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今生來世間> 第十八天 災難從天而降

第十八天 災難從天而降

2024-09-13 20:49:35 作者: 孫春傑
  其實,他的病是可以追根溯源的。

  吃五穀雜糧,喝酸甜苦辣,哪個人能夠逃脫疾病的困擾,但是他,的確一輩子不得病。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經歷過無數的困境和磨難,目睹過他的堅韌與掙扎,但從未見過他病態百出的懦弱。他很少說起這兒不舒服,那兒不痛快,即便頭痛腦熱,磕磕碰碰,他也總是像英雄一樣喝幾口高度白酒,說幾句豪言壯語——這算得了什麼!他從來不用藥治病,他用意志治病——也許因為他內心剛強,還真是沒什么小病小災敢招惹他。

  他從來沒有給自己的心情放過假,也沒有給自己的身體保養與修復的機會,和今天一些崇尚養生、過度醫療的人相比,他堅定不移地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他的做法也許並不一無是處,但這樣的堅忍可能真就造成了生命的不堪重負——生命如此堅強,又如此脆弱——他為此做出了最好的詮釋。他如此對待自己,也試圖如此要求兒女,所以,他常常被兒女說成鐵石心腸。

  他的鐵石心腸是流浪歲月里煉成的鎧甲,是戰爭年代裡鑄就的盾牌,是在政治管制之下為自己砌築的堡壘——他為自己的肉體罩上一層金屬的外殼,為自己的心理豎起一道堅固的屏障。

  他曾經說過,這些所謂的「堅韌」和「堅強」不是自己想要的,是生活強加給他的。很多事情面前,他無能為力,只能如此。他說,如果不這樣,就沒辦法生活了。

  我理解他的苦衷。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到六十年代初期,他和身邊很多人一樣,加入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大潮。正當他以滿腔熱情積極勞動的時候,一場運動風暴來臨了。本以為我們只是靠勞動休養生息的普通百姓,不會受到殃及,但事實不然。在工作人員苦口婆心、循循善誘之下,他坦誠地說出了自己十幾年前與三青團的短暫邂逅,並誠懇地表明自己與普通群眾毫無二致的政治立場和思想覺悟。他以為說明情況就一身輕鬆了,沒想到這番說明做實了他的罪證。

  那一天,他從人民群眾變成了人民的敵人。他一生的噩夢也從此開始了。

  究其原因,他與三青團的確有些瓜葛,但是離專政紅線尚有距離。他不懂政策,只有認命。他被劃到少數的問題人群中,與他為伍的人,有的是因為日常一句不經意的牢騷,有的是因為日記里一段不足與外人道的困惑,有的是因為對某某人有不堪提及的意見……這些人,分門別類地被貼上標籤,戴上「帽子」,開始接受「勞動改造」。從此,走在街上,他再也不是昂首挺胸的「編匠孫」,而是一個壞分子。他的老婆是壞分子的老婆,他的兒女是壞分子的兒女,走路得低著頭,人前須矮三分。

  四十歲,正是一個男人的黃金年齡,正是一個家庭可能興旺發達的最佳時期,他卻被迫停止了前行的腳步。什麼現在未來,什麼規劃打算,忽然之間變得虛無飄渺,曾經那些美好的理想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隨風遠去,遙不可及。要怎樣強大的內心才能適應這樣的變故,要怎樣強大的內心才能讓自己有勇氣繼續生活下去?

  他被打倒了,他的人生毀了,但他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他要用酒精燃燒自己,找回那份曾經的自信與高傲。結果令他始料未及,酒精與大麻沒什麼區別,它們都是企圖攫取人的身體健康與精神力量的盜賊。一旦沾上,終將成癮,它們也許能給人一時的遺忘,卻不能給人永遠的解脫。它奪去的不只是一時的面子,而是一輩子的尊嚴,和承載生命尊嚴的肉體凡身。

  他開始沉迷喝酒,但他喝的酒不是玉液瓊漿,而是興奮劑、止痛藥和忘憂水。深夜,一個人想不通的時候,細思極恐的時候,他浸泡在酒里,靠酒精麻醉自己;被無辜毆打揪斗的時候,痛苦委屈的時候,他浸泡在酒里,靠酒精化解悲傷;高密度的批評教育,高強度的勞動改造,超常人的壓力,超負荷的疲勞……所有這些,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中,才能得到些許的緩解,暫時的遺忘。

  在二十年漫長的歲月里,他寫了可以堆成小山的交代材料和思想匯報,交代什麼,匯報什麼,一個只有幾年文化底子的農民,一雙因為編織早已粗糙成繭的老手,怎麼可能寫出文采華麗的交代材料、內容深刻的思想匯報呢?但是,不寫不行,不寫過不了關。二十年,形勢變了又變,政策改了又改,不變的是他常年訂閱的地方報紙,買了又買的稿紙和墨水,以及重複過來、重複過去的毫無意義的文字……二十年零八個月啊,對他來說,多麼艱難!對一個被酒精浸透的靈魂來說,是一段多麼漫長而無望的行程啊!

  二十年裡,他喝了多少酒,沒有人計算過。即使生活拮据難堪,也得擠出二兩酒錢。那是些什麼酒啊,要多劣質就有多劣質,要多烈性就有多烈性……是酒精陪伴他支撐他度過了這二十年,也是酒精帶走了他最想維護的尊嚴,帶走了他的親情、他的健康,帶走了他一切可以重生的機會。

  他被徹底打倒了。這個家裡備受打擊的不只是他一個人,還有我,還有他已經長大的兒女。

  至於我,不但在外面要遭受白眼、冷漠、不得不接受的背叛,在家裡也要忍受他不甘的怨言,酒後的謾罵,甚至絕望中的狂摔亂打……也許我的思想過於簡單,也許我對生活過於木然,看慣了悲喜與生死的我,因為無力改變,只能任其自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天空才能晴朗,日子才能平安,被暴風驟雨淋得又濕又冷的心啊,多麼渴望久違的藍天。

  那場運動卷進了很多人,那場風暴毀掉了很多人,我們也在其中。

  最可憐我的兒女,他們剛一步入社會,就被擋在社會的大門之外。剛一懂事,就知道自己無可改寫的人生。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