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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天 最後的中秋節

2024-09-13 20:50:12 作者: 孫春傑
  這是他最後一個中秋節。

  他從生病到去世不過半年時間。

  那年四月春播時,他就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沒力氣翻地,只能刨坑下種;沒力氣堅持,只能就地躺下。他的身體越來越瘦了,看起來有些恐怖。

  但是……他怎麼就沒有多想想,我怎麼就沒有多想想呢?如果早一點想到的話,也許……但是我們都大意了。

  每年五月間,我們開始在房前屋後採摘香椿芽子,他帶到市內去賣。按常規,我們都是前一天傍晚把椿芽掐下來,理齊紮好,一小捆兒一小捆兒的,擠立在很大的盆里,再均勻地噴灑些水霧,那紫紅色的椿芽就會越發生機勃勃,光澤耀人,屋子裡便會溢滿椿芽散發的清香。椿樹大約有兩三百棵,採摘一次差不多有十斤八斤。早期椿芽市場價格很好,我們的椿芽賣相又好,所以他常常是乘興而去,喜悅而歸。隨著氣溫升高,椿葉生長加快,椿芽的價格落差極大,很多人家就不採不賣了。我們則不然。我們掌握了椿樹的生長特點,了解了椿芽的萌發規律,定期採摘、持續採摘的椿芽並不會變大變色變老,依然鮮嫩如初,鮮香可口。所以,每年我們都可以採摘十幾次,直至入夏,直至椿樹進入生長恢復期。

  但是那一年,情況完全改變了。掐椿芽的事,他不再有熱情,因為他已力不從心。每天出門時,他不是向我預算賣回多少錢,而是反覆念叨:「我怎麼不想動呢……」然後,再故作輕鬆走出家門。不論賣多賣少,他都早早回來,都是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

  有一天,他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屋,一屁股落在沙發上,好長時間不能說話。後來說起乘公共汽車時沒人讓座,說到實在站不住就席地而坐時,他第一次露出委屈而無奈的神情。這麼多年了,他第一次沒有掩飾自己的委屈和無能。但是……他怎麼就沒有多想想,我怎麼就沒有多想想呢?

  如果早一點想到的話……也許……我們又一次大意了。

  都說人老體衰,都說春困秋乏。誰願意把事情往壞處想呢?

  體弱,需要增加營養,但那段時間他的食慾極差,飯量驟減。

  他所謂的不適是從咽喉開始的——吞咽雞蛋有困難,吞咽湯水有阻礙感。我和他都覺得是暫時的炎症,因為不見好轉,才去了地區醫院。醫生依照胃炎,給他掛了吊針,臨走時塞給他一瓶口服藥,囑咐說,春在附近上班,讓她明天來一趟。

  那時,春正在家裡休產假。她得到通知,趕回來看了藥瓶,只是默默地搖頭。我才想起看看藥的名字——維生素c,我才想起這樣一瓶幾乎適用於所有人的保健藥,並不能治療胃炎。

  醫生的說法證實了春的判斷,但她還是抱著最後的希望對我說,還是去趟大醫院吧。兒子帶他去了大醫院,但大醫院的醫生依然以患有胃炎需要居家療養,拒絕了他。

  他沒有意識到病情的嚴重性,即便意識到了,他也絕不會躺在醫院裡任人宰割。

  他堅持回家。但夏卻開車載著他,挨門挨戶去了幾個兒女的家。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走進兒女的家,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兒女的生活日常。

  他堅持回家。那座自然災害年代蓋起來的石頭房子,是他的心血,是他的榮耀,也必將是他最後時光的陪伴與安慰。

  他的性格發生了突變,突然變得溫暖,善解人意了。我做飯的時候,他願意在灶台前添柴看火,說話慢聲細語;我給黃瓜搭架,他在一旁選架條、遞繩子,態度親切溫和。從來不會對孩子和顏悅色的他,突然開始對孩子和孩子的玩具感興趣了。他盯著炕上剛剛會爬的外孫,盯著外孫手上的塑料唐老鴨,無不擔心又無力地譴責說:「這是誰設計的玩具,嘴巴那麼大,不會嚇著孩子嗎?」他第一次抱著外孫留影,花白的頭髮,慈愛的眼神,和所有被人愛戴與敬仰的老人沒有兩樣。

  能動的時候,他從不讓自己閒著,院子裡的活,屋子裡的事,他都是盡己所能。照顧雞狗,收拾菜地,曬曬上一年積攢的菸葉,看看這一年煙苗的長勢……本想像以前一樣地關心照顧它們,但年齡和疾病都成了他卸不下去的重負,他已經無力再做那些曾經願意或不願意做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病了,但他沒有想到死神就跟在病魔的身後,一步步走向他,一步步走近他。消瘦和無力,毫不留情地折磨著他,摧毀著他的身體和意志。

  沒過多久,他就只能坐在沙發里,身上放著外孫,看著春拆除灶間早已廢棄的灶台;看著春拆了石頭、磚頭,裝進筐里,再搬出去倒掉;看著春走了一趟又一趟,任由孩子哭了一回又一回……他只能任由身邊一切事物發生任何變化,而無力說話,只能任由孩子在身上爬上爬下,而無力把孩子抱緊。

