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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天 是非對錯已成風

2024-09-13 20:49:57 作者: 孫春傑
  很多事情只要有了開始,就可能有過程,有結果。

  從我八十歲開始,每年必過生日——有時在家裡團聚,有時在飯店訂餐。

  每當兒女要為我辦生日宴的時候,我都會推辭再三。我不是故作矯情,而是真的不想讓他們為我破費和忙碌。但每次生日團聚,又令我既感動又慨嘆,我想這不是緣於貪念或享受,而是晚輩簇擁的熱鬧,遠遠驅走了我的孤寂,讓我暫時忘記了那些悲涼的時光。

  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儀式,習慣了這種儀式帶來的內心感動。如果說八十歲的壽辰是我幸福的回憶,如果說最後的生日讓我溫暖,那也只是我後半生的福分。而前半生,幸福於我就像水中月,鏡中花。生活虧待了我,更虧待了他——他失去的更多,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

  每次在享受兒女生日祝福的時候,我的歡喜與幸福中,總會有些不安的情緒在悄然涌動——那是我對他的想念,還有放不下的心結。很遺憾,我沒有為他做過生日,兒女也沒有為他做過生日。他窮苦勞碌的日子裡,他苦悶壓抑的一生中,竟然沒有人為他點亮一星半點兒的希望之光。他七十三載的生命里程碑上,除了羞辱和不甘,竟然沒有一行文字,讀來能讓他溫暖和感動。

  他備受階級鬥爭之苦。自從六十年代開始,自從人民群眾隊伍中被清理出來,他的人生之路就荊棘叢生坎坷遍地了。這是他為年輕時候的年輕行為所付出的代價,只是這代價太沉太重,他用盡了一生來償還。他曾說,自從戴上那頂帽子,就一刻也沒有輕鬆過。他說,他就像水底一粒小小的沙石,本來掀不起大浪,卻被大浪蕩滌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

  他聰明,有思想,又有幾分仗義,在他們那群人中,他有些特別。有一段時間,他被安排做了組長。這群人成分複雜,各有各的經歷故事,各有各的難言心事。他們雖然曾經有著不同的身份,但現在都是一樣的。給這些人做組長,組織他們學習和勞動,是需要能力和魅力的。但這兩樣他都沒有,他甚至都不能自保。但做了組長的他,還是願意把自己做成一個——有責任、有擔當、有愛的人。

  瘦高個子、總愛戴一副高度近視鏡的老李,之前是做科研工作的,出事以後回到老家和單身父親住在一起。因為不會幹農活兒,常常受到批評,因為晚間學習開會總是打盹兒,常常被批判。想到自己一生盡毀,老李一度悲觀厭世。他便常與老李說話,說說老李的老父親,說說老李不知去向的老婆孩子,說說或許為期不遠的解除勞教,還有可能光明的未來。一來二去,老李真的變回了原來的老李。老李高興,他更高興,高興時兩人常常會流下眼淚來。

  這群人中有一個漂亮優雅的女人,不到三十歲,還未嫁人,原來是個政府幹部。有人給她強加了罪名,有人對她惡言惡語,甚至侮辱毆打。她屢次病倒,倒在潑向她的污泥穢水中,但她內在的光芒卻時時閃現。每次看到她被揪鬥毆打,看到她如雨後凋謝的花朵,他都會有種代她受罪的衝動。但除了安慰她、勸導她,什麼也做不了。很多個狂風肆虐或雨雪交加的夜晚,他都會默默地陪她走完那段漫長而心酸的回家之路。他們成了最好的朋友,後來她得到平反,雖然身居高位,依然惦念並感謝他當年的幫助。

  宋某被人打倒,又加以踹胸踹頭時,他氣憤地吼出聲來。他自己尚在束縛之中,他的行為不但沒能救出宋某,倒為自己招來拳腳相加。宋某一病不起,無人照顧,他隔三差五去勸慰,或者送飯送藥。宋某死了,無人處理後事,他用破布單子裹著屍體,扛到山上。宋某入土為安,他卻長久佇立,不忍離開。宋氏後代沒有忘記這段家史,沒有忘記他當年的仗義相助。他們真誠的謝意給了他些許溫暖,讓他篤信曾經的做法沒有錯。

  他之所以能做組長,是因為一個人的推薦。一個山東人,一個退伍軍官,當時在鳳凰村做軍事委員會主任的弼姓老哥。在另一個四合院裡,弼姓老哥住北上房,我們住西廂房,大家都相互了解。

  但他的行為卻沒能保住組長的「頭銜」,當有人發現他的階級立場有問題時,弼姓老哥也保不了他。究其原因,除了他對「那群人」付諸太多的同情和幫助外,還因為他的京劇唱段中有「攻擊」的嫌疑和傾向。他唱《劉胡蘭》選段,有人說他褻瀆革命英雄;他唱《四郎探母》——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有人說他是獨坐宮院的楊四郎,心裡可能想著反攻倒算……他為此一遍一遍地做檢討,做自我批判。但是,一定要強加於他的罪名,他又如何能解釋清楚呢。

  毫無疑問,他的管制時間又一次被延長。應該說,他的問題,除了歷史原因,更有現行責任;除了他人的指責,更有自己致命的缺點——不能謹言慎行,讓他吃盡了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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