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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天 生日的意義

2024-09-13 20:49:53 作者: 孫春傑
  今天是公曆三月二十五日,這讓我聯想起農曆三月二十五日——我的生日。

  再過四十五天,我正好九十周歲。

  我的生日正值好時候,春光溫暖和煦,大地綠意蔥蘢。前後相鄰勞動節、青年節、母親節,真是一個值得用愛心與熱情紀念的季節。

  生日是一個人生命的起點,也是生命之旅的時刻表、里程碑。父親在時,我的生日會有幾塊糖果點心或如喜兒那樣的二尺紅頭繩兒。父親走了,即使那個日子還在,卻沒有任何儀式提醒自己——清苦的日子消磨了所有美好的嚮往和美好的心情。

  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便想努力讓孩子們記住自己的生日。日子苦的時候,一塊玉米餅子就是最好的禮物,日子好過一些時,也不過一碗麵湯,或者一碗荷包蛋。而我,從來沒有為自己張羅過一個生日。

  屬於我自己的生日,已是老年以後。每次都是兒女提醒了,並回來操辦了,我才被動地享受慶典和祝福。

  我八十歲那年年初,春說想給我辦個隆重的八十壽辰慶典。我不願她多花錢,不想給親朋好友添麻煩,況且我知道,春的想法未必會得到兄姐的認可和支持。春提出這件事的時候,我推辭了。我是真心推辭,我不想讓春在籌辦生日慶典的過程中,遇到這樣那樣的阻力或麻煩。

  春似乎有些天真,有時候考慮問題會一根筋、一條路,欠妥帖,也會招致反對。她只是想著我的感受或迎合我的心意,卻很少考慮自己的承受力,很少顧及他人的耐受力。石頭房子漏水那會兒,她對我和她父親說,要出錢做下修繕。她只是想以安全舒適的住處給我們以心理上的安慰,卻沒考慮到這樣的行為,對我的兒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我們想到了,我們拒絕了,怕她的行為搶了風頭,既讓為兄的失了面子,又為自己招惹麻煩。我一個人住的時候,春又提出翻新老屋。當她開始備料時,有人因為擔心她壓力太大,又一次善意且堅決地阻止了這件事。

  春的性格像極了父親,敢想敢做,敢做敢當。這一次,儘管反對聲起,她還是堅持操辦了這次生日慶典——我見過的最盛大的生日慶典。

  如此想法,春說,緣於一首歌曲《兒行千里母擔憂》。單曲循環,終夜未停,她聽得淚流滿面,徹夜難眠。

  如此堅持,春說,難得迎合習俗,難得家人周全,難得自己尚有此心此力。

  那場面不亞於結婚典禮現場。舞台背景彩紗為幔,彩球裝點,襯托著慶典鮮明的主題。舞台上下鮮花環繞,餐桌正中水晶花瓶上粉色的玫瑰花球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這是春和朋友們的傑作。前一天晚上,他們幾乎通宵達旦。

  慶典邀請了幾十位家族近親,邀請了主持人、歌手,預訂了生日蛋糕。

  當所有賓客落座,當主持人宣布聲起,當平板車緩緩推出燭光燦爛的四層蛋糕時,窗簾隨即垂下,燈光驟然熄滅,每位客人面前的水燭幾乎在同一時刻燃起,燭光溫柔夢幻,氣氛溫馨浪漫……在親人的簇擁下,我為自己許下生日心愿——我的心愿里有他們每一個人,有我對每一個人的祈禱和祝福!

  春為慶典祝辭,她說:「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八十歲,不是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都能一個人扛起一個家,不給兒女添任何麻煩。媽媽不但是今天慶典的壽星,更是兒女心中的福星……」她的話多次迎來讚譽和掌聲,那一刻,我的心裡洋溢著久違的幸福和自豪。

  「我也要把美好的祝福送給親愛的87 歲的梅姨和84 歲的祥舅,同情同理,讓我們共同祝福他們……」春是有心的,是用心的,她從來不會用我的幸福反襯我年長而沉默的兄姐。她把他們一起扶上前台就座,一起接受兒孫們敬獻的花束,一起品嘗兒孫們敬上的碗茶。

  那是我們三家人第一次如此齊全地坐在一起,那是我們兄妹三個難得榮耀的時刻,它讓我們感受到極大的幸福與滿足,讓我們覺得之前經歷的所有苦難,付出的所有心血與汗水,都有了回報,都有了意義,都是為這一刻所做的漫長的準備。

