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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天 梅姐的悲傷

2024-09-13 20:49:30 作者: 孫春傑
  今天是農曆二月初一,陰雨綿綿,又是一個充滿憂傷的日子。尤其是對於我和梅姐,只要想到這一天,心裡永遠烏雲密布,又冷又沉——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們的燕子消失不見了。

  那天的天氣,如同今天,如同我現在的心情。天低雲黑,陰風習習,讓人本能地生出不安與恐懼,或聯想到一出出人間悲劇。

  我是事後好多天才知道的,出事的是我的外甥女燕子。

  梅姐是事後好多年才知道的,出事的是她的女兒燕子。

  為此,梅姐流著眼淚埋怨我:「就瞞著我這個當媽的,你們真是狠心啊……」我無言以對,不論說什麼,對於極度悲傷的梅姐都不會有一點兒安慰。

  燕子之前,梅姐有過一個兒子富貴,六歲了,不幸夭折。那是梅姐心裡最不敢觸碰的傷口。對燕子和弟弟富仁,梅姐加倍地愛著他們,似乎要把對富貴的歉疚全部償還到這姐弟倆身上。長大的燕子是個快活的女孩,是個知冷知熱的貼心棉襖,她給梅姐帶來了說不盡的快樂與幸福。但是,作為知青下鄉後的燕子,卻執意要嫁給當地的一個農民。那時候的農村,有些落後,有些愚昧,燕子要嫁的人家也特別貧窮。梅姐不同意這門親事,是不想讓女兒受累受窮,重蹈自己的覆轍。但戀愛中的女兒哪裡聽得進媽媽的教誨,她被愛情洗了腦,被熱戀沖昏了頭,她執拗地嫁了。

  這是燕子唯一一次沒有聽媽媽的話,也是梅姐唯一一次對她的懲罰——拒絕準備嫁妝。這次拒絕讓梅姐追悔莫及,無論日後如何補償,心裡的歉意始終無法化解。

  婚後的日子裡,燕子自然沒有逃脫受累受窮,她身心疲憊。幾年以後,隨著知青返城大潮,燕子回到城區,也帶來了只有一身債務沒有任何資產的丈夫。自此以後,他們開始了在城市的打拼。眼看日子好起來,燕子臉上有了喜悅,梅姐的心情也隨之輕鬆起來。

  俗話說,飽暖生淫慾,有了點資本的燕子丈夫,早已忘了農民的本分。

  他不願再過平民生活,而是如同一些暴發戶,生活變得奢侈而放蕩,婚外有情,家外有家。那段日子,燕子備受打擊與煎熬,但她無力改變什麼,百般無奈,她轉而向上帝尋求安慰,做了虔誠的基督教徒。

  那個陰雨迷濛的二月初一,燕子騎著自行車去城郊某教會做禮拜,途中,被高大的工程車颳倒——大而有力的車輪碾碎了燕子飛翔的翅膀,碾碎了她心中對上帝的神往。

  那一年,燕子五十歲。

  那一年,梅姐八十歲,在失去了第二任丈夫之後,又失去了第二個孩子。

  燕子不會想到是誰奪去了自己的生命,不會想到自己付出生命的代價,只為媽媽換來一台三千元的彩色電視機,更不會想到用自己的生命,為丈夫換來了更加自由的空間和更多揮霍的資本。

  看不見燕子的梅姐,不知所措,只要看見燕子的弟弟妹妹,看見她的家人,總要追問她的行蹤。大家都以事先編好的理由搪塞著梅姐,說燕子去國外幫兒子帶孩子了,因為趕時間,來不及打招呼。燕子的兒子的確在國外,梅姐也就相信了。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即便有一萬種懷疑,也不會想到女兒遭遇不測;即便有一萬種懷疑,也寧願在別人的謊言中祈求平安。

  不論燕子過得好與不好,不論燕子心中信仰什麼,她都是梅姐最貼心最孝順的女兒。燕子的離去,讓梅姐少了太多彌足珍貴的溫馨與陪伴。這樣的無奈與無助讓梅姐的心裡徒增一些苦澀的成分,但隱忍了一輩子的梅姐總是默默地把苦水咽到肚子裡,她從來沒有埋怨過,從來不會歇斯底里地發泄自己內心的哀怨。她的沉默是一種煎熬,熬著她的心血,也熬著她的生命。她苦苦地等待著燕子歸來的那一天。

  等了差不多五年,梅姐等來的卻是鄰居一句多事抑或是同情的詢問:「閨女這麼長時間不回來,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凡事當局者迷。這樣一盤迷局,一旦被人點破,梅姐再也無法矜持,再也無法忍受。

  她發了瘋似地向兒女求證這件事,埋怨他們沒讓自己看燕子最後一眼,並堅持要去燕子的墓地。八十五歲的老人,腰身佝僂,步履蹣跚,悲傷已經讓她衰老不堪,哪還能攀上荊棘叢生的山嶺,哪還能再度承受跪哭晚輩的悲慟?

