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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天 生命之源

2024-09-13 20:49:21 作者: 孫春傑
  仲春如夢,三月已經過半。眼前這一灣春水,已經蕩漾起耀眼的粼粼波光。這裡是鳳凰湖,是供養市區眾多人口的生命之源。鳳凰湖的蓄水來自上游一條時寬時窄的河——鳳凰村人的母親河。它源自兩座大山腳下無數的明溪和暗流,它滋養了沿河的莊稼、樹木和村民,我從記事開始就熟悉這條河。

  早些年的河,水深床滿。一年四季,河邊總有浣洗的身影。沿河而行,每相隔一段,就可以看到水灣和水邊搭起的洗衣石板。大多中午或傍晚,從生產隊幹活回來的人們端著裝滿衣物的盆子走出各自家門,三三兩兩地聚到河邊,各找一塊合適的地方蹲下或坐下,然後開始令人舒爽的清洗。晚來的人一時沒有合適的地方,就在一邊說著話,先將衣物浸泡一下,等著。洗衣服要選好天氣,好天氣方便晾曬。人們隨時把洗好的衣物搭在旁邊的灘石上、岸邊的雜草上,等衣物全部洗完,先前晾曬的衣物也半幹了。若有又大又沉的棉服之類,人們大都不拿回家,就留在河邊控水、晾曬,天黑再取回去,免得更深露重,再返潮。衣物大都不貴重,但在極度貧困的年代,卻很少聽說丟失的。也有把家裡的鍋碗瓢盆拿到河裡洗涮的,也有把木箱、木櫃抬到河邊沖刷的。總之,只要能洗或需要洗的東西,只要是污泥濁物,都可以在這一灣活水裡得到徹底的洗滌。

  有人說,有河的地方一定有風景,有故事。

  水寬水深的地方,便是天然的泳池。夏天有小孩子游泳或大人洗澡。洗澡一般都在晚上,有伴兒,兩個或幾個,嘻嘻哈哈,故意弄出點兒聲響。若有後來人,走到茂密的蘆草叢前,聽見說笑聲,就會自覺離開,換個沒人的地方再下水。那時的人們極有安全感,唯一的不安全就是怕某個莽撞的異性突然出現。即便出現,大家也只是鬨笑一番,以闖入者面紅耳赤地逃開作罷。

  河裡,也有小魚小蝦。魚有草魚、鰱魚、鯉魚、泥鰍等等,小蝦長得晶瑩剔透,可見竹節一樣的甲殼透出色彩鮮明的內臟。這些小東西是怎麼來的,我始終不明白,老人說有水就有魚,這顯然不是科學的解釋。但是,在有小魚小蝦穿梭往來的水裡洗衣服或洗澡,倒是一種難得的樂趣,愜意的享受。

  那時人們生活清苦,甚至吃不飽飯,但絕不會有人把它們捕盡吃絕。那些快活的魚蝦,可以使大人生出閒情,孩子多了樂趣。

  結冰的河面是天然的溜冰場。小孩子坐在自製的冰車上,手持冰叉,沿著河流的走向飛掠而去,冰面上便會留下濺著冰碴的白色弧線。也有人在合適的地方砸開一個冰窟窿,撩起帶著冰碴的水,照樣洗照樣涮。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照在洗好的衣物上,會有淡淡的水汽升騰開來。

  小河最具風情,也最安全可靠。它沒有大江的深邃,沒有大海的洶湧,沒有水塘的滑膩,沒有繞腿的水草,沒有一切危險和隱患。它深不過幾尺,淺可露床底,它坦蕩透徹,即便落水,不過濕了衣衫,又多了一種樂趣。

  若值雨季,也有山洪。山洪下來時,帶著大量的泥沙,水是黃色的,湍急的,危險的。人們大多會遠離它,等著它慢慢停息,慢慢好了脾氣。山洪下泄時,下游湖裡的魚就會倒游上來,一些大膽的人便會在與洪水的周旋中,或網或叉,滿載而歸。

