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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天 相依相伴的時光

2024-09-13 20:49:13 作者: 孫春傑
  我住進了嶄新的樓房。

  曾經那麼羨慕和嚮往的樓房,一旦住進來,心中的喜歡卻抵不過一座石頭房。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法從舊日的懷戀中走出來,沒法把喜悅帶進新的生活。

  這是件好事,應該高興啊……兒女說得沒錯,若不是動遷,我的石頭房必將還在風雨中飄搖,而我必將不分季節與晝夜地「沐風櫛雨」。

  但是,我還是心存遺憾。為什麼呢?是為他嗎?他若還在,會是怎樣的心境呢?他早已渴望新居,但他會捨得老屋嗎?會在搬遷的時候,走得那麼決絕,那麼快樂嗎?當動遷政策公布出來,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搭棚蓋屋、擴地栽樹的時候,他也會以什麼為由向政府討價還價嗎?

  有些亂象真是空前絕後啊。三百塊錢搭起的臨時棚子,可能兌來三千或三萬元人民幣。前一天傍晚栽下的樹苗,第二天就可以寫在理賠的帳上;張家剛剛記過帳的樹苗,可以拔出來栽到李家的果園裡,然後再拔再栽;梨樹苗、棗樹苗、櫻桃苗……一時間,樹苗需求量大增,身價暴漲。院裡院外,田邊地頭,只要能插上樹苗,就絕不會讓它空著閒著。只等樹苗身價翻倍,變成帳本上可見的數字,或兌換成可觀的現金,以後的事以後再做打算。最可憐那些跑來跑去的小貓小狗,平時可以自由馳騁的場地,憑空立起了樹的隔柵,隔柵密集處,甚至老鼠都擠不過去。也可憐那些忙來忙去的登記員,數了東家數西家,數過的樹得重新數,面對似曾相識的樹假裝不認識。他們的辛苦和隱忍不是為了回報,但不同形式與內容的回報還是讓他們有些欣慰,比如一個滿意的笑臉、一句由衷的謝意、一支點燃的香菸,或者其它。

  我已年近八十,我只有石頭房子,無力擴建,無力栽樹,我心裡既不著急也不懊悔,只有忐忑不安和戀戀不捨。如果有他在,很多世事不論對錯,我都會視而不見。如果有他陪,新居里的生活也一定會更真實、更踏實。如此看來,他沒有和我一起住進新居,不僅是他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

  新居是兒女們布置好的,雖然簡單點兒,但比起老房子,規整多了,重要的是方便收拾。之前兩年我做了白內障手術,現在,即使地上有根頭髮或麥芒,都會看得一清二楚,也必會彎腰撿起。乾淨是我一直的習慣,我能把新居收拾得窗明几淨,也能把舊屋打理得一塵不染。

  但新居於我,除了遺憾還有不安。這不安隱藏在我的心裡,時常讓我有種空洞的似有若無的感覺。這關乎一隻貓——一隻普通的黃白相間的貓。

  我本無心養貓,但苦於老屋裡老鼠盛行,只好從鄰家領養了這隻貓,取名小黃。初來的小黃,小,機靈,惹人憐愛,我們便有了相互喜歡的初始和以後幾年相依相伴的生活。

  我可以像寵著小孩子一樣寵著它:小黃喜歡吃海鮮,我給它燉魚;小黃渴了,我給它換水;小黃睡覺,我給它搭鋪;一袋鮮奶,小黃和我各喝一半,共同分享……有段時間,小黃住在廚房裡一個堆放雜物的木製隔板上,每次召喚,它都會用小爪子掀開圍簾,探出小腦袋,弱弱地暖暖地回應一聲。每每看到它的模樣,聽見它的聲音,我的心就會變得溫軟而有熱情。夏天,小黃抓不到樹上的蟬,又禁不住誘惑,我竟然去幫它。這樣的情景被春看到一次,她竟教訓起小黃:「你怎麼可以讓老人抓蟬給你吃?倒是你應該抓蟬給老人……」這話聽起來有點兒道理,但總感覺哪兒不對勁兒。

  小黃不但豐富了我的生活內容,也讓我的生活有了規律,有了做飯吃飯的理由,有了愛它照顧它的欲望,有了生命的活力,也找回了久違的孩童一樣的玩心和樂趣。

  小黃很依賴我,我做家務它在身前身後轉悠,我坐下休息,它會蹭我的腿,或者跳到我的懷裡,或者蹲在我的肩膀上。它會看電視,看到精彩片段,甚至跳到屏幕跟前,動手動腳搖尾巴……小黃一天天長大,長大了的「黃小姐」竟然和後屋同胞的哥哥打得火熱,每晚都要出去約會應酬。它的晚歸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但只要聽到它在窗外敲打玻璃,我就會起身去給它開門,不管是半夜還是凌晨,從來沒有怠慢過它。小黃和哥哥情真意切,它們的事,兩家主人都知道,但都不忍阻攔,難得兩情相悅,但願長相廝守。

  我們將要搬家的時候,小黃已是幾歲的大貓了。那幾天,它似乎和我一樣,很不安,很焦躁,總喜歡東屋西屋地轉,繞我身前身後地轉。它懂得將要發生的一切嗎?它知道這一切對它來說意味著什麼嗎?那幾天,我格外想抱著它,撫摸它,安慰它似乎和我一樣的忡忡憂心。

  我和小黃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正式搬家那天,小黃隨我們一起去了新居。但它好像並不喜歡那裡,橫衝直撞幾個回合後,在我們的眼皮底下衝出門去,攔也攔不住。我的小黃從此不知所蹤。

