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天 以食為天
2024-09-13 20:49:33
作者: 孫春傑
農曆二月初二,是個有故事的好日子。
每年今日,二十八宿中的東方蒼龍七宿星——龍角星便會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被稱作「龍抬頭」。它源自於古代人民的自然天象崇拜,標示著陽氣生發,春雷乍動,雨水增多,萬物生長。民間以各種形式祈禱風調雨順,驅邪攘災,納祥轉運。儘管現代文明漸漸取代了一些傳統儀式,但它有關農耕文化的意義沒有改變。
現在的金鳳凰亦城亦鄉,亦農亦商。這幾天,有人在高樓大廈的間隙處開一方園地,有人在小區周邊的山腳路邊圍一圈柵欄,人們已經開始田間忙碌。這些早已由「農業戶口」改成「非農業」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以往,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像曾經羨慕的城裡人一樣,拿著養老金逍遙度日,卻改不了在土地上滾打的習慣,斷不了祖祖輩輩與土地的緣分。
鳳凰村人從來就算不得真正的務農之人,這裡沒有廣闊無邊的土地。即使人民公社時期,大搞農業基本建設,開荒山造梯田,終也不及北方的沃土和南方的平原。由山嶺改造成的耕地,墒情極差,不利於莊稼的生長。分田承包制實施之後,很多有膽識的人,都把農田改成了果園。春天的鳳凰村,桃花、杏花、櫻桃花、蘋果花漫山遍野,像彩色的雲飄在天地之間。到了夏秋時節,便是滿目的累累碩果,還有飄逸在空氣中的迷人的果香。
生產隊解體之前,隊裡有一個編織組,他即便社會身份低人一等,在這裡也是名副其實的編織師傅,首屈一指的技術指導。那時,筐簍的用量很大,春天裝肥料用它,夏天摘瓜果用它,秋天收莊稼用它,冬天修梯田運土石方也用它。小的圓筐叫挑筐,一個人一條扁擔兩頭挑。大的叫抬筐,兩個人一條扁擔兩頭抬。再大點兒的叫箱筐,裝在牛車馬車上,相當於現在的貨車。
還有拐筐,挎在胳膊彎上,手上幹著什麼不耽誤。還有糞筐,形似一把大撮子,敞著口,拱著梁,撮一下,裝滿干糞,沿著壟溝或菜畦均勻地撒下,再下種,再培土——這叫給莊稼或蔬菜下底肥。這是技術活兒,沒有臂力的,提不動糞筐,沒有經驗的,撒糞不均,培土不勻。
編筐這個活少有女人干,原因在於它需要臂力和手勁兒,這些都是女人的弱項。
但我幹過的很多活兒一點不比男人輕。男人開山我掄過錘,男人刨地我用過鎬,男人挑糞我擔過筐。那時,常常因為過重的勞累或受傷,默默地流眼淚,默默地在心底祈求脫離土地苦盡甘來的日子。在那段回憶中,唯一留戀的是工友於歌、麗娟、淑珍,留戀大家一起說說笑笑的時光。好工友的陪伴和嬉鬧,化解了不少疲勞和痛苦。
集體解散之後,生活與勞動的內容沒有太大改變,只是時間變得自主並自由了。
這一次土地分配,是在各家自留地以外,再分得小片山地,即口糧田。口糧田按人頭分配,大家大戶分得大片土地,我們因為兒女分家,各領各的份額。抓鬮分地的時候,我們一家幾份都沒有分到好的地塊,以後的多少年裡,我們總要比人家多出很多累,多灑很多汗水,但收成卻遠遠不如人家。這不能不讓我們產生一些情緒。但年頭久了就淡忘了,時間長了就習慣了。
解體之後的家家戶戶,各自忙碌,各自悲喜。
他大部分時間仍舊用於編筐編簍。每年春夏時節,我們都要在溝溝渠渠旁邊割些野生的棉槐條,偶爾也割點兒柳條和櫻桃條,曬乾,備用一年。棉槐灌木叢生,前一年被砍剩了茬子,下一年又長出新條,不枝不杈,仿佛就是為編織而生。柳條和櫻桃條,我們只割新抽的枝條,直,杈少,柔軟。去了皮的柳條和櫻桃條,一般是用來編屋裡用的大笸籮、小笸籮、大籃子、小籃子等等。柳條是白色的,櫻桃條是紅色的,不論單色使用,還是紅白相間,看起來都很漂亮。
在他的影響下,我也會編些小東西,但有些活兒我干不動——用三棱的牛角劈條需要力氣,編到彎角處扭條需要力氣,最後上把手上提梁需要力氣……只要看看他那雙剛勁粗糲的手,就知道練就這身手藝得付出多少。
