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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天 血脈傳承

2024-09-13 20:49:47 作者: 孫春傑
  說到自己的優勢,我有些興奮。由此可見,不但人有自我膨脹的弱點,靈魂有時也未能脫俗,至少我的從前或當下,尚有需要修養的德行。

  不過,在手工藝方面,我似乎有點兒特質,也得到過不少稱讚,稱讚大多也是名副其實的。這些都是得益於我的前輩,得益於前輩的遺傳、教導和潛移默化的陶染。繞不開前輩,離不開家世,這是很多手藝人的淵源。

  他的父親是做編織活的,所以,他做編織學徒的時候,就顯得有靈性,悟性強,入手快,深得師傅偏愛。他自成一家時,更是想法獨到,技高一籌,難以超越。

  我雖然不是和父親一樣打鐵煉鋼,卻必是傳承了父親的血脈與品行。

  裁剪縫製衣服的手藝,我是做保姆時跟女主人學的。女主人很靈巧,也很耐心,每每做什麼,都會向我解釋和說明。她做事時的一招一式,我都瞭然於心,再藉助她適時的指導,很快地,我就能自己改製衣服了。後來,我在幾個孩子身上練熟了手藝。無論改舊還是裁新,幾乎都合身合體,令人滿意。時間一長,方圓幾里,我也算很有名氣的裁縫了。

  即便他被管制期間,即便有人對我側目而視,也必會有好友站我一邊,必會有人因為有求於我而不小覷於我。朋友找我幫忙,工友找我幫忙,鄰居免不了也要找我幫幫忙。我本來是一個礙於面子的人,有人張嘴了,總是不好拒絕,於是,門庭若市,倒有點兒私人裁衣鋪的樣子了。

  那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裁剪需要什麼數據和公式,也沒有縫紉機。累是累了很多,忙是忙了很多,但在這樣的來來往往忙忙碌碌之間,我看到了自身的價值,生活也有了目標和樂趣。

  純手工時代是漫長的,手工裁剪,手工縫製,一絲不苟,很是辛苦。我縫製的衣物,針碼大小均勻,邊線行走流暢,美觀不亞於機器製造,卻比機器縫製更結實耐用。但是,活兒一多,就忙得應接不暇,也感到力不從心了。

  七十年代中末期,「三轉一響」四大件開始在民間時髦起來,但那些「奢侈品」似乎只是別人家的嚮往。一台縫紉機一百二十元人民幣,幾乎是一家人一年的收入,一年的開銷。所以,對於縫紉機,我想都不敢想。但我疲於奔命的忙碌,點燈熬油的辛苦,他看在眼裡,記掛心上。他說:「買不起也要買……欠下的錢,以後再想辦法……」內部供應政策剛一取消,他就找關係、托熟人、湊資金……於是,我們家有了第一台「大件」——大連縫紉機廠生產的「前進牌」縫紉機,它專屬於我。那時市面上常見的還有上海縫紉機廠生產的「蝴蝶牌」縫紉機,單薄,俏麗,渾身散發著上海人的天生麗質。

  相比之下,我的縫紉機敦實耐用,正符合我的需求。縫紉機仿佛為我們家帶來了喜事,一時間街坊鄰居口口相傳。大家爭先觀看縫紉機,觀賞我操縱縫紉機時的自如瀟灑,觀賞出自於縫紉機腳下的一行行針碼、一件件衣物。

  手工做活的時候,我從不挑剔面料的質地,毛料、化纖、絲綢,均能應對自如,成衣的效果也不遜色商店出賣的商品,不論襯衫、外套、大衣,絕對可以穿到人前,亮到台面。剛買回縫紉機的時候,使用起來並不得心應手——腳踏速度不勻,送布快慢不對,都會造成跳針或抽線。另外,機器對面料的質地、對針碼的調控,很是敏感,稍有差錯,就會造成機器故障,或弄壞布料。摸索著使用了一段時間,逐漸掌握了它的性能,就覺得順手多了,干起活來又快又漂亮,心情也跟著好起來。那種感覺怎麼形容呢?如虎添翼?

