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天 也曾淪陷
2024-09-13 20:49:59
作者: 孫春傑
所謂謹言慎行,非常時期尤為重要。有時候他因為言錯語錯,莫名其妙地被批判、被揪斗,承受著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折磨。儘管他努力壓抑著自己,但躁動不安的負面情緒,必將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爆發出來,為他招來新的災禍。
他的反覆跌落,成了那一時期的常態,也成了我無法擺脫的噩夢。
我本無心怪他,我本該理解他,但他反覆無常的行為,讓我傷透了心。他應該明白,當我們走在一起,當我們有了兒女,他的命運就不再只屬於他自己,而是禍福相依、榮辱共當。
他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只是他骨子裡的任性,他不合時宜的倔強和自尊,會激發他的鬥志,讓他在無謂的掙扎中更加痛苦,讓他在痛苦的掙扎中肆意泄憤。家成了他泄憤最安全最放肆的場所,我和兒女成了他最無奈最痛苦的受眾。他早已成了失去彈性的彈簧,過度的壓制和強勁的拉抻,讓他無法回歸當初的模樣。他的痛苦就像一棵有毒的藤蔓,肆意攀爬在石頭房子的每一處空間,攀爬在全家每一個人的心頭之上。
因為父親的事,兒女心裡像壓著一座沉重的山,像飄著滿天不散的雲,他們的日子不再惠風和暢、陽光明媚。他們必須遠離人群,遠離歡笑,遠離一切看起來很平常卻又必須遠離的事情。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些,但要他們親眼看著父親的遭遇,卻是殘酷的心理折磨與精神浩劫。冬每次回來,要麼淚流滿面,要麼沉默不語,秋更是痛苦不堪。我知道,那一刻,他們的心河都已潰不成堤。
回到家裡的父子與父女很少交流。他們都在盡力迴避那些流血流淚的話題,都怕觸及心中那些難以癒合的傷口,都怕在極度崩潰、失去理性時,互相責備,互相詆毀,互相傷害……但是,他們都沒有把自己修煉成忍者,都沒有擺脫凡人的低俗與惡習,他們都曾把自己難以承受的屈辱,毫無道理地拋給對方……他們被內心的矛盾折磨著,被矛盾的情緒糾纏著,像是身處黑夜之中,看不到星光,看不到晨曦——他們幾乎被黑暗淹沒了。
我身在其中,黑暗一樣也包圍著我。我早已承受不起壓在心頭的苦和痛,除了屬於自己的,還有關於他的,還有關於兒女的……在那場無法阻擋的風暴與浪潮中,我只是一根隨波逐流的枯草,想靠一己之力救贖自己,完全沒有可能。但是,卻常常在打擊與淹沒中,感到窒息,感到求生無望。
我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了,除了兩人自身的原因,居住條件和兒女態度,也使我們的溝通受阻或不便。兩間臥室兩鋪土炕,兒女小的時候,他住男生宿舍,我住女生宿舍。兒女長大離家,我們依然各居一室。他長久以來的暴戾性格和不良行為,早已在兒女心裡留下陰影——他成了十足的壞蛋。
兒女們早已忘了,他還是父親,還是丈夫,還是男人。在他們看來,我該不屑與他說話,甚至不屑與他共同生活,他的情感生活幾乎被剝奪。最為尷尬的一次,正在我房間裡的他被晚歸的兒女急促的敲門聲打擾,之後便是對他口不擇言的譴責,之後便是他困獸一般的謾罵。很多年,石頭房子被這樣的氣氛籠罩,時時瀰漫著滋滋燃燒的火藥的氣味兒。我身不由己地在他與他們之間徘徊,在矛盾與糾結中選擇與取捨。對他,心裡既有怨恨又有憐惜,對兒女,既有責罰之心又有倚仗之意。他在他們架起的長滿荊棘的籬障外面,對我更多了遷怒,而我,依然無法獨尊。
這樣一來,我們似乎成了對峙的敵我雙方。
這樣一來,我們既陷於社會矛盾之中無法擺脫,又陷於家庭矛盾之中不能自拔。
