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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天 扭曲的親情

2024-09-13 20:49:42 作者: 孫春傑
  在一個人性扭曲的年代,一個人情冷漠的社會,千萬不要糾結於感情。那時候,人與人之間像是一張張拉滿的弓,隨時可能射出令人猝不及防的冷箭。曾經以為牢不可破的親情、友情、愛情,隨時會變得異常脆弱,不堪一擊。

  不要以為兒女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後可以得到安慰。那些日子裡,無論他還是我,抑或兒女,誰也顧不了誰,誰也沒有心思安慰誰,學會自我療傷才是唯一的生存道理。

  但是,面對那樣的境況誰會心平氣和呢?那需要多大的胸懷和承受力啊!

  也許是因為看不得兒女受委屈,也許是自己心裡的委屈無處釋放。他開始加倍地喝酒,妄想靠酗酒驅趕內心的痛苦。醉酒的他,並沒有完全失控,他知道不能在社會上撒野,便選擇在家裡稱雄。常常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地喝酒、謾罵,發泄他在外面不能說也不敢說的怨憤。那些時候,三間石頭房裡便會充滿酒氣、罵聲和令人心驚膽戰的摔破東西的聲音。

  醉酒時,他常常背誦孫中山的政治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依照余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繼續努力,以求貫徹……這段話他背了不止二十年,背到像疾風,像流水,背到他一張嘴,我們都能接下來。但是,他的背誦不是氣宇軒昂的朗誦,不是動之以情的朗誦,而是充滿酒氣、充滿情緒、充滿困惑、充滿戾氣的發泄。

  醉酒時,他也唱戲。不是在舞台上唱戲,不是在休閒時候唱戲,而是在晚上,通宵達旦地唱,帶著醉意與情緒地唱。這樣的京劇有些走了調兒變了味兒,唱中的說詞不是原本的內容,而是帶著個人情緒的解讀與評說。

  他醉酒時的謾罵常常是指桑罵槐、指雞罵狗,從春秋戰國到宋元明清,從帝王將相到普通百姓,很多人、很多事經他一分析變得複雜而可怕。他知道我和兒女對這些知之甚少,除了自我表達之外,他似乎也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誡我們。他了解很多歷史事件,也似乎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卻無法運用到自己的言行中。或者說,他的神經已經被酒精麻醉了,再也無法回到理性的狀態。

  魯迅作品《祝福》中的祥林嫂因為三番五次喋喋不休地講述她的阿毛的故事,就連「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了。

  而他的故事講了二十年,又講二十年,四十年的時間啊,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留給家人的,早已不再是循循善誘的諄諄教誨,家人心中也早已不再有同情、理解和感動,而是莫名地生出厭煩、牴觸甚至憤怒的情緒。他變得越來越不在乎家人的感受,兒女與父親的關係也變得越來越疏遠了。

  這樣的家庭環境,怎能讓兒女們安居呢?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大點兒的孩子躲出去了,小點兒的孩子只能忍著。躲能躲到哪兒去呢?夏天隨處可躲卻躲不過蚊蟲叮咬,冬天只能躲到玉米秸、柴草垛里,天亮了回家拿塊餅子,一邊啃著一邊去山上幹活或去學校念書。有出去工作的機會,兒女們緊抓不放。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兒女們分家另過。兒女迫切逃離的心情,我只能予以深深的理解。他也看到了這一切,但他無力改變這一切。這是一場相互傷害的遊戲,這場遊戲直到他離世前半年才宣告結束。

  是他不愛自己的兒女嗎?好像不是。是他不想保護自己的兒女嗎?好像也不是。

  有一次,他為了保護秋竟然要與人決鬥。那是因為秋和工友說話的時候,觸到了「頭頭」的短處,被人打了小報告。於是,大權在握的「頭頭」決定晚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批鬥秋的思想和言論,這無疑是一個假公濟私、公報私仇的決定。這件事被他知道了,他的父愛之火被瞬間點燃。他知道秋只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正值青春的女孩子,這樣的羞辱一旦變成事實,無法想像秋能否承受得起,無法想像秋以後的日子如何繼續。這一次他態度溫和地安慰秋說:「不怕,爸給你做主!」他出去了,找到那個「頭頭」,對他說:「你怎麼整我都行,但你若敢動我閨女,我就和你拼了這條老命!」「頭頭」自然不會聽從他的威脅,決鬥在所難免。這種力量相差懸殊的決鬥,會有什麼好結果呢?當然不會有好結果。再回家時,他臉上流著血,墊肩上浸著血。但是,他沒有輸——晚上的批鬥會——取消了……不是他的拳頭可以以一當十,不是他的身量可以一夫當關,而是他的決鬥精神,那份發自心底的父愛足以迸射出威懾他人的力量。

  他被人送回來時,除了滿臉血跡,除了為人之父的自豪,也有為人之父的自責與羞愧。這樣的矛盾和折磨無法讓他平靜,他顧不上安撫已經被他救贖的女兒秋,而是再一次跌跌撞撞地衝出家門。這一次,他不是想找誰決鬥,而是想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想想這些年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自己給兒女帶來多少傷害;這一次,他是想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了斷自己,他要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兒女們的悲劇,結束這個家庭的悲劇。

  幸好,秋發現了異常,她跟上父親,哭著說:「爸,您受了這麼多苦,您不能再出事了……我們……回家吧。」

  他無法對女兒說什麼,更不能在女兒面前做什麼,在秋執拗的央求面前,他只好低著頭,流著淚說:「好孩子,我沒事兒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他們回家了。

  現在想來,類似這樣的事情似乎還有發生,每一次都讓人心驚膽戰,每一次都讓人感動至深。但每一次事件結束,都沒能改變什麼。他的身份沒有改變,他的習慣沒有改變,他依然靠酒精安慰自己、麻醉自己,兒女們依然過著動盪不安的日子。

  他的心裡對兒女是認可的,他曾無數次在別人面前誇耀自己的兒女,夸這個聰明,贊那個能幹,要是哪個有點兒特別之處,他從心裡感到自豪。

  春參加工作以後,因為個人有些專長,又努力工作,一度受到好評。父親便在外人面前,大肆誇耀。這話傳出去了,傳到了春的耳邊,春一時覺得汗顏,但沒有怪罪,因為她知道一個落魄的父親需要來自兒女的安慰。直到父親離世,春都覺得愧對父親的期待,在他有生之年,自己回報得太少。她說,她本應該做得更好。

  作為一個父親,他本該把心裡的認可和讚賞說給兒女聽,這會讓兒女感受到他的慈祥和愛。但是他不會這樣做,在外面已經沒有立足之地的他,絕不會放棄在兒女面前的絕對威嚴。

  兒女的血管里因為流著他的血,便也繼承了他的倔強和剛強。但兒女們犯了一個共同的錯誤,就是把父親當成了一個真正的壞蛋,針鋒相對地爭執打鬥,自以為是地蔑視和詆毀……親情日漸疏離,家庭日漸解體。

  在這麼多年的家庭生活中,父親和兒女們所做的很多事情,不過是培養了相互之間的仇恨,就像在親情之上,掘開一道溝壑,意在自衛,卻失去了相互之間的安慰與扶持。

  毫無疑問,這些對他來說都是雪上加霜,都是一醉再醉、一錯再錯的導火索和引爆器。

  毫無疑問,他的醉酒行為,他的桀驁不馴,都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延長管制時限最強有力的依據和理由。

  這是一種惡性循環,這個循環鏈上的任何一方,都不會是最後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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