  當心中的希望之光徹底泯滅,希望之塔徹底坍塌,梅姐也徹底崩潰了。她精神萎靡,身體暴瘦,之後,患上了小腦萎縮症,恍恍惚惚,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沒有人陪伴的日子裡,她冷一頓熱一頓、飢一頓飽一頓,連生活的本能和欲望都沒有了……幾近脫離人情世故的梅姐,對燕子產生了無數幻想,對燕子的故事,編撰了一個又一個版本。

  有一次她問我:「你知道我有個閨女出了車禍?」我說我知道。

  她說:「我最恨她那個壞男人了,人死了,連屍體也不收,就讓汽車碾來碾去……」一陣悲傷過後,又說,「其實,燕子沒被碾死,讓人給救了,帶到老家養傷去了。救她的是個山東壯漢,沒有老婆。我閨女看那小子仁義、善良,甘願給他做老婆。但這漢子是個有倫理道德的人,他一直把燕子當親娘一樣贍養。這會兒,燕子正在享福呢。」

  欣慰之餘,梅姐心裡的歉意更加深重,她說:「我沒有機會給她準備嫁妝,沒有機會了……又一次,又一次地委屈了她……我怎麼這麼沒用啊!」

  「沒用」——是梅姐一輩子的口頭語,是她對自己人生的定性與解嘲。但是,那些陰差陽錯,那些生離死別,是梅姐的錯嗎?是梅姐可以預見可以改變的嗎?

  如果梅姐認為這是燕子最好的歸宿,哪怕故事離奇再離奇。如果這樣的結果能減輕梅姐的痛苦,能了卻梅姐的心愿,為什麼不可以呢?

  梅姐很快失憶了——從健忘、糊塗,到不記事、不認人。

  梅姐失憶了,這未嘗不是好事。

  老年人的失憶是具有選擇性的,不論是緣於腦萎縮還是腦梗塞。老人忘記的不是從前——從前已經留在年輕的心上,刻在年輕的骨頭裡。她忘記的是承受不了的當下,紛繁複雜的當下,愁腸百轉的當下。

  梅姐的失憶就是這樣,她差不多把現在忘得一乾二淨,但早年的人和事卻牢牢記得,念念不忘。

  她記得我,也認得春,每次看到春,她都會滔滔不絕地講起我的故事。

  她說我年輕時候太累,忙完山上還要忙家裡;她說我婚姻不幸福,受了太多委屈;她說我日子太苦,難得享受的時候……她記得我從前的一切,她總是用她的幸福相比我的苦難,她總是忘了她的苦難而惦記我的苦難。她總會把手邊好用的物件、好吃的食物,塞給春,捎給我。同時,不忘囑咐,好吃的放到冰箱裡,可以多吃些日子;縫紉機不用了,不要當廢品丟了,那是老物件,她還想看看……當年,我的縫紉機壞掉了,梅姐就把她的舊縫紉機送給我了……當這台縫紉機也壞得無法修理時,就被我賣到收購站了,這事兒已經過去幾十年了。

  她不記得家了,但還記得春。漆黑的深夜,為了尋找外出未歸的兒子,她走上街頭,迷失在街頭。當熱心的路人問起,年近九十並患有阿爾茨海默症的梅姐,竟然說出春十一位數字的手機號碼——當手機鈴聲響起,春心裡對梅姐的擔憂瞬間湧出,同時湧出的還有她對梅姐的感激和感動——危急情況下,第一時間想到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信任啊!

  也許緣於我,也許因了春的孝順,梅姐與春之間,總像有種特別的情愫牽連著。

  梅姐最後的日子,異常淒涼。因為她的言行時而會有攻擊性,家人便把她當成嚴重的痴呆病人,限制了她的生活內容和活動範圍。她的身邊沒有可以交談的人,沒有觸手可及的食品和物品,她的心愛之物都被收藏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她只能自己面對自己,自己陪伴自己。她雖然不能主動進食,卻可以自行如廁,她靠著隱忍和堅韌支撐了最後的時光。

  臨終前兩天,梅姐抬起沒有血肉沒有氣力的手臂,輕輕拍打著跪在床前的春的肩背,喃喃地囁嚅道:「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了……」

  梅姐已經沒有眼淚,衰老而深邃的眼眶只是被悲傷潤濕了。那一聲聲微弱的嘆息里,充滿了她沉積深重的對家人對世事的不解、不甘和無奈,也許還有讓她無盡付出的愛——歲月終究耗盡了她全部的心力。

  梅姐的糊塗因時而發,因人而異……那一刻,春堅信,她的梅姨並不是徹底的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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