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天 一個人的日子
2024-09-13 20:50:15
作者: 孫春傑
他走了,臨走之前變得溫和而善解人意。
他走了,我的生活突然平靜下來,沒有爭吵,也沒有關愛。環顧屋裡屋外,只有我一個人,我只能和自己說話,跟自己過日子。
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有很多矛盾。他做的事情我看不上,我說的話他聽不來,我們甚至很多次想到徹底決裂。
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有很多挑剔。他嫌我待客不熱情,我嫌他處事太張揚;他嫌我遇事猶豫不決,我嫌他凡事過於極端。六七十歲了,我們依然較真較勁兒,毫不示弱。
但是現在,他突然走了,所有的好與不好都過去了,所有的愛與恨如雲煙一樣飄散了。一個人的日子,變得安靜、瑣碎、面面俱到。
冬天的早晨,腰腿疼得下不了地,只能那麼躺著,任由身上冰冷的空氣、身下冰涼的土炕,長久地浸透我的身體。不知得等多久,不知得費多大勁兒,才能勉強起身。等點燃爐子,等屋裡有了熱氣兒,我才能自由活動。冬天的夜晚,不論多麼怕冷怕黑,我都得頂著風冒著雪,一跐一滑、跌跌撞撞地出門,給狗找個暖和的地兒,看看雞窩是否安全,再關緊那兩扇幾近散架的院門。夏季房子漏雨,家裡能盛水的家什都用上了,地上擺滿了桶,炕上擠滿了盆……有時得挪走地上的箱子柜子,免得泡進雨水。有時得抱走炕上的衣服、被子,因為順牆而下的雨水,已經把它們弄濕、弄髒了……我很忙,很累,很委屈,也很擔心——已經傾斜且裂著縫子的牆會不會倒了,苫草已經腐爛、檁子已經斷裂的屋頂會不會塌了……在一個人的家裡,我沒人求助,也沒人傾訴。
寂靜的夜裡,我開始想念。我甚至模仿他的樣子,吸一口煙,吐出愁緒,又解悶,又禦寒;喝一口酒,咽下所有的難,一醉可解千般煩。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變得有些神經質,想大喊大叫又不能大喊大叫,心裡感覺快要……承受不起了……我知道我不能這樣下去,我需要做出改變,從內心情緒到生活內容,都要做出改變。我應該暫時放下過去,或者努力地忘記過去,並讓自己重新開始。
經歷了冬去春來,季節流轉,我似乎接受了這樣的日子,學會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首先,我把農田和菜園交由夏管理。雖然勞動任務少了,但並不輕鬆。我從來不是一個坐享其成的人,不是一個能閒得下來的人,我開始整理我的院子。我把差不多兩百平方米的院子做了重新規劃,劃分出相對明確的功能區:院子正中是蔬菜種植區——規範的菜畦菜壟,如刻如畫,低的菠菜茼蒿,高的豆藤瓜架,高低錯落,通風養眼。西北角是一片韭菜地,他喜歡吃韭菜,春也喜歡吃韭菜,我願意保留它。東南角是我的果園——在我們羨慕別人能吃到自家應季水果的時候,夏也為我們栽了杏樹和桃樹,現在冠如華蓋,碩果纍纍。院子東邊是家禽家畜的樂園——拆掉原來東倒西歪的雞圈狗窩,砌築更漂亮更堅固的雞棚狗舍。雜物不少,堆放到東北角吧——那個有些陰冷的地方,正適合安置該丟捨不得丟的舊物,當然還需要儲備一些燒柴。
這一年,我忙得簡直停不下來。春夏兩季忙活室外布局,秋風涼了又開始室內整修。破舊的石頭房依然破舊,我似乎再也不能將就。東屋與廚房之間的牆壁——高粱秸扎的壁障已經嚴重變形,若不是礙於外面裹著一層黃土,黃土上面抹著一層已經變黑的白灰,早就如燒柴一樣堆在地上了。我沒必要和誰商量,和誰商量都不如自己動手來得痛快。當我拆了牆壁,清理了高粱秸土疙瘩——打通了牆壁的空間,更覺得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我從燒柴堆里撿來規格大體一致的板條,釘起了木板牆壁,板壁上面抹上厚薄大體均勻的黃土,黃土裡不忘摻和一些防裂的絲麻,黃土干透後再刷上石灰粉……這面牆才算是入了我的眼。可是這樣一來,剩下的幾面牆,就顯得更加破舊骯髒了。全拆了,等於重新蓋房子,需要繁雜的手續,也需要人力、物力、財力,我自是力不能及,只好作罷。日後,兒女們陸續看見了,一個個驚訝不已,讚不絕口。我不想祈求他們的幫助,我只是反覆對他們說,我若年輕十歲……真的,我若是年輕十歲……
春對我的關心常常會感染她的朋友。雪那時家業興隆,父親經營的工廠蒸蒸日上。雪對春說:「老人會孤單的,做抹布吧,一塊五毛錢,我家工廠用。」
那之前,我也做過抹布,按一斤幾毛錢的價格賣給收購站。雪給出的收購價格,一下子讓我有了動力。原來做抹布是廢物利用,這會兒開始主動搜集原材料了。不論哪個兒女或親戚朋友送給我的舊衣物,我必會洗淨晾乾;不論布料上有多大多小的缺口,我都會縫補結實;不論棉布多麼奇缺,我都不會用兩面化纖的抹布糊弄人;不論送到收購站還是工廠,我的抹布都是工工整整,邊緣直如刀切,備受歡迎。
春說:「您做的抹布像是工藝品。」我也這樣覺得,並引以為自豪。
我做的抹布,尺寸規範,不偏不斜。十塊兒一沓,百塊兒一捆,幾捆裝進一個絲袋裡,有稜有角,方便運輸或儲藏。一般是攢足幾袋,由方便車送到工廠。這樣的抹布,我差不多做了二十年,賣了二十年。只可惜,我記不得第一塊抹布何時做起,也不記得每次送走的抹布數量,不然,可能如春所說,可以申報世界吉尼斯紀錄了。因為價格吸引,家人或鄰居也紛紛做抹布搭便車,只是我挑剔他們抹布的質地和做工。儘管只是一塊擦拭機器的抹布,儘管對方早已給了我足夠的信任,我也絕不允許濫竽充數的事情發生,這關乎我做人的信譽……直到有一天,春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都想搭上這輛有利可圖的便車,才實話告訴我說:「抹布早已降價了,從五毛降到四毛三毛,再降到兩毛。廠里抹布存量已經飽和,雪之所以沒有言語,是不想讓您因為太閒而覺得無聊或寂寞……」我偶生歉意,但心裡卻是滿滿的感動——春怎麼可以這麼傻?雪怎麼可以這麼好?