  午宴之後,春安排了遊園活動。春天的櫻花園,花開如霞,落英如雨,蠅蝶紛飛,遊人絡繹不絕。徜徉在春天的花海里,人們心情美好,笑意盈盈。攝影師、攝像師全程跟拍,為每一位客人留下了精彩的瞬間。一個星期之後,這次活動被製成影集,刻成光碟,成為每一位親朋好友珍貴的回憶。

  我從來沒像這一次,如此珍愛這些記憶。每次翻開影集或觀看光碟的時候,都會因為每一張熟悉的臉,而回憶很多曾經的事……我知道這一聚一散,意味著什麼,我十分珍惜並願意留住這一刻。

  我的這種感受,得到了親戚朋友的積極響應,他們如我一樣地珍惜這次相聚,珍惜為此留下的點點滴滴的記憶。

  我越來越理解了春的良苦用心,我開始為自己最初的擔心、顧慮而不安,為當初的反對與阻攔而愧疚。

  這次生日慶典似乎改變了原本根深蒂固的觀念,最不講究儀式的我,突然覺得生活中不能沒有儀式。失去了儀式感,莊重感與價值感也將一併失去。

  以後幾年,兒女們必在我的生日聚會,直至我肢體失能,臥床不起。

  當我已然老去,當生命倒計時即將完成,我又想起了那次難忘的生日慶典。我雖然生已無望,但那次慶典終究成為我曾經幸福與光榮的印證,成為我生命的紀念。我希望餘生還長的兒女,不虛度一年一次的生日,為自己留下一些值得紀念的瞬間。我甚至懇求過春,能否在冬八十歲的時候,也為他張羅一個生日慶典。雖然那時我已不在,但慶典的音樂會震撼我的靈魂,我會感到欣慰。因為我知道,冬在剛剛過去的六十六歲生日時,甚至為是否出去吃頓飯和家人鬧得不愉快。因為我知道,春若答應的事一定會辦到,春若想辦到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攔。我唯獨忘了春也會衰老得無能為力,忘了冬還有一個看起來頂天立地的兒子。春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心愿,我想這一次她同樣會理解我,答應我。但是,春沒有答應,她的理由在我看來不過是推諉和託辭,這讓我有些失望。

  最後一個生日時,我已久病臥床。雖然早已經失去表達能力,生活也沒有什麼奢求,但在偶爾的清醒里,還是記得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還是會有些許潛在的渴望。

  這最後的一個生日,就叫做病床上的生日吧。

  春在我目之所及的空間掛滿了各種玩具,有憨萌可愛的布制玩偶,有晶瑩剔透的水晶風鈴,有形狀百變的魔術花球……也許,是她的幼稚渲染了我的天真,她總是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她在花瓶里插上鮮花,在我面前擺上蛋糕,在我頭上戴上生日花冠。然後問我鮮花好不好看,我用幾乎能聽見的聲音說,好看。她又指著蛋糕,問我喜不喜歡,我幾乎能發出聲音地說,喜歡。她接著撥動了琳琅滿目的玩具,希望看到我閃動的目光。我不能久看,但只要一睜開眼睛,我的世界便有了童真,有了色彩,我的生命里便有了樂趣和關懷。

  春做這些的時候,夏與媳婦暉在場,春的朋友平也在場,這是他們共同的心意。他們像往年這個時候一樣,拍著手為我唱著生日歌——祝我生日快樂,但聲音里卻有著苦澀的旋律,笑容里有著流淌的淚痕。

  五斗櫥上還有一束花,那是前一天晚上,夏突然想起我的生日,開車跑遍市區,在一個深夜尚未打烊的花店買來的生日禮物。從昨天深夜到現在,那束花一直在我的房間裡開放,也在我的心裡開放,它燦爛的色彩、淡雅的清香,瀰漫著我久已空洞的心房。

  很久不能吃東西了,長期鼻飼讓我幾乎忘掉了食物的味道,但我的味覺還在。他們把蛋糕、果肉弄得細細的、碎碎的,一點一點抹到我的唇舌上……我嘗到了奶油與水果的香甜,久違的口味讓我覺得它們簡直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最為神奇的是,我竟然咽下去了,這是我病倒後大半年時間裡,少有的一次自主吞咽食物。我竟然還可以吃東西……我可以吃東西……但僅此一次……我使勁地想坐起身來,但無法做到。我努力想做出笑的模樣,但面部神經已經麻木。我沒有辦法和他們互動,沒有辦法向他們表達我的感謝和感動,我只有用眼睛看,用心記,把這份祝福與愛與我虛弱的生命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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