  他徹底地休息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享受病號待遇——只是這第一次,就成了最後一次。

  他去世前最後一個中秋節的情景,我記得非常清楚。

  那一天春帶著兒子回來了,她要在父親還能行動的時候,舉行一個圓月的儀式。

  院子正中有一棵黑棗樹。黑棗長得小,核又多,必須如柿子一樣經過霜打,才能由澀變甜,才可以吃。雖然棗子並不怎麼招人喜歡,又沒什麼經濟價值,但一家人對這棵自己長出來的樹,卻是愛護有加。因為它是一個頑強的生命,它見證了這個家的繁盛衰敗、悲歡離合。

  春在黑棗樹下擺好方桌,那是夏做的一張漆著天藍色油漆的炕桌。春在油漆有些剝落的桌面,擺上月餅、蘋果、葡萄、大棗等。皎潔的月光灑下來,灑在食品上,灑在大地上。春從屋裡攙扶父親出來,行過禮拜過月,開始品嘗沐浴著月光的食品。他那時只能咽下極少的食物,但為了應景,還是勉強地吃了幾口極小的月餅渣子,吮吸了幾粒玫瑰香的汁液。他聲音弱弱地說:「月餅真香……葡萄真甜……」

  春的兒子剛被放到桌上,就伸出沒輕沒重的小手,把盤子裡的玫瑰香抓得到處直滾。但那一次,外公沒有生氣。

  那一次,也是我們幾十年來難得的一個溫暖和諧的團圓節。

  除了病灶開始疼痛,他還得克服時而出現的食慾。他本是食慾極好的人,處境艱難時,也總會弄口東西塞進嘴裡,但那時候有什麼好吃的呢?現在好吃的東西多了,他卻病了,不能吃了。

  人老了,病了,往往饞的不是大魚大肉,而是曾經的記憶,是生命中最深刻的記憶。新土豆做湯又鮮又香,只是聞著碗上飄逸的氣味,足以讓人垂涎。但是,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抿進幾小匙的湯……他餓、他饞……我幾乎不敢看他那渴望又絕望的眼神,那會讓我心疼的眼神。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也不讓他看見食物,不讓他聽見關於食物的話題。我天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淡化他對食物的渴望。但是,怎麼可能呢?他飢餓的胃會時時提醒他,他健全的思維也會時時提醒他。

  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


  儘管病得很重,他仍不甘心被人照顧。勉強能動的時候,他靠著一根拐杖,搖搖晃晃去室外廁所;體虛到極點,也要掙扎著自己下地,自己方便;即便下不了地,他也必要用自己無力的手「奪」過接便器……最後那段日子,疼痛難挨,但他不吭不叫,他寧願咬破嘴唇,寧願抓破土炕上的糊紙和硬土,寧願靜靜地看著自己指尖在流血。一生烈性如火的人,一生咬鋼嚼鐵的人。也許,他早已知道那個叫死神的魔鬼,正在與他奪命,而他,與生俱來的抗爭精神卻在慢慢地消弭……他最後的日子無比安靜,他安靜的神情,像是在回憶,像是在思考,像是在構思和撰寫一部關於自己的生平。生平已經寫到最後一頁,這一頁上只寫著兩個字——安寧。

  中秋節後一個月,他撒手西去了。

  他一生只得過一次病,這一次便失去了生命——在病魔面前,人多麼渺小,生命多麼脆弱。

  他走了,當冬親口對他說出癌症晚期時,他默默地閉上眼睛,不再醒來。

  他走了,應驗了民間「七十三八十四」的魔咒,他不幸,沒能越過第一道坎。

  他走了,證實了眾所周知的醫學常識,菸酒的辛辣嚴重傷害了他的食道——賁門癌奪去了他生存的機會。

  他走了,沒有像他父親一樣把屎尿抹得滿牆都是,沒有如兒女曾經擔心的那樣,與家人做最後的決絕與鬥爭。

  他走了,臨走之前,骨瘦如柴,但眼神里仍然有一種隱忍的力量,隱忍里仍然透出一種凜然的氣概。

  他走了,帶著曾經的一聲聲悲愴,二十年零八個月啊……它絕不單單是人生的幾分之幾,它是七千五百多個日夜的驚懼、痛苦和掙扎,它毀掉了他的一生。

  他走了,帶著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嘆息——生活不易啊……都說人的一生有晦暗,也會有光明。而他的一生一世,卻是由「磨難」堆積而成。

  他走了,房東邊的煙地里,菸葉正值成熟期,原本喜歡招搖的肥碩葉片,因為疏於照顧,似有一些萎靡和枯黃。難道,它們也能感受到他離去的悲涼嗎?

  我在這裡躑躅,漫無目的。沒有人來安慰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面對已然開始的孤獨生活,心裡突然覺得有些恐慌和無措,突然覺得有人相伴的日子彌足珍貴。

  他走了,在他自己選擇的地方長眠。那裡,背靠高山,面向家園,那裡是個常年沐浴陽光的地方。我知道,他在那兒看著我,守著我,等著我。兒女們不讓我去看他,是出於對我的保護。但是他們不知道,對於他,對於未來,都是裝在我心裡最沉重的牽掛,都是我必須面對的終點與結局。

  他走了,走得如此艱難,又如此平靜。

  他與這個世界,已經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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