一個人過日子,悲喜大致都是自己的。感動來了,最感動的是自己;快樂來了,最快樂的是自己;遇到苦難,最苦難的是自己;遇到悲傷,最悲傷的也是自己。
一個人過日子,免不了招致一些人的同情,一些人的打擾。
兒女開始為我一個人獨居擔心,也有讓我再找老伴兒的美意。我拒絕了,我無法重新開始一段似乎與我無關的感情生活,並且,好多發生在身邊的這類事情讓我心有餘悸。好朋友於歌的遭遇對我影響最大,對世人眼中浪漫而美好的黃昏戀,我只願敬而遠之。
於歌大我將近十歲,但我們卻是十分親密的好友。處境不好的時候,我總會找她訴說心裡的鬱悶與苦楚;她遇到煩惱,也會跟我嘮叨。只可惜,她的工人老大哥五十幾歲時突發疾病先走了,剩下她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將到六十歲的時候,有人把本村的張老師介紹給她。張老師人已退休,為人憨厚樸實,喪偶兩年有餘。他們兩個走到一起後,都像是重新找回了青春,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兩家兒女本來很支持老人在一起,因為這樣,兒女們都可以放下心來,安心地應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兩個老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就在旁觀者都以為他們會相伴終老的時候,卻突然分開了。分開的時候,他們都八十多歲了。
據說這並不是兩個老人的意願,據說事情的起因在于于歌的兒女。
前兩年,張老師病了,老年病,中風,留下後遺症,需要人照顧。於歌的兒女不想讓年邁的媽媽再去照顧一個病號,他們也沒能力照顧一個沒有血緣的繼父,就強行把媽媽接回家來。又通知張老師的兒女,把老人照顧好,等身體康復了再聚到一起。張老師和他的兒女看懂了這裡面的情理,說:「那就……各自安好吧。」半路夫妻,老了病了各歸各家,這個事看似公平,兩不相欠,但誰能了解並體會兩個老人的心結呢?
二十多年的夫妻,於歌和張老師沒覺得他們與原配夫妻有什麼不同。經濟上互相幫襯,生活上互相照顧,不論他們本人還是在外人看來,都覺得是極其和諧的一對兒,他們甚至還有關於來生的相許。但是,一場病,就結束了兩個人本以為牢不可破的情分,也斷了老人對未來的企盼。
人啊,生活苦點兒累點兒都能承受,最不能承受的是心裡沒有念想,是對現實的失望,對未來的絕望。分開後的兩個老人都住在自己的兒女家。張老師在兒女的照顧下,病情穩定,但因為心裡掛著於歌,老人終日以淚洗面。
於歌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一病不起,有一段時間,也需要兒女照顧了。
我會隔三差五地去看看於歌,在她身邊坐一會兒,說說話。她的兒女說,她的情緒極差,甚至向死的決心都有了,只有我來的時候,她才會平靜地跟我憶憶過去,嘮嘮家常。說到和張老師在一起的日子,於歌滿懷深情與留戀,說到張老師的現在,眼裡全是擔心與無奈。她從來沒有向我埋怨過兒女。她總是說,兒女是為她考慮,她也要為兒女考慮。她總是說,她和張老師的緣分只能到此,即便現在不分開,老死之後也要各歸原配……每次我都極盡安慰和勸解,但每次都是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我知道她得的是心病,我知道她的心病只有張老師能治癒,但我無力表達這樣的主張。
我突然覺得悲哀——兩個相互傾心的老人,且不說下輩子的約定,單是這輩子都難以相伴到老。看看於歌的遭遇,想想自己的處境,那時我就明白了,人老了,連決定自己的命運都難啊!生活不論怎麼過,最終都將是孤寂的。這個世界上,我們所能輕易得到、且真正屬於自己、長久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自己的孤單和自己的衰老。
所以,我願意遵從自己的內心,正視自己的處境,然後,給自己一段相對安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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