  有點兒誇張,但的確如此。縫紉機帶來的方便和快捷,遠遠超乎我的預想,由此產生的喜悅心情,更是我意外的收穫。

  所謂禮尚往來,凡有求者我必應,大多得到過幫助的人,也會在適當的時候,給予我們或多或少或不一樣的幫助。這種脫離了金錢意義的關係,讓大家都處在一種重情重義的溫暖之中。

  我那時還在集體參加生產勞動,幫別人做事大多是利用午休和晚上的時間,這件事做得多了,家裡的事自然就做得少了。孩子小的時候,他會忙些累些,孩子大了也能幫我分擔一些。他不反對我做這件事,孩子們也沒怨言。

  他一直都很欣賞我的做工,每次穿上我做的衣褲,戴上我做的帽子,都會在鏡子前面照了又照。這個時候,總忘不了拿出他唯一珍愛的懷表——唯一在搜家時沒被搜走的老物件,讓懷表的鏈子在襯衫或外套的胸前瀟灑地垂著,一副意滿志得的樣子。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會在他的臉上看到久違的真實的笑意。儘管這笑意常常在倏忽之間就消失了,但它也會讓我瞬間溫暖,讓我覺得所作所為是值得的。

  兒女也很喜歡穿我做的衣服,他們要穿中山裝我就給他們做中山裝,他們想穿夾克衫我就給他們做夾克衫,還是反正面兩用的。有一段時間年輕人特別熱衷軍裝,我們自是弄不到真品,我就給他們仿做,除了沒有印在衣內口袋上的部隊番號,表面看來沒什麼兩樣。那時候西裝似乎還沒有脫離「洋裝」的標籤,穿的人極少,追捧的人也不多。

  儘管經濟拮据,家境不好,但我們全家人從來沒有破衣爛衫地出現在大眾面前,從來都是保持著清貧及卑微的尊嚴。這是我們一家人最集中的特點,一直到孩子們長大,一直到我們老去。

  冬對服裝是有靈性的,但他只是感興趣,沒能以此為職業。他喜歡對別人的穿戴指指點點,對自己的服裝修修改改,即便是從商場裡買來的衣物,也要挑剔幾處,修改幾處,才能滿意地穿到身上。這一點,冬極其像我。我即便在直不起腰、站不直腿的時候,依然不允許自己的穿戴肥瘦不合,邋邋遢遢。即便我躺在床上,懂我的人也會讓我衣著得體,裝束端正。

  夏也沒專門學過這個,但據說結婚後家裡縫縫補補的事,他都能應付得了。

  春似乎也有這方面的潛質,也許是小時候看著我做活兒,長大後看著秋做活兒的緣故。春對做工及程序似乎了如指掌,她可以不經師,不請教,直接動剪刀和針線——裁褲子、縫裙子、改衣服……當然出現褲線不直、衣領不正等等毛病,也就情有可原了。

  真正繼承這門手藝,並且使之發揚光大的——是秋。

  秋對剪裁的摯愛,簡直到了痴迷的程度。她白天參加集體繁重的勞動,晚上幾乎承包了所有縫製家人衣物的活兒,並逐漸對外做活兒了。她在自認為具有一定專業技能的前提下,掛出個體工商業戶的招牌。在個體商戶剛剛興起的時候,她看到希望,抓住機遇,以家為店,成為本地區自主創業的先驅。

  秋的聰明是公認的,就靠著看我幹活兒,就靠著幾本服裝書,就靠著自我感悟與實踐,她的手工毛料西裝在地區服裝裁剪縫紉大賽中,一舉奪魁,備受工商管理部門和個體工會的關注。秋做裁縫的時候,已經不像我憑感覺下剪刀、走針線了,她從書本上學到了如何測量數據、如何計算和使用數據,學到了新式服裝的裁剪方法,並能有效解決書本上有意隱藏的技術空白,因類型而異,因對象而異,加以改革和創新。她摸索出一套完全科學而適用的方法,她是集設計、裁剪、縫紉於一身的好裁縫。單就女式西服而言,她就可以在傳統西裝的基礎上,通過對衣領、肩頭、袖口、衣袋、下擺的改變,從而開創出多種不同風格的女式西裝。因為秋縫製的服裝創意新穎,做工精緻,一時間口碑相傳,遠近聞名。那段時間,政府官員屈尊就簡,來到石頭房子找她做中山裝,醫院院長慕名而來求她做一頂八角帽;那段時間,遠遠近近找她做衣服的人絡繹不絕,找她合作開廠子搞經營的人一撥接著一撥;那段時間,家裡的布料堆積如山,等活兒的人不惜排隊等候;那段時間,是秋的事業高峰期,是她收入的興旺期,是她人生最充實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秋的事業也不是一帆風順,以家為店的時候,因為父親酗酒,甚至酒後失態,常常使一些顧客進退兩難。幾度更換店址,沒有減少她的顧客數量,卻因為身患重症,終使她放棄了所愛的事業。

  八十年代,中國進入改革開放時期,經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很多人從中撈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秋幸運地加入了這支創業大軍。如果她的人生軌跡一直不變,現在很可能登上某個地區的富豪排行榜。

  但是,命運之神給了她希望,又熄滅了她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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