那時候,市場經濟剛剛興起。儘管人們並不是很尊重手藝,但用筐給錢,天經地義。有一段時間,我們比起單單種糧種菜的,手頭活絡多了。但市場前景並不很好,多數土地的轉產經營,農用機械的粉墨登場,迫使傳統的農耕方式逐漸退出歷史舞台,對筐簍的需求自然而然也減少了。另有生活需求的,不過零零星星,數量不多。
扎制的活兒,我們倒是做過不少。村里社裡搞元宵燈會,我們就扎燈籠,各式各樣,或大或小。村里社裡組織秧歌表演,我們也要扎燈籠、扎旱船、做高蹺。秧歌隊的手舉燈籠稍小點兒,花模草樣、奇珍異獸都有。這樣的活兒好干,要一個規格的,統一下料,流水作業。要不同樣式的,自由發揮,也算改革創新。這樣的活兒不會虧錢,但別指望掙大錢。
我們也為一些有需求的人家扎制祭祀用的車馬人之類。儘管收入不高,但比起其它行業,還是值得一做。只可惜,我們只是有求則應,無事則憩。
若當時將其發展成家庭作坊,現在必會成為家喻戶曉的老字號了。
雖然編織是我們主要的收入來源,但田地里的事馬虎不得。
誤什麼都不能誤農時,農時一過,一年的吃食就沒了。那時不同現在,既沒錢買,又沒市場賣。雖然還沒有天然綠色食品的說法,但吃慣自己種的東西,口感便挑剔了,再吃別處的,總覺得有些不對味兒。
每年二月二前後,有土地的人家就開始忙碌起來,燒荒、翻土、保墒,這既是為了應農時,更是為了敬龍王。所謂「龍不抬頭天不雨」,天和地是我們的衣食父母,理當敬仰。
燒荒是指田裡可用的秸稈枯草收拾完後,把剩下的殘渣餘孽堆在一起,點火悶著,既不讓火勢起來,又不讓火源熄滅。地塊大的火堆就大就多,地塊小的火堆就小就少。燒盡了的草木灰撒回大地,又是極好的肥料。也有在割完了雜草的地邊地堰上點火,讓火勢沿著草根落葉遊走。大凡燒荒都有人看著,少有聽說為此失火毀了山地或林木,但空氣污染的問題,大家都還沒有意識到。
翻地是個大活,是必須乾的活兒,是耗體力的活兒。即便到了新世紀,也不要以為春耕春種就是翻地機、播種機的事兒,那是對大片土地而言。也不要以為就是牲口拉著犁杖,人只管扶住犁杖的事兒,三畝兩畝的地塊兒,邊邊角角的地塊兒,大都是人力翻刨的。
刨地有技巧,不過好壞還能將就,但耙地、平地、做畦、打壟,技巧就顯得很重要了。我們幹活的時候,大多是為了幹活而幹活,包括接下來的春播、夏鋤、秋收、冬藏,一應下來,很辛苦,少有閒情逸緻。
這樣的生產方式,比起集體化時期,有優勢,也有弊端。有勞動力的人家一呼百應,齊幫對手,自然就出活。老弱病殘的就不行了,扔不下又干不好,常常是出了笨勁兒,收穫甚微。若趕上大旱大澇的年頭,就更慘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體力日漸下降,日漸衰老的我們常常覺得難以應付田裡的活了。但我們不能捨棄土地,失去了它,我們就失去了基本的生活保障。
沒有求助別人,是因為我們沒有什麼可以向別人付出;不能求助兒女,是因為他們忙著顧全自己的小家,似乎再也沒有閒暇。
他七十三歲那年春天,眼看著春耕春種時節將過,突然就覺得身心疲憊、力不從心了。他感到莫名其妙,喃喃自語道:「七十三、八十四……難道是真的?」他不信,我也不信,經歷那麼多磨難他都沒有倒下,怎麼會突然地……但是,從那時開始,他的身體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沒有氣力。他依然不服氣,他的字典里沒有氣餒,他的骨子裡只有倔強。他寧願用钁頭刨一個坑,下幾粒種,也不能荒廢土地;他寧願干一會兒,就地躺下休息,也不願找人幫忙;他寧願辜負生命,也不辜負骨氣和尊嚴。
那是他生前最後一次干農活兒,是他生命最後的一段時光。生活耗盡了他的生命,春耕春種耗盡了他生命中最後的一點點氣力。從此,他一病未起,徹底地遠離了農耕和辛苦。
當春把黃燦燦的玉米從遙遠的山溝里一袋一袋扛出來,在院子裡堆砌成倉的時候,他在玉米黃燦燦的光輝里咽了氣。
他從未說過愛土地,但他卻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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