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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天 歲月如斯

2024-09-13 20:50:08 作者: 孫春傑
  我在自己漫長的夢裡自由行走。

  本以為拋開了人世悲喜,我會心情愉快;本以為脫離了肉體牽絆,我會輕鬆自在。然而現在不行,因為回憶依然有些沉重,我依然沉陷其中。但我不會因此放棄這場夢中遠行,我依然願意在這些悲喜交加的故事中,完成對自己一生的回顧與整理。我把這看做是——向從前告別的一種方式,也是迎接未來的一種儀式。

  從前不論艱難與否,都抵不住時間的流逝,日子如常,一天天地來,又一天天地去。

  不經意間,我和他都老了,頭髮花白,身軀佝僂。曾經無所不能的他,在生活的種種負累和艱難面前,變得氣餒,甚至選擇妥協。

  母親在世時常常感嘆,人老了不好過啊……那時,我正處在運動風暴和生活艱難之中,心知母親處境不好,卻依然會在心裡暗自念叨:難道,比我還苦還累還難嗎?當自己親歷衰老,當無助與無望的悲哀常在心頭縈繞,我才深深地感到被時光和生活打臉的尷尬,才知道我曾經多麼無知無情地扼殺了母親的滿懷期待。

  當他漫長的政治管制結束,我們本該感到輕鬆和喜悅,但是,沒有,絲毫沒有。本來期待的一切如常,也被時常出現的不真實打破。過去的幾十年,我們已經耗盡幾乎全部的生命,以及高於生命的精神、情感、尊嚴等等一切寶貴的東西。如常的一切早已遠離我們,再也回不來了。

  前些年,他還常常從頭上拔下灰白的髮絲,心有不甘地說:「我想看看,到底是你長得快,還是我拔得快?」現在,他有答案了,他已經無法阻止滿頭髮絲快速地變灰變白,更無法阻止年老帶來的一切悲哀。我們的生命之上,布滿了歲月的塵埃——對於兒女或者時代,我們就像一件老家具、一台舊機器、一張破報紙,不能輕易拋棄,卻又百無一用。

  他依然喝酒,並藉助酒勁兒發泄心中的憤懣,但已經不能如之前一樣地通宵達旦了;他依然願意去海邊去山上獵奇,卻常常空手而歸,不只是因為資源匱乏,更是苦於沒有體力與韌勁兒;他依然不甘現狀,不想承認已經被毀掉的生活,但是,他已有心無力,重建已經變成可望不可即的幻想。

  我們的居住條件越來越差,石頭房子更加破敗不堪。但我不能責備他,我知道他比我更焦慮,更擔憂,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只能苦中作樂。山上的活兒,愈加成為我們的負擔。春在外工作,但幾乎所有的節假日,都會回來,她是唯一一個願意主動幫助我們的人。我們心疼她,又不能拒絕她。

  我們有更多的渴望,也有更多的失望。我們心中似乎都藏著很多關於對兒女的看法和說法,但是不好說出來,不能說出來,怕傷了面子,傷了和氣,最怕——傷了心。

  人對生活感到不堪重負的時候,心裡不免會生出些許悲哀與消極的情緒。

  就像我們,有時也坐下來,說說衰老帶來的種種感受,說起心中的希望和絕望。倔強的本性不允許他在我的面前示弱,他只能把所有的無奈和不甘都溶進酒里,卷到煙里,最後變成一聲又一聲的長嘆——生活不易啊……這是他老年之後,說得最多的話。每次說這話的時候,他都一反常態,語氣和緩,像是在思考,像是在感慨,像是咽下了很多很多無可言說的心事,像是在遙望為期不遠的那座——生命的界碑。生活不易啊——這一聲長嘆里,充滿了他對生活的期待,充滿了他期待破滅後的失意。他的晚年,就是在各種失意間穿梭往來。

  如果認為,老年人的艱難只是緣於身體機能的衰退,那就錯了。伴隨身體機能的衰退,更多難過的關口,是心理上的、情感上的,是關於人的社會屬性與價值方面的。所謂看淡,所謂超脫,所謂禪意與佛性,是不是一些人退而求其次的無奈選擇,也未必。我是凡人,無法徹底放棄現世生活中的林林總總,我只能讓自己不再苛求。

