瓦匠師傅,不然,他會在砌牆的過程中做手腳,壞風水,主家日後必會遭殃。又聽說某人家日子越過越差,常聽到屋角有骨碌碌拉車的聲音,時間長了,不堪其擾,主人刨開牆角,發現有一輛車頭向外的小馬車,被嵌進牆裡。我們請的瓦匠師傅是個好人,他甚至要在房基做法,破破富農婆的詛咒。我不迷信,不做這些。

  總算順利,石頭房子預期蓋起來了——這是我們的新家。之後的日子的確有些磕磕絆絆,但似乎和鄰家並無多大關係。倒是他,即便在政治管制期間,只要說到房子,都會很自豪地誇耀一番。的確值得誇耀,那裡有他太多的心血和汗水,那是他唯一可以炫耀的資本。

  這座石頭房子,是他為兒女們建的避風港。但是隨著兒女一天天長大,房子就顯得又小又破。當前前後後更多的新房矗立起來,當兩個兒子結婚的新房絕不遜色於人,這座石頭房子就顯得更加破敗,不堪入目,不值一提了。

  缺少水泥和工序的房子,本來就不堅固,又因常年失修,房頂和牆壁都出現了裂痕和裂縫,常有風吹進來,甚至到了冬天飄雪、夏天漏雨的程度。

  他去世前十年八載開始,我就在炕上地下擺滿了接水的盆子,只為不讓雨水弄濕屋裡的東西。他已經老了,既沒有錢翻新,也沒能力呼三喚四來幫忙。

  面對眼前的情景,我們常常無奈地嘆息。我知道他心裡有不甘,有渴求,也有埋怨。但他是個好面子的人,他不會找誰求誰,只能找更多的理由,讓自己苦中作樂。他離開人世那會兒,我們還住在這座房子裡,他是在屋裡土炕上去世的。去世的前幾天,春一袋一袋背回的玉米已經在院子裡囤積成倉,玉米黃燦燦的光輝映照著他孱弱的身體——這是他最後一次勞作的成果,是他最後一次為滿倉的收穫而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走後,我一個人在這裡又生活了十餘年。依舊是破敗的房子,依舊需要用塑料布遮擋牆縫吹進的寒風,用鍋碗瓢盆接棚頂落下的雨水。兒女不是沒有看到這些,但如若修繕,總要商量商量、研究研究,這是需要很長時間或沒有結果的過程。我還能勞動的時候,曾經自己拆除了一面牆壁,又重建了它,但沒能力重建整座房子。當屋頂將要坍塌的時候,夏續了兩根橫樑,托住了房頂。當門窗腐爛即將散掉的時候,冬又在藍色的門板上固定了幾根原色木條。雜七雜八的顏色,橫七豎八的方向,看起來像是拼湊的牲畜的柵欄。那時,我已不能幹什麼,也就不便說什麼,但心裡總覺得不是滋味。

  春曾想過翻新石頭房子,造一座花園式的民宅,但她也只是徒有其想,因為她沒有這座房子的完全處置權。無奈之下,她備好材料,請好幫工,並召喚其他兄姐,合力完成了一次極其簡單的修補工程,也是對石頭房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稍顯正式的加固與修繕。

  幸運的是我趕上了好時代,政府的規划動遷,適時解除了我和兒女的心病。

  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歐式住宅樓中,我有了新的住處。將要從石頭房子搬走的那幾天,我的心裡喜憂參半。我圍著石頭房子轉啊轉啊,看看這心血堆起的石頭,這石頭壘成的房子。看看房前的棗樹、桃樹,看看房東邊他種過的旱菸地,房西邊他留下的韭菜田……還有石頭甬道、石頭院牆、石頭小橋……我真是萬般不舍……但是,我只能放下這裡的一切。

  那一年,我的石頭房子四十四歲,而我,已經七十有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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