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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天 從夏到春

2024-09-13 20:49:51 作者: 孫春傑
  冬與秋不只是在裁剪手藝上隨我,他們的長相和品性也與我十分相像。

  夏與春似乎像他更多一些。

  在一個火熱的夏天,我生了第二個兒子,取名夏。我備受高溫的煎熬,他備受酷暑的考驗。

  夏出生的年代,是個看起來轟轟烈烈卻又缺吃少穿的年代。他剛學會吃飯,並渴望食物的時候,家裡碗櫥空了,灶台冷了,幾乎什麼食物都沒有了。

  因為嚴重缺少糧食,國家倡導「瓜菜代」,可問題是糧食沒有,瓜菜沒有,就連樹葉樹皮都快被人採光扒淨了。那時候,我們基本是靠吃橡樹葉、橡子面度日的。夏還小,不懂人世艱難,常常因為飢餓覺得委屈,因為咽不下橡麵餅子大肆哭鬧。看著他嬌弱可憐的樣子,我心疼極了,恨不得傾其所有給他一口如甘如飴的美食,但是,除了一顆愛他的心,我什麼都拿不出來了。

  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人人都在為人口煩惱、為吃飯發愁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那個年代,像我一樣的鄉野農婦根本不知道避孕一說,一不小心就有了,有了就得生下來,生下來又沒吃沒穿的……有多少人家因為接二連三的生育,孩子們不但衣食堪憂,甚至性命不保。

  和現在的生活比起來,那時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啊。十月懷胎,沒有保健,沒有營養,就連填飽肚子都成了奢望。春的到來,又一次助推了家裡的困境。最經受考驗的是我,拿什麼來養活自己、孕育孩子呢?單單靠吃橡葉橡果嗎?這樣滋養出來的孩子,會是怎樣的狀態?只是想想,就覺得可怕極了,我甚至擔心能否和腹中的胎兒見面,擔心見了面的孩子將是怎樣的瘦弱不堪。

  我曾在身心疲憊的時候,把頻繁的生育歸罪於他,把所有的生活苦難都歸罪於他。但是,一家人的生活責任都扛在他的肩上,他又何嘗不疲憊,何嘗不絕望呢?

  在飢餓年代將要結束的時候,一個充滿希望的春天來臨了。大地復甦,草木泛綠,生活也開始有了好轉。就這個春天,春出生了。這一年裡,我們還蓋起了石頭房子。雖然我們不是因為一個小孩子的到來大興土木,但這種巧合卻成就了春和這座房子特別的緣分,在彼此的時光故事裡,她(它)們便有了特別的意義。

  春出生了,她安全地度過了我腹中的時光,她還將和我一起、和夏一起經歷尚需度過的艱苦日子,等待尚需等待的希望的曙光。

  但生活的苦難還是會在人的成長中留下印記,春的生命便以撫不平的傷痕對出生伊始的遭遇,作了永久的標記。

  和春同年出生的孩子,有的大腦殘障,有的肢體殘疾。暫時看起來沒什麼問題的,不久之後不約而同地生了一種奇怪的病——臉上頭上生滿膿瘡。那是一場由病毒引起的皰疹類流行疾病,春非但沒能倖免,且傷及很深。春的頭部有好多地方開始出現膿瘡,然後膿瘡潰爛,瘡面蔓延擴大……沒錢治病,不懂治病,貧窮和愚昧限制了我們的思考力和決斷力,我們竟毫無選擇地任其發展。春幼小的生命極其堅強,一兩個月後,膿瘡潰爛開始陸續收斂、好轉。病癒後的春,頭部結滿了不規則的瘢痕,有瘢痕的地方不再生出新的頭髮。春太小,除了感到疼痛就哭泣外,不會有更多的擔心和憂慮。但是,對她當時與未來的擔心和憂慮卻讓我經歷了一次煉獄般的痛苦。春和她的同齡人一樣,他們是一群特殊的孩子,雖然身體留著瘢痕,但他們終究長大了,終究成為一個時代的中堅力量。

  等到春能吃東西的時候,夏就被劃到大人的行列里,但他依然是個孩子,依然有著孩子的渴求和欲望——春名下的一小塊玉米餅子,被夏偷吃了。對一個孩子來說,這實在不算什麼值得永記的事,但長大後的春聽說了這件事,卻是久久不能釋懷,她同情並憐憫只比他大一點點的哥哥,也會在有人說到她長得不高的身體時,調侃說該追究夏的責任。

  連玉米餅子都吃不上的夏,終是落下了貧血的毛病。讀中學的他,有一次從山上挖回一株紅百合——我們也叫山丹花——想移栽到花盆裡。夏蹲在黑棗樹的陰涼里忙忙碌碌,等他想站起身來時,卻眩暈摔倒。這樣的事,在夏的成長中時有發生。

  春頭部留下的瘢痕總是讓我自責,夏身體的虛弱總是讓我牽掛。但傷害依然在發生,人為的無視和耽擱依然是傷害孩子身體健康的罪魁禍首。

  夏十幾歲時和鄰居的孩子一起玩耍瘋鬧,不小心觸壞了手指。當他舉著紅腫的手指哭著喊疼的時候,卻被父親一陣狂罵嚇得躲到屋角。我有心帶他去看醫生,也遭到阻攔。父親的責難有他的理由,在人情冷漠的年代中,每個人都應該具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在生活重壓之下,誰還有心思照顧孩子的「小事」呢。但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一個受傷的孩子,是不理智的。幾天過去了,夏觸壞的手指依然腫脹,依然無法伸直。這一次大夫說,受傷的手指已經過了最佳恢復期。之後,夏的右手食指,再也沒有伸展開,直到工作以後,夏還時常為手指的不方便而苦惱。

