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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天 秋意漸濃

2024-09-13 20:50:05 作者: 孫春傑
  活著,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活著,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活著,是一場又一場的人間煉獄,是一次又一次的鳳凰涅槃。

  很多時候,看似平靜的背後隱藏著強顏歡笑,隱藏著更深的傷,更痛的痛。每當被災難青睞,每當如墜地獄之火痛不欲生,不免有逃避的念頭,放棄的念頭。但幾乎每一次,都是於左思右想之間,於取捨之間,幾經徘徊,最終回歸。生活哪有那麼簡單,說逃避就逃避,說放棄就放棄。遠方縱有千般好,終抵不過眼前這片天,這方地,這群人,這磕磕絆絆的悲喜日子……曾幾何時,我以為一切皆已放下,以為兒女長大了,我就可以不再牽掛。但我的心是活著的,它的根扎在每一個兒女的生命里。

  當年因為牽掛冬,我回來了,生活並沒有因此憐惜我,它依然將我拋進水深火熱之中。是懲罰我,還是錘鍊我?抑或生活的本質就是如此,每個人都同我一樣,從沒有例外?

  對於他,我愛過、怨過、恨過、憐過……對生活,我喜過、悲過,希望過,也絕望過……這些,不論擁有或失去,都不會再讓我驚心動魄。但對於兒女,則完全不同。我是中國式家長中的一員,我沒法將自己從中剝離開來,沒法在我與兒女之間掘開一條河或築起一堵牆。不論喜歡、挑剔,不論操心、焦慮,都是我情感的一部分,無法做到真正的割捨。割捨,談何容易。

  冬小時候是個省心的孩子,過於聽話,甚至看起來有些唯唯諾諾,因此被父親罵過幾次。令我欣慰的是,我給了他健康的身體——這大概受益於每天早晨在被窩裡吃掉一把需要剝殼的花生。冬三四歲的時候,喜歡唱歌。我在前面的大山上幹活,遠遠地可以看見他坐在老屋門口,可以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含糊不清的歌聲。他第一次能夠完整唱下來的歌,是那首正當流行的家喻戶曉的《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他的調皮有所不同,因為匍匐在地與闖入家中的癩蛤蟆對視,被其耳後腺射出的乳白色漿汁刺傷了眼睛;因為撿拾並口吹「啞炮」,結果紙筒炸飛,紙屑劃破了嘴巴、鼻樑,眼睛和手指幾乎廢掉;因為偷偷卷了父親的菸絲,終於知道了老旱菸的辛辣嗆人,卻不知道那氣味會讓他醉得不省人事……冬長大後極自律,工作認真,技術專精,領導很願意用他,這讓我們感到自豪。但慢慢地我們發現,領導並不是在重用他。緣由很多,性格必是阻礙他發展的最重要的因素。因為,即便是我,即便我已年老,也常常被他的言行所禁囿。他喜歡把小事做細做大,喜歡把話說到極端絕對,喜歡誇張和強化自身的疾患與感受。當他把一些常見病說得像絕症一樣不可逆轉時,我都會嚇得要死,心慌心悸,不能釋懷。

  秋是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出生之後不斷生病,病得我們心灰意冷,甚至放到灶間任其自生自滅。但她命大,在人人都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她竟然用大聲啼哭喚醒了麻木的人心。她既要尊大又要愛小,穿衣裳要讓著大的,吃東西要讓著小的。我們從沒有過重男輕女的思想,但兄妹中的排行註定了她尷尬的地位和苦難的童年。一個無兒無女的姊妹曾想領養秋,只有炕沿那麼高的秋聽說有玉米餅子吃,有新衣服穿,歡喜得直喊:「我想去,我要去——」但是,我們沒有答應。我們不是不愛她,只是又窮又累的日子裡,哪還有愛孩子的心思和能力呢?

  大的結婚離家了,小的外出讀書,家裡只有秋守著我。那幾年,也是我身體衰退極快的時候,嚴重時甚至需要住院。不論在家裡,還是住醫院,幫我端水餵藥的,接屎倒尿的,只有秋。不是她不急於嫁人,不是我有意留她,諸多的陰差陽錯,成全了我們娘倆那段相依相伴的難忘時光。三十多歲時,秋終於遇到了意中之人,有了自己的家。就在我們都以為好日子即將開始的時候,她病倒了。

  那是一場由生產引發的大病。那個夜裡,秋腹痛不止,便坐上夏的摩托車,一路疾馳趕往醫院。也許是她的血液遺傳了家族病史,也許是被風寒侵蝕,等生下兒子,等女婿趕來,秋因產後持續低燒被告知得了「不死的癌症」——系統性紅斑狼瘡——一種血液疾病,一種免疫系統疾病。秋怎麼會得這樣的病呢?我不禁想到蘭姐走時腹部積水,梅姐的孩子恰巧也得了狼瘡性腎病,如果……如果我的猜想成真,這將是家族帶給秋的一輩子的災難。

  秋得病快三十年了。其間,無數次住院,無數次病危,在無法忍受的疼痛中,她的雙側股骨頭從藥物性壞死到潰爛,直至消失。這一過程,幾乎耗盡了她的熱情和生命的活力,她成了徹徹底底的殘疾人。其間,無數病友先她而逝,逝者中不乏名人、高幹、醫務人員。秋依然活著,但是,她的求生之心多麼頑強,求生之路多麼艱難啊!

  都說壓死駱駝的是最後那根稻草。當一個人身患重症,陷入困境,當曾經簇擁身邊的人避之不及,當曾經親密的人變得冷漠……不啻於在病患的身體上再戳上千刀萬刀,不啻於要了她的命。秋身心俱焚,萬念俱灰。

  他被管制時,我看見了遠親近鄰的疏離;秋病倒後,我看見了同胞親情的脆弱。

  夏有過幾次驚心動魄的經歷。受驚的馬車下安然無恙,是萬幸;渣土筐從井上突然降落,與井下的他擦身而過,是僥倖;鬧市行車遇劫匪,設計逃脫,是幸中之幸。可能是上天護佑他,可能是他的善良拯救了自己,這會讓我聯想到關於因果的說法。

  上世紀末期,夏抓住了產權改革的契機,建起了以觀賞採摘為發展方向的農業產業園——東北坡農莊。農莊經營著春季蔬菜、夏季櫻桃、秋季蘋果的栽培、管理和銷售。憑他的用心、暉的能幹,農莊發展迅速,規模喜人,效益可觀,令很多人羨慕。然而,成功並未治癒夏的自卑,他的幸福快樂中,總有抹不去的嘆息。我為他高興的同時,依然為他擔心。

  春生就女兒身,生活卻要求她有著男人一樣的擔當。她總是超負荷工作,超能力付出;她過於崇尚自由,不甘屈就;她生活隨意,缺少規律……她註定難得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難得一份屬於自己的感情生活。我擔心她,擔心她的現在,更擔心她的未來……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她的改變,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做女人,家便是全部。做母親,兒女便是全部。我被兒女們的悲悲喜喜糾纏著,在渴望中期待,在擔憂中煎熬。

  我知道自己期盼什麼,卻沒有能力主宰自己;我知道自己害怕什麼,卻沒有勇氣阻止和改變。擔驚受怕,庸人自擾,不安總是伴我左右,從過去到現在。近年來,它們對我的攪擾更多更甚。不是世風日下,是我越來越敏感、多慮、擔憂、恐懼……年齡越大,膽子越小,我深深地體會到這種反差帶來的折磨。

  我知道生活如斯,歲月如斯;我知道應該淡泊如斯,應對如斯……只是,我已經到了內心不能承受的年齡,到了外表不會掩飾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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