這樣一來,他的痛苦愈加深重,既要屈從社會,又要抗爭家庭,發泄越來越頻繁,言行越來越惡劣。
我們全部陷入惡性循環的泥沼之中,無一倖免。處在這種情緒中,我們必將兩敗俱傷。人人都明白這一點,人人都無法擺脫和改變這一點。我們只能一再疏離他,能躲則躲,能逃則逃。
我唯一能去的地方是梅姐的家,在那裡,我可以安靜地療傷。
我對梅姐的依戀越來越深,那種依戀分明緣自梅姐的沉靜與護佑。無論家裡家外,無論養老帶小,我從沒看見過她嘮嘮叨叨、牢騷滿腹,沒看見過她風雨無常、霹雷火閃,沒看見過她歇斯底里、口不擇言……我知道梅姐的經歷,知道她的痛楚比我深重千倍萬倍,但是,她卻以沉靜待之,以沉默待之,靠著超常的隱忍與克制度日。她的沉靜與沉默里,充滿了堅毅與剛強,充滿了力量。
那時候,梅姐心中的傷痕看似已經癒合,姐夫的幾個兒子也都長大成人,有做工人的,有做軍官的。但是長大後的他們,似乎並不理解父親的選擇,他們仍然沉浸在母親早逝的悲傷之中,甚至把內心的悲痛化作對繼母的冷漠,這讓一直隱忍的梅姐感到莫名的心寒。
梅姐的燕子和富仁還好,懂事,也孝順繼父,他們之間已經難分彼此厚薄。重組家庭後生下的一兒一女尚在成長之中,寬厚仁慈的父親不便對他們嚴厲管教,沉靜寡言的梅姐也少有責備他們,這讓他們對自己的家庭地位充滿了優越感,以至於言語放肆、行為不羈。這讓梅姐心裡充滿了內疚和自責。
梅姐似乎能夠包容一切,她包容了一切有利於她和有損於她的人和事,包容了命運給予她的所有公平與不公平……這樣的涵養,讓我敬畏,這樣的度量,要幾世才能修行得來?
我依戀梅姐,就像小時候依戀母親。梅姐的包容與愛護,如同父母對我。在梅姐面前,我會快樂得像個孩子,會一時忘了自己幾十歲,忘了自己身後繁雜的家事、艱難的世事。和梅姐在一起,做什麼都充滿趣味——我們一起上街購物,一起廚間做飯,一起回憶父母的往事……很多人事經不起時間的考驗,但我和梅姐在一起的時光,卻是我心裡印象最深的畫面,我和梅姐留下的合照,是我孤獨與難過時的慰藉。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三寸大小,橫版。照片上梅姐表情端莊溫和,親切的容顏里有隱隱的愁。我倚靠在梅姐身旁,一臉單純與幸福。那張照片是我四十三歲那年春天拍的,很長時間都放在我家牆上的相框裡,我和我的兒女都以為我會將之永久地放在那裡,直至它泛黃、陳舊,直至它自然地失去影像。
但是,十幾年後,只是十幾年後,我卻親手撕毀了它。
經歷過無數次吵鬧,再也不想吵了;經歷過無數次失望,只剩下絕望。
那時候,兒女已經長大,可以了無牽掛……面對讓我痛不欲生又無可奈何的生活,我再一次想到離開,這一次是永遠的離開,徹底的離開。
我不想再煩擾自己,也不想再煩擾我的梅姐。然而,梅姐卻是我心裡最放不下的牽掛,她對我的護佑是我今生最珍貴的情意。那一刻,我能看得到、抓得住的,只有那張懸掛在牆上的黑白照片……當我抱著必死之心走出家門,走上山嶺,走向父母的墓地時,我唯一帶走的只有那張捏在手裡的黑白照片,那張已經撕成碎片的黑白照片,那張不再洋溢著梅姐的憂傷和我的幸福的黑白照片。
不能救贖,不想救贖,我的沉淪向著無底的深淵。我不怪罪於誰,不怪罪命運與生活,不怪罪他和孩子。我只知道,生活從來不承認假設,從來不相信眼淚,從來不憐惜弱者……
秋在這個家裡像是擔負著特殊的使命,當初是她追回了去意已決的父親,這一次,又是她一路追趕而來,阻止了我。
那段時間,只有秋陪在我的身邊。秋的心思是細膩敏感的,是周到縝密的,她了解我的所思所想。秋把我拉回了現實——那時候依然看不到希望的現實。秋說,黑夜漫長,但盡頭一定有曙光……但是,那些艱難跋涉呢,有誰能夠幫我?那些溝壑坎坷呢,誰能幫我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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