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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天 舊時代的媳婦

2024-09-13 20:49:16 作者: 孫春傑
  我一直沒有離開這條路,我全部的故事差不多都寫在這條路上。

  沿著這條路可以走到一個叫陳家台的地方。所以叫這個名字,一是因為這裡地勢較高,遠望似一個平台。再是因為平台上住的人家大多姓陳,因此得名。這是一個靠山吃山的地方。

  我的蘭姐就嫁在陳家台。父親在世時她已訂婚,但因為父親出事拖延了婚期。服喪期滿,她辭去市裡的工作,嫁到陳家做了媳婦,也成了全職保姆。

  蘭姐的公公和父親認識。父親同意這門親事,是覺得老陳人老實本分,想必家風家教不會太差,而陳家婆婆則是看中了父親的手藝和名聲。

  蘭姐剛嫁過去的時候,丈夫對她還好,儘管不務什么正業,農活兒多少干點兒,人也沒有多大脾氣。婆婆雖然是個態度蠻橫的人,但媳婦承擔了大部分家務,又挑不出什麼大毛病,日子也便將就過了。

  時間一長,有的人就裝不住了。丈夫染上大煙,菸癮越來越重,行為越來越反常。漸漸地,他很少回家,不是在煙館吸菸就是去賭博嫖娼。我們姊妹幾個性格都比較懦弱,蘭姐也是,她無法勸說和阻止丈夫的墮落。蘭姐在陳家的日子越來越難,兩個老人一群孩子一大攤子家務,像大山一樣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常常感到力不從心,常常感到內心不甘,她的委屈只能壓抑在隱忍與眼淚中。丈夫偶爾回來,就是翻箱倒櫃地找錢,在他又一次拿到錢準備出走時,蘭姐攔住了他。一個什麼事務都做不了的男人,就像一個窮途末路的歹徒,只剩下對弱者的暴力,他動手打了蘭姐。蘭姐哭訴著、埋怨著,甚至撕扯著丈夫,她為自己的處境自怨自艾,為無望的未來傷心欲絕。

  婆婆本來因為親家公喪生有些許失意之感,現在看到媳婦露出不恭不敬的苗頭,從此大翻其臉,對蘭姐非打即罵。公公是個好人,但他膽小怕事,他心知兒媳的委屈,卻無力扭轉事態,無力保護她。

  可憐的蘭姐沒有退路,只能忍氣吞聲度日。時間一長,終患要命之病。

  患了重病的蘭姐絲毫沒有得到丈夫和婆婆的照顧,他們變本加厲,想讓這個無望的生命早些結束,免得成為累贅。直到臨死的前幾天,她還被婆婆逼著從山上背回了兩捆柴草。

  蘭姐是不治而亡的。臨死的時候,母親在她身邊,眼看著她腹部積水,皮薄骨瘦的,除了心疼、懊悔,別無他法。那時候的母親,既無錢也無勢,像過河的泥菩薩,自身難保。

  蘭姐去世時三十幾歲。之後,我們就不再與陳家來往了。

  不出一年,她的丈夫就匆匆續弦,不知是他受不了獨居的寂寞,還是家裡缺少幹活的保姆。但後續的媳婦脾氣火爆,凡事要爭風頭,說得算,陳家上下雞飛狗跳,似乎遭了報應。或許,這時的陳家人記起了蘭姐的好,她丈夫竟主動上門向母親賠罪。母親自是不待見,我更是不想看到他。

  蘭姐的早逝或許終也逃不過去,但陳家人卻無法逃脫間接殺人的罪責。

  眼看蘭姐的遭遇,我心有餘悸。那時,我已結婚,有了孩子。我認識他時,他就沒了父母,假若婆婆還在,不知是善是惡,也不知我的命運是喜是悲。老年以後,每每看到他被鄉思鄉愁折磨得淚流滿面,聽到他對父母的一聲聲呼喊,我不禁動容,還常常安慰他說,若父母在就好了。

  解放初期,人們的封建思想依然根深蒂固,梅姐在婆家的日子愈加艱難。婆家人把兒子早逝孫子夭折的厄運全部推到梅姐身上,他們找出各種緣由責難梅姐,甚至無中生有說她的名字不吉利。梅姐無言以對,默默承受,除了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還要承受寄人籬下的苦。這塊心病壓在梅姐心裡一輩子,直到她年老以後,直到她患了老年痴呆症以後,才無所顧忌且委屈地說出:「俺是『梅花』的『梅』,不是『倒霉』的『霉』……」

  梅姐的公公是個極自私、極吝嗇、極勢力、極惡毒之人。他對兩個兒子的態度天壤之別。大兒子做公務,體面,能掙錢,所以大兒子回家的早餐便是加了白糖的荷包蛋。二兒子做苦工,病了回來,非但沒有雞蛋水,非但不給請醫生,反而一家人壓著摁著往嘴裡灌尿液。梅姐對丈夫的歉意里,始終抹不去最後這場「治病」的情景。

  還有她六歲的兒子,雖然只有六歲,卻是三個孩子中最大、最懂事的。

  公公怪罪梅姐帶回了三張只吃飯不幹活的嘴,並把對梅姐的怨恨撒在孩子身上。當孩子向奶奶乞食時,爺爺拳腳相加,甚至深睡中的孩子也被他大聲喝斥。當孩子病倒在媽媽懷裡,當孩子向奶奶喊著:「別再打我了,別再打我了……」梅姐心痛得生不如死。

  丈夫沒了,兒子也死了,但梅姐依然沒走,一個弱女子,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她能去哪裡呢?

  公公不會體諒這些,他帶著兒媳上山幹活,因為梅姐不會使用鐮刀,被他大罵;因為梅姐挑不動糞筐,被他推搡;甚至,為了節省又老又弱的牛的力氣,他竟然逼著兒媳套上繩索拉車,而他,掄著鞭子像驅趕牲口一樣地驅趕著梅姐……他驅趕兒媳的目的,顯而易見,就是要逼走她們才罷休。

  極度的貧窮很可怕,極度的勞累很可怕,但最可怕的是,人一旦喪失了人性……喪失了人性的窮人只能拿窮人撒野、泄憤,以滿足他畸形的內心需求。

  眼看著另兩個孩子性命不保,梅姐只能遠走他鄉,拖著孩子,打著零工。

  她自己可以更苦更累,但孩子不能再有閃失了。

  後來經人介紹,梅姐嫁了一個有幾個兒子的喪偶男人,在城區安了家。

  這個姐夫,人很好,有公職,是黨員,是幹部,對梅姐從來都是慢條斯理慢聲細語的,這讓梅姐的心慢慢有了溫度,開始復活了。梅姐終是為自己找到了安身之所。

  我為梅姐的痛苦而痛苦,為梅姐的痛苦而憤恨,為梅姐的痛苦而自責。

  我多想幫助一下梅姐,幫助一下她的孩子,可是,我竟然無能為力。後來,當梅姐給我無限關愛的時候,我真覺得自己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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