  幫忙的人走了,兒女也走了,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沒有小黃陪伴的黃昏變得空虛寂寞。我沒辦法安心做事,沒辦法按時吃飯睡覺,當天晚上,我便黑燈瞎火地走回老屋,但是沒找到我的小黃。年輕時幾十分鐘的路程,現在竟磕磕絆絆地走了將近兩個小時。因為我的腿腳已經不那麼利落了,因為尋找小黃也需要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地轉轉。我邊走邊喊它的名字,但是它始終沒有回應我。那個晚上,我無法入眠,昔日可愛的小黃總是在我眼前晃悠,受了驚嚇狂奔而出的小黃總是讓我擔憂——應激反應會不會導致它生病,它會不會因為看不到我覺得無助,它會睡在哪裡,它吃什麼……從那以後,我每天都要往老屋走一趟,送點吃的,我希望熟悉的飯菜味道,能讓小黃早日回歸。貓食換了一次又一次,我也從秋葉剛落走到大雪封門。有幾次,我看到路邊模模糊糊的影子,走過去看時卻是別人的貓或狗,或者是幾塊石頭一堆雜物。有幾次,我在雪地里步履蹣跚,幾近摔倒。熟悉的路人被我問過多少遍,他們安慰我說,要麼另養一隻吧。我不能放棄尋找,也不想另一隻貓來替代,我堅信我的小黃還在,我能感受到它傳達給我的生命的訊息……這個冬天,我熬過來了,我的小黃呢,它會安然無恙嗎?從初冬到初夏,半年時間裡,我沒有一天停止過對小黃的尋找和呼喚……收養小黃之前,我是個無比孤獨的人,因為小黃的陪伴,我的臉上多了笑容,眼裡有了光亮。小黃的走失,讓我自責和內疚,也讓我思考了很多。

  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動物,會給我帶來如此的溫暖?為什麼它的失去,會讓我如此地心痛和不安?為什麼單單有住有吃的生活,不能讓我感到真正的幸福?我似乎明白了,明白了小黃存在的意義,明白了我之於小黃的生命價值——我的愛和付出,就是為了看到小黃的平安、健康和快活。這樣的付出可能很辛苦,可能很痛苦,但正是因為有了這份期待和寄託,生活才有趣,生命才有意義。

  就在初夏一個清爽的早晨,就在我依然如故的苦苦的呼喚聲中,我的小黃——竟然踏著一片綠意蓬勃的瓜蔓向我跑過來,瓜蔓上的露珠弄濕了它的爪子、它的毛髮。原來,小黃並沒有走遠,它就躲在新居附近一個工廠的院子裡。

  在小黃走失之前,我剛剛和我的帥帥告別。

  帥帥是一條看家的土狗,黑色,除了狗身健碩、狗臉超帥外,和其它的看家狗一樣,風餐露宿,過著極其卑微的日子。

  帥帥的名字緣於它的身姿。每次家人回來,它都會跳上石頭院牆做迎接狀,昂首挺胸,像個帥帥的小伙子。

  帥帥到我家有十來年了,是他從別人家抱回來的。他喜歡它,有時帶著它到處走走,他也打過它,把不知從哪弄來的惡氣,狠狠地撒在帥帥身上。但狗的忠誠沒有什麼可以比擬,狗的盡職甚至在某些人之上。

  那時他常常酗酒,常常醉倒,要麼丟了破自行車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回來,要麼連自己都回不了家……多少次,帥帥守著他,守著自行車,直到家人到來。有一次,他醉酒回來,卻不見帥帥和自行車。第二天傍晚,冬偶然遇見帥帥,才發現它守著自行車,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了。

  帥帥於我們有恩,有情。

  我不願意住進樓房,也有帥帥的原因。它不是寵物狗,不能帶進住宅樓,它的去留真的讓我費盡心思。

  後來,春幫帥帥找到了歸宿——去朋友單位的櫻桃園「上班」。我想,這是件好事。有吃有喝,有那麼多人圍著,又有正經事可做,估計帥帥也是求之不得。但是,帥帥卻不願離開,我至今記得它臨走時拼命掙脫的樣子和不舍不願的眼神。

  幾年後,我去了一趟櫻桃園,帥帥依然認得我,表現得十分熱情。對於它的未來,我沒有任何擔心和懷疑。

  但是……但是後來,我的帥帥還是遭了厄運。

  當單位換了新的領導,帥帥的生命就開始倒計時了。那一天,領導組織一場足球賽,踢到累了、餓了,就拿帥帥開了葷……春的朋友倒是很義氣,在電話里告訴春說,留了一條狗腿給老太太……春一時無語,一時凝噎,一時噁心難耐。她拒絕了狗腿,也遠離了朋友。

  從前我並不知道這些,春怕我受不了。是的,即便現在,我仍然覺得渾身不適,仍然為我的帥帥心顫不已。

  我想,如果帥帥知道這樣的結果,它完全有機會逃之夭夭。如果各種各類的小動物對人多一些了解,它們就不會毫無戒心地付出自己的信任和摯愛了。

  小動物都有極強的生存適應能力,它們可以在優越的條件下享受,也能在艱苦的環境裡活命,它們不會主動攻擊人,卻常常受到人的攻擊和傷害。

  動物在與人的關係中,始終恪守著的與生俱來的忠誠與陪伴。這讓我想到那些傷害帥帥的人,想到那些本不相干卻虐殺動物的人,想到那些出賣或殘殺陪伴過自己的寵物的人……人的愛大多是有條件的,人凡事都要權衡,要講利弊——因為權勢爭奪,因為錢財殺戮,因為所謂的趨利避害而拋棄,因為別有用心而中傷……一群不愛動物的人,怎麼會愛人呢?怎麼會有慈悲與善良之心呢?

  都說大道之行,在於師法自然。那就從學會喜歡身邊的山水、草木,愛護身邊的動物開始吧。起善念,篤善行,一切修行,初衷共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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