  也有意外發生,意外成就了他捨己救人的名聲。

  他生來與水有緣,幾次遭遇落水,幾次死裡逃生,剛毅的品性救了他,他也把自己的品性磨礪得更加剛強。

  第一次入水救人,是五十年代末期深秋的一天,地點是市里一條有名的旱河。所謂的旱河,就是城市的排水河,平時乾涸少水,只有雨季河道里才會湧進水來。他帶著冬市里辦事,途徑此地,見有人圍成一圈,說有孩子落水並被衝進涵洞。那個夏秋雨水很多,河裡的水位很高,所見只是滔滔河水,不見孩子的蹤影。他沒有多想什麼,丟掉帽子,和衣躍下,一頭扎進不知深淺的河水中,不知大小的涵洞內。眨眼的功夫,他鑽出水面透一口氣,又第二次鑽進洞裡。岸上的人唏噓不已,死死地盯住那渾塗塗的水面,擔心著下面發生的事情。比先前稍長一點時間,他這次上來,手裡拽著已灌飽了水的小男孩。他把孩子抱到不遠處一個圓形的水泥墩上,讓孩子橫臥控水。一會兒又把孩子仰面放到地上,壓著他的胸口,幫助他恢復心肺呼吸。男孩的爸爸滿臉淚水與驚異,真誠地向他跪下,他卻不屑地一轉身,跟著聞訊前來的派出所民警走了。凜冽的秋風一陣陣吹來,打在他濕淋淋的身上,他依然精神抖擻,沒有絲毫畏縮和戰慄。在派出所里,民警給他換了衣服,他把濕透的幾張毛錢貼在西面窗口玻璃上,太陽照射進來,像是紙幣在生光。第二天,在市級日報上,有這樣一則報導:有一位路過的義士……冬目睹了父親救人的全部過程,父親的形象也在他年少的心靈中赫然高大起來。父親是冬的榜樣,他希望長大以後的冬,能夠像他一樣地剛毅、勇敢。

  其間,他也自救過。他喜歡去海邊釣魚,早年海里的魚品種多,數量多,個頭大。他幾乎每次都是信心滿滿地去,收穫滿滿地回。每每拎回幾條兩三尺長的鮁魚或帶魚或鱔魚,便是他最炫耀的時候,也是全家人最美餐的時候。尤其在飢餓年代裡,他更是以此保障了全家人的生命與健康。那時候,沒有好的交通工具,沒有攀援裝備,沒有電子釣竿,一切都極為簡易。因此,那時候釣魚不是休閒活動,而是高危且冒險的行為。釣魚要根據不同魚種、不同活動及覓食習慣而定,大多是在天未亮的時候出發。適合釣魚的地方不是平灘,而是險礁,再好的攀岩者也會有失足的時候。他失足了,掉進了不知深淺的海水裡,周圍是嶙峋的礁石,是微亮的晨曦。他又掙扎著爬出來了,從身上不斷向下流淌的海水因為滲進他的血,變成了淺紅色。他是如何回家的,回家的路上又經歷了多少艱難,他沒有細說,他從來都是輕描淡寫他的苦難。

  他第二次入水救人是在鳳凰村的這條河上。正值雨季,山洪傾瀉,河面翻卷著土黃色的波浪。在河的上游,一個年輕女子過河時,石塊摞起的踏腳處突然坍塌,她被湍急的洪水沖走。聽到呼救聲時,他正騎著自行車路過。

  他知道就近下水無法追上落水者,甚至自命難保。於是,腳下一蹬,飛快地向河的下游衝去。在一個河道較窄河水較淺的地方,丟下車子,找來樹枝樹幹,他和它們一起躍入水中。洶湧的河水不可阻擋,當落水女子被衝下來,當他將她擋住的一瞬,他也和她、連同那些樹枝一起被沖往下游。他神智是清醒的,他必須阻止這樣的隨波逐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他瞅准機會,趁著洪流喘息的檔口,拼力靠近河邊,倚靠著一塊巨大的石頭,穩住了自己。

  沿途跟來了很多好奇的村人,他在人群的觀望下把差不多昏死的女子拖上岸來,控水、按胸,那時,他忘了所有的禁忌。這是一個地主的女兒,因為成分不好,沒人敢娶,也沒人敢救,他卻忘記要劃清界限,站穩自己的階級立場。

  以上行為,足可為他立名,但那時的人們卻不願意因此為他洗白過往,甚至,他勇救地主女兒的行為也成了不可爭辯的罪過。

  即便這樣,還是有人記住了他,並相信他的行為只為救人,並無其他。

  幾年以後,又有一個兒童落水,並被衝進河的盡頭——四百萬容量的鳳凰湖。

  幾經搜救無果,有人想起了他。他依然沒有考慮自己的身份和曾經的恥辱,義無反顧地去了。他不是專業潛水員,沒有專業潛水裝備,但他下水了,向水的縱深處猛紮下去。幾個回合,行游湖底,終是精疲力盡,無功而返。沒把孩子救上來,成了他當時乃至以後無人能勸無人能解的懊悔。但他沒想到的是,有人又給他加了一條罪證——以他的身份,怎麼可能真的救回孩子?

  他與這條河啊,似乎有一種神奇的緣分,有一種相知相融的默契。後來生活波折不斷,他的命運跌宕起伏,每當陷入無望之時,他便會來到河邊,從曾經的光榮里汲取生命的力量。

  現在,這條河還在,但斷斷續續,河床平淺,河水枯竭。只能靠著偶爾露出的點點濕意,靠著稀稀疏疏的紅蓼和蘆草,證明自己曾經不俗的歷史。

  鳳凰湖還在,雖然蓄水線一降再降,甚至露出的湖底已經長出成片成片的蘆草和參差錯落的樹木,看起來有些疏離本來的功用,但它的本質沒有改變,它依然承擔著城區的供水重任,依然是人們的生命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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