  從移栽山丹花,到學校組織旅遊捎回幾毛錢的點心,夏一直用自己的行動體現自己的細心和孝心,從他的小,到我的老,他一直沒有改變。

  夏讀了九年書,高中畢業了。儘管理科成績很好,外語學習也常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卻也按常規回鄉務農了。第二年,國家恢復高考,他和他的同學們一起報了名。沒有高考經驗,沒有高考準備,他們自然成了國家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落榜者。

  但夏不想放棄,他想再複習再準備再迎考。他的幾個同學就是這樣,經過第二次、第三次考試,終於成為光榮的大學生。為此,夏幾次說出想法,都遭到父親的拒絕和家人的反對。一個人繼續讀書,餘下的人就得付出更多的辛苦與勞動……夏沒有支持者。

  夏放棄了高考,也放棄了改變人生的最好機會。儘管經過後來的努力,他擁有了和諧的家庭和殷實的生活,卻始終覺得低人一等,他更看重的是文化層次和社會地位。這樣的心理,剝奪了他理應享受的幸福和快樂。

  春小時候大多是哥哥姐姐照看,童年並不孤單。但尚未成年的哥哥姐姐,難免對弱小者「施威」或「虐待」。後來,他們又把這些故事講給長大的春聽。

  秋帶著春的時候,也就十歲左右。春不哭不鬧的時候還好,若哭鬧,秋就手足無措,哄又哄不好,哄不好又要挨打。怎麼辦呢?正值夏秋時節,周圍的瓜果梨棗陸陸續續成熟了,很誘人。但這些果樹都是別人家的,吃不到樹上的好果子,只能撿地上掉落的果子。那樣的果子,要麼內有蛀蟲,要麼外有塵土,總之不乾不淨,不宜多吃。但小孩子哪裡顧得這些?春只要一哭,秋就撿果子給她吃。終於在秋天的一個傍晚,春的哭鬧越來越重,我查看時,發現她的肚子比以往大了很多,摸起來硬硬的——是積食——情況已經很嚴重了。我只好背上疼得又哭又叫的春,步行一個多小時,找人推拿,再背著春步行一個多小時回來。還有一次,因為春跟不上秋的步伐,在去園地的小木橋上,秋拖拽了她的胳膊。結果,春的肩關節脫臼了。因為春屢次受傷,秋為此沒少挨打受罵。

  夏也一樣不願意帶著春玩兒,一個十歲八歲的野小子,哪願意後面拖著個尾巴……所以,那個時候,春並不怎麼受歡迎。

  但稍稍大點兒的春很愛學習,一年四季幾乎都坐在窗前,把窗台當成書桌,除了讀書、寫字,就是畫畫,她的畫都畫在一個個用捲菸的草紙訂成的小本子上。

  我們房前屋後和春同齡的大多是男孩子,春便和他們打成一片——和他們一起上山下海,上山拾草,上樹摘果,下海釣魚,挖蛤拾貝;和他們一起跳皮筋、滾鐵圈、彈玻璃球、看小人書,然後模仿書中的英雄人物,廝殺疆場。課餘時間,以生產隊為單位有人組織紅小兵「軍訓」,春手持自己做的紅纓槍,感覺像個勇敢的戰士。也許正是這樣的童年,在春的心裡播下了紅色的種子——畢生嚮往軍旅、崇尚英雄。

  春的中學時代是極其艱苦的,政治環境好了,經濟條件還只是停留在溫飽階段。她住的宿舍里有上下兩層四條通鋪共六十個鋪位,冬天風雪掀開露出朵朵棉絮的破門帘撲進來,夏天悶熱汗濕任由蚊蟲叮咬。早餐是從熱過的鋁質飯盒裡拿出的玉米餅子,啃幾口裝進飯盒留著下頓再啃,一個餅子,一天三頓。沒有菜,偶爾的鹹菜就是最好的佐食。不是所有的同學都這樣清苦,有的飯盒裡裝著饅頭餃子,也有人捨得花三分錢買一碗清水煮的蘿蔔湯……當春幾十歲以後笑著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鼻子一陣陣發酸,心裡一陣陣發痛……我慶幸的是,春挺過來了。

  那個年代裡,大人活著艱難,孩子長大不易。但我知道經歷過這些的孩子,不會再有什麼過不去的溝坎了。

  都說基因造就性格,性格決定行為與命運,總之,春與哥哥姐姐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在於,她更多地繼承並表現出了勇敢堅強的品質和不服輸的勁頭。換句話說,在她的身體裡,父親的基因更強大一些。

  春的成長中,社會環境已經寬鬆了許多,該入隊的時候入隊,該入團的時候入團,該入黨的時候入黨,加之她努力學習、認真工作,深得學校老師和單位領導的認可。儘管她曾經受到家庭的影響,儘管始終有人以家庭問題壓制她排擠她,但她沒有像哥哥姐姐那樣忍氣吞聲、謹小慎微。她以超常的努力,為自己贏得了立足之地,也為這個久受壓抑的家族贏得了微不足道、卻十分必要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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