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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天 聚散離合天註定

2024-09-13 20:49:23 作者: 孫春傑
  如果他前面的故事算得上英雄壯舉,後面的故事只能是有驚無險的笑談。

  身上飛車,似乎只能與氣功表演有關,但他不會氣功。那時候,我們住在父母的四合院裡,門前就是那條寬敞的馬路,馬路上少有車行。夏天,人們習慣在路邊高大的槐樹下乘涼。一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在柏油路邊鋪了蓆子,蓋了毯子,沐浴著星月柔和的光輝,昏昏入睡,或許也昏昏入夢。

  沒想到,夢中的他卻被一輛轎車驚醒——轎車從身上飛過去——他竟安然無恙。目擊者、耳聞人都嚇得魂飛魄散,他卻自以為榮耀和自豪。

  他甚至還有深夜與狼遭遇的經歷。結婚後他仍在市內編織社做事,一個月回來一次,騎自行車。那時候,沿途的山裡有狼出沒,梁家嶺人煙稀少,便成了狼活動的領地。一次半夜時分,他騎車到梁家嶺,一條狼端端正正地坐在泛著白色月光的馬路中間,似有「早已等候在此」之意。他心中膽怯,不敢貿然闖過,也不能癱軟示弱,便停下車來,與狼對峙。

  他想起狼怕人彎腰撿石頭,便佯裝動作。因為平坦光亮的馬路上根本沒有石頭可撿,幾次假動作後,狼沒有進攻的跡象,也沒有逃跑的意思。他又想起狼怕火,便從口袋裡掏出半盒火柴,抽出一撮劃著名了,帶著火苗的柴棍被大手一捻一拋,火苗子便向狼的方向飛去。狼,還是不動。也許狼本沒有傷害他的意思,也許狼還沒看懂他究竟要幹什麼,還能幹什麼……待到火柴用完了,待到他無計可施,準備與狼徒手一搏時,狼卻慢悠悠地站起來,看了看眼前的人、路北的山,一瘸一拐地走了。三條腿的狼,竟然是傳說中的三腿狼!他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殊不知,這條三腿狼製造了多少傳奇,留下多少血案。

  他的故事就是這樣有驚無險,他的人生就是這樣跌宕起伏,他的放蕩不羈造就了他英雄的經歷,他的命運之舟總在波峰浪谷顛簸。從年輕到年老,從群眾到政治犯,再回到群眾中,即便當死神來到面前,他的表現依然與眾不同。

  在他的故事裡,我有時是膜拜者,心生敬意,以他為榮;有時是參與者,感同身受,心驚肉跳;有時是旁觀者,隔岸觀火,無動於衷;有時是株連者,妄遭歧視,艱難度日。

  這樣的他與這樣的我,註定不會安寧,我們的生活註定不會平靜。

  因為矛盾或隔閡,我有時候會生出迴避或逃離的念頭。是家務太累、家事太煩,渴望一時的清淨嗎?也許是吧。是他過於自主,過於專橫,讓我有逃脫的欲望嗎?也許是吧。但所謂的離家,也不過是躲在梅姐家,做做自我調整,再回來。

  有一次例外。那次,我下了決心要離開,甚至決意永久地離開。因為我與他的政治觀點不一樣,活動圈子不一樣,內心追求和為人處世的想法不一樣,重要的是我們由於各自的性格而無法和諧相處,我們之間的矛盾越積越深,已經走到貌合神離的地步。他覺得他的憤怒到了極限,我感覺我的忍耐幾近崩潰……終於在一個忍無可忍的早上,我一個人走了,扔下他,扔下冬,扔下了生活強加於我的一切。

  那時候冬只有兩歲,看著幼小的孩子,我淚雨紛飛。但不舍之情終究敗給了訣別之意,我只能選擇那樣一種方式發泄委屈,發泄對他最強烈的抗議。

  一個人出走,該去哪裡?我還沒有做好獨闖天下的準備,只能先奔著梅姐那兒去。

  梅姐那時住在市里那座日式陽光房裡,剛生下女兒,我暫時做了梅姐的月嫂。那段時間,因為忙著梅姐和孩子,多少沖淡了心裡的焦慮和悲傷。日子一長,身體裡就像生出許多蟲子,不停地啃噬著我的心,我的五臟六腑。

  冬是我生命的第一次分離,我從此成為母親。曾經迎接他時的惶恐,變成了看不到他時的空虛;曾經給予他的愛,現在就像盤旋在空中的鳥,找不到棲息的枝頭。我心中萌發出無數的想像,想像著冬找不到我時,會是怎樣地哭泣,怎樣地絕望;想像著母親會多麼擔心我,會多麼辛苦和勞累;想像著他一個人在家,日子會怎樣地凌亂……冬還未懂事,會不會因為思念變得桀驁無常?一個尚未涉世的孩子,如何懂得大人之間的恩怨糾葛,如何理解大人的愛恨悲傷?

  我的心亂成一團麻,我的思念里分明摻雜著……有怨也有愛,有痛也有悔,也有自責……我無力分辨是非對錯,無力區別愛恨情仇,我已經被它們折磨得寢食難安,憔悴不堪。

  梅姐最看不得我受苦,卻最能看清我心裡的癥結,她的身上幾乎有著我們民族全部的傳統美德,她的心意顯而易見。但是,我的心依然難以平復,想想那些突然降臨的我幾乎無法承受的生活之重,想想那些緣自於他的莫名其妙的挑剔與責難,想想漫無盡頭的未來……我怎麼可能回頭?

