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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天 世態炎涼

2024-09-13 20:49:45 作者: 孫春傑
  我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里,那些時代的烙印已經深深嵌入肌膚,刻在骨頭上。

  我沉浸在回憶里,儘管過去有些沉重,有些艱難,我依然願意在那裡找尋絲絲縷縷的溫暖。

  我的夢依然徜徉在漫長的舊日時光里——他被政治管制之後,祥哥與嫂子一家和我們幾乎斷了往來。祥哥是業務幹部,嫂子是行政領導,這樣的自我保護行為是必要的,但是他卻無法原諒他們。他與嫂子都是好口才,都是混過社會的,只不過嫂子出身正規,他來自鄉野。之前每每相聚的時候,兩個人也願意高談闊論,唇槍舌戰,好像樂在其中。這會兒,哥嫂像躲瘟疫一樣躲著我們,著實讓人不舒服。我心裡自是有芥蒂,但我知道在哥嫂之間,祥哥沒有說話的份兒。他卻無法掩飾自己的氣憤,常常出言不遜:「不就是個幹部嘛,有什麼了不起,我先前……」

  所謂世事難料,只是兩三年的光景,祥哥也出事了。他本是做業務的,幾乎不沾政治,前一場風暴擦身而過,後一場風暴卻把他席捲其中——他被發配到鄉下勞動去了。下鄉這件事本身沒什麼,但它傳達出一些很重要的信息……於是,很多人又開始出於自保地表明立場,就在祥哥被決定下放的同時,嫂子與他辦理了離婚手續。

  祥哥為人謙和,作風儒雅,待人真誠,做人過於本分,做事過於原則。這既是他的優點,更是他的缺點,這樣一個死心眼兒,被排除異己也就不奇怪了。只是,祥哥沒吃過苦,沒幹過重活,多少年來都是在嫂子的照顧下度日,現在需要一個人面對生活、學習和勞動,自然會亂了章法頭緒,狼狽難堪。但他能夠把現實的失落、婚姻的不幸,變成動力。他沒有半點兒對政策對上級對家人的對抗情緒,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學習和勞動上,他甚至享受這種只需干好事兒,無需看眼色處關係的簡單日子。

  我心疼祥哥,但又沒有辦法為他做點兒什麼。這些想法,我只能放在心底,不能說,怕是我一張口,又會引起他的滿腹牢騷。那段日子裡,在他和祥哥之間,我承受著雙倍的擔心和折磨。

  還好,梅姐那邊沒什麼事,姐夫依然以他的老實本分做著他的領導工作,沒什麼驚人的成就,也沒什麼失誤,沒招惹什麼人,也沒礙著誰的什麼事。

  這期間,梅姐又生了一兒一女,日子過得還好。我受了委屈或心情鬱悶的時候,依然會找到梅姐,她是我最好的傾聽者、安慰者和保護者。

  但梅姐畢竟住在城裡,我在鄉下,不是隨時可以去的。於是,工友於歌就成了我壞情緒的收納桶了。

  於歌年長於我,膀大腰圓,說話粗聲大氣。我羨慕她性格爽快,不像我唯唯諾諾沒有主意不敢聲張。她則認我手巧活好,她最看不得我受委屈,要是有人欺負我,她就會站出來替我說話。她的勇氣緣自她貧農的家庭成分和隸屬工人階級的丈夫。她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大點兒,一個兒子最小。

  我的手巧來自家族的遺傳,也受益於解放前那幾年做保姆的經歷。

  父親去世以後,我便輟學,想要出去工作,替母親分擔生活的壓力。恰巧,小學校長有一個日本熟人,在城區做駐地政府主事——那時候就這樣叫著,至於相當於現在的什麼職位,我就不知道了。那家的女主人大約三十多歲,因流產在家休養。我是去做住家保姆。

  我聽說過日本軍閥的兇殘,也見到過日本軍閥的暴行,我甚至害怕來這裡,擔心能否在這個家庭長時間待下去,能否身心安全地待下去。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家男女主人都很溫和,他們從未對我發過火。這讓我驚異,軍閥與百姓之間竟然有著天壤之別。

  我的工作內容是收拾家務、做飯,中午給男主人送飯。剛去那天晚飯後,女主人帶我外出散步,指認丈夫供職的政府公務大樓。為防止我認錯路,男主人還為我畫了簡易的路線圖,標上地名、沿線重要標誌以及辦公樓層和辦公室名稱。飯菜大多是女主人安排好了,再教我做,實在不會做的,他們自己也下廚。主食大多是米飯,也有麵湯、麵包之類。蔬菜水果基本上都是我們常吃的,偶爾也有我不認識的。最好吃的菜叫「狗寶」,大概是這個名字,用糖油炒熟,香甜可口,很合我的口味。他們的飲食大部分是清淡的,蔬菜常常生吃。他們住的平房窗前有一小片菜園,男主人工作之餘大都在菜園裡忙碌。

  閒暇時間,女主人常常會拿出自己的衣裙,按我的身量改了給我穿。後來又教我改衣服、做衣服。幾年以後,我結婚了,孩子多了,生活拮据,我動手給孩子改衣服,便是藉助這個時期的學有所得。這一技藝不但使我受益,也使我的兒女受益。

  女主人還教我做各種手工,記憶最深的也是最值得炫耀的是——用帶魚的頭骨插展翅的白鶴。魚頭骨必須是完整的,數量不少,形狀完好。洗淨之後呈玉白色,經過一番穿插,一隻展翅的白鶴就亭亭玉立栩栩如生了。年輕那會兒,我還插過幾個給孩子玩兒。後來發生了太多的事,等我再次想起魚骨白鶴的時候,最小的孩子都已經有家有孩子了,而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魚骨白鶴是如何穿插而成的,這真讓我覺得可惜。

  我能去這個人家做事,主要是因為我學了幾年日語,大多日常用語是可以自如交流的。但遇到特別的單詞或句子,我也用漢語一邊說一邊比劃,還是說不明白,我們就畫圖畫,總之交流沒有太大障礙。但離開這裡之後,不說,也不用,我的日語差不多就荒廢了。等到後來夏和春學日語的時候,我對日語的記憶,就只剩下幾個單詞了。

  不過,因為有點兒日語底子也算做了一次不大地道的翻譯,為一次尷尬的場面成功解圍。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有一天,春的一位李姓朋友領來幾個日本人,說是研究中國民居文化的。那時候我的石頭房子已經是民居群里最為破敗久遠的建築,雖說房齡不長,但與周邊建築強烈對比,就顯得有些歷史感了。

  李姓朋友用漢語向他們介紹房子的情況,一邊說,一邊比劃,但對方很難理解。我站在一旁為他們著急,情急之下說出了幾個不連貫的日語單詞——眾人立刻譁然,那驚訝的場面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於是,他們連連鞠躬,毫不吝嗇地對我加以稱讚。李姓朋友也因為對我的敬佩,把這件事當成故事講給很多人聽。

  這些偶得的微不足道的溫暖或趣味,在寒涼的歲月里,以其星火之熱,給了我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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