  冬終究還是搬走了,但他非要說冬是逃走了。一個「逃」字,多麼恰切,多麼透徹,它是在針砭,是在鞭撻,冬承受得起嗎?我理解冬的苦衷,卻又有說不出的失望。冬隨從花兒離開鳳凰村,離開父母,離開他們不願摻和的家庭矛盾和不願承擔的家庭責任。這一走,又是二十多年。冬把自己的離開看成是父母的咎由自取——是對我那一次回歸的懲罰,是對父親人生失意以及酗酒滋事的躲避。這或許會減輕他的自責,但在我們行將老去,在我們需要兒女擔當的時候,我們失去了長子,那感覺就像是我們賴以依靠的大山,被冬親手推倒了,而我們只能在風中飄搖。這件事對我們的打擊有多大,只有我們彼此才能了解,才能體會。我們是幾十年的夫妻了,我們有很多分歧,但也有很多感同身受。只是——他把失望變成了變本加厲的自輕自賤、自暴自棄,我把失望化成淚水,化成牽掛和祝福,默默地放在心底。

  夏與暉的日子忙碌而踏實——忙一雙兒女的成長,忙家務,忙賺錢。夏是善解人意的,但他的孝順總讓人感覺有些美中不足,兄姐似乎總是對他略有微詞。雖說那些涉及暉和兩個孩子的問題,都是生活瑣事,但讒言終會攪擾我們的判斷,讓我們左右為難。我們不想鄙視和摒棄,卻又難以做到完全的珍惜與包容。夏不是不知道這些,他的細心與敏感,把他的委屈都寫在臉上了,但他只願忍氣吞聲,委曲求全。

  秋的狀況令人擔憂——沒有住所安身,沒有收入治病,沒有勞動與自理的能力。雖然女婿勤快,生活能力強,但缺乏危難之時挺身而出的責任擔當。春為此幾乎盡其所能,甚至動用了朋友的資源。她這樣做,只是想讓秋覺得無路可走時仍有前路可走,人情淡泊時仍有親情可靠,她想給秋的是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秋沒有辜負這份心意,她以超常的意志和毅力頑強地活著。只是除了對春的感恩和讚賞,她病殘的身體無法康復,冷透的心無法溫暖如初。

  春工作穩定,人也上進,關於生活與未來似乎不用我們操心。但她個性突出,不願隨波逐流,工作與生活中不免遭遇挫折。雖然她對我們從來報喜不報憂,雖然她從來都是自己承受委屈和不公,但我們常常能感受到她內心的壓力、矛盾與掙扎,能感受到她不甘平凡的決心和勇氣。她終究是個凡人,我們希望她擁有平靜的生活。

  平靜的生活——多麼簡單的要求,又是多少人可望不可求的啊。我們從來沒有平靜過,凡人的悲喜就是這樣,為社會歧視而掙扎,為柴米油鹽而忙碌,為兒女瑣事而憂慮。

  我們為兒女長大成人歡喜,為他們成家立業祝福,為他們每一點成功欣慰,為他們每一次歡笑而安心。

  我們為兒女事不遂意擔心,為他們屢受委屈不平,為他們每一點病痛心痛,為他們每一次傷心而傷心。

  我們為兒女的相親相愛相互包容而欣慰,為他們相互攀比、嫉妒、詆毀而焦慮。是不是兒女越來越大,矛盾就越來越多;是不是日子越來越長,矛盾就越來越激化;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都是在家庭矛盾的漩渦里掙扎,都曾被矛盾的湍流擊打得暈頭轉向。

  總以為親情最應該以情為重,卻發現親人也會戴著道德的桂冠,相互傾軋;總以為親情最應該相互提攜,卻發現親人更方便抓住軟肋,相互脅迫;總以為親情牢不可破,但在利益面前,諸多的花言巧語和虛偽做作卻像川劇中的變臉,無法明白那一瞬究竟發生了什麼。有人說過,永遠不要高估自己,永遠不要高估親情……這些話,有道理。

  種種有悖長幼、有悖道德與倫理的傷害,已經讓我們遍體鱗傷,但我們依然在心底留有一份企望。

  我們不苛求驚天地泣鬼神的孝舉,我們只祈求兒女知道,烏鴉反哺、羊羔跪乳,足以感天動地;祈求兒女知道,「我不餓」「我不冷」「我不需要」,是我們最溫情的謊言;祈求兒女知道,因為為父為母,我們才會如此堅強;祈求兒女知道,我們給予的,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卻傾盡了我們的所有;祈求兒女知道,我們從未說過「愛」,卻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愛著他們,直到我們老去……愛著你的愛,夢著你的夢,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一曲《牽手》,更像是普天之下父愛母愛的寫照。

  也許,生活如斯,歲月如斯,世事亦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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