  但是,我回頭了。太多的回憶和思念牽著我回頭,沒辦法往前邁步的時候,只能回頭。我把這理解為天意,順應天意,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兩個月後,我回來了。我的回來和出走,都是一樣的決絕——如果天意讓我受苦,我逃不出命運的捉弄;如果能夠再愛孩子,哪怕自己跌入萬丈深淵。一個母親可以犧牲自己,卻無法捨棄孩子——我為這句話作了最好的詮釋。不是因為偉大,而是本能和責任。

  我回來了,重新把心安放在這個家裡。這個家,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氣。

  接下來,我又生了三個孩子,生活更苦更累。他也因為政治管制,脾氣越來越壞,酗酒越來越凶。我沒有再走出這個家,在一次次絕望與希望的交織中,我變得愈加堅忍和堅強了。

  我已經度過了自己這一關,但他似乎沒有——我的行為授人以柄,成了他日後與我爭吵的根源,只要點燃導火索,火勢必會蔓延到這件事上。他始終糾結於往事,直至晚年,時常念念有詞。但他是愛這個家的,雖然他的人生已經殘缺,性格已經畸形,但他從沒有放棄過自己的愛與責任——只是,事與願違,他用心經營的家瑕疵百出,用心去愛的家人矛盾重重……他的愛,有種霸氣,有些殘酷,有時讓人難以理解和接受。

  我的回來,註定了冬對我的責備。我只知道當年為逃生而走是本能,為愛回歸也是本能。那個時候,我無法預知,這樣的行為對他對我對孩子,對我們的未來意味著什麼……但是,冬說我的回歸,是他噩夢的開始。他太想擺脫這樣的家庭,太想洗白父輩的污點,而我的回歸,剝奪了他離開的理由和機會。說這話的時候他二十歲,城府已深,對事情的理解與分析,比我成熟很多。他似乎看到了一生的失意,並把責任全部歸結到這個無法抹去的事件上,他說他將無法開啟自己的人生,無法取得傲人的成功……我無法預知這樣的結果。我無法預知,當我用心用情將冬撫養長大,當我被一同捲入他的政治泥淖,當我的年齡和身體都無力抗爭,當我垂垂暮年,卻要在冬理性的質疑中,反思並追悔年輕時的行為。我的反思與追悔中,始終充滿困惑與迷茫——對於當年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對於他的人生失意和墮落不堪的未來——我怎麼可以預見?誰又能夠預見呢?

  冬可以改變這一切。一個著名的心理治療師說過,不是每個創傷都是災難,除非你允許這個災難發生並蔓延……也有人說過,以為離開家庭就會遠離災難的人,或是天真,或是逃避……很多人的經歷和經驗告訴我們,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次改變,冬亦不例外。

  至於當年的對與錯,至於對他的愛與怨,早已被幾十年的生活沖淡。當兒女長大離家,當悲悲喜喜過去,最後剩下的是已然老去的我和他,還有一個衰敗的家。

  本以為相伴到老是天經地義的事,本以為生活的煩累還會繼續,本以為周身是病的我會在某一天徹底倒下,丟下他,再一次懲罰他,以解我曾經的滿腹幽怨。沒想到,卻是他瀟灑地先去,留下了最後的溫情,唯獨沒有回歸的路。

  當我的身邊不再有他,才知道磕磕絆絆的日子多麼真實而寶貴。當我獨自走完孤寂的人生之路,當我獨自走進這廣闊的夢幻之境,才知道我一直都在渴望他的引領與陪伴——而這一次,他沒有讓我失望,他真的出現在我的夢中——他一直在等我,等了我二十多年……在編織社,我找到了他。半個月前我們見面時,他引我認識了這裡。半個月後再次相見——他邀我走進了他的個人生活——他的日常活動與事務。

  這裡的編織社與他從前的編織社不可同日而語。時代發展到今天,進步是顯而易見的。就編織社的規模和設備來說,不只是達到了機械化程度,更先進的技術完全勝任所有的工藝。但是,他不能褻瀆了「編匠孫」的名聲,來往於這裡的夢行者們,依然崇尚純手工製品。於是,他有了用武之地,他將編織技術發揚光大,傳授於人,廣泛應用。

  在編織社裡,我遇見了他的師傅張、他的徒弟楊……還有很多身著帆布工裝的編織工,這些面孔或蒼老或稚氣,但都透露著平靜與安詳。

  他說,最初的閒暇曾讓他無所適從,但當他看到這裡粗陋的編織器皿,當他遇見漫山遍野無所事事的悠閒者,他便為自己的靈魂找到了皈依。他重操舊業,在延續從前編織夢想的同時,開始了對自我以及更多靈魂的救贖。

  他不是救世主,他只是一個有愛心的靈魂。

  他說,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不分貧富,一視同仁。

  他說,這裡沒有階級,沒有政治,沒有鬥爭……他不必為此痛苦與掙扎。

  他說,遇見了從前的恩人,也遇見了兇惡的打手……但他們都不計前嫌。

  他說,從前薄技在身,這裡同樣可以受用。

  他說,這裡的產業不為盈利,不為私利,但亦有運行規則,亦需遵從天意。

  這樣的遊刃有餘,這樣的瀟灑自如,曾是他無比崇尚、夢寐以求,卻難以實現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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