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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天 房前屋後

2024-09-13 20:50:18 作者: 孫春傑
  一個人的日子也辛苦,也自在。我雖然已經七十有五,但自己還是不服老,不認輸。

  春的朋友需要樹枝,做仿真樹,我自告奮勇,和春一起去了久已未去的後山。

  那時候,我的腿常常感到酥麻,顯得笨拙,但行走無大礙。我以為人老了,腿腳不利落,兒女們也都這麼以為。上山,正好是個鍛鍊的機會。在所有的機會面前,我都期待著身體發生某種意外的改善。

  選樹枝不需要體力,但需要眼力,需要點兒藝術素養。枝幹太直沒杈沒丫的過於呆板,枝杈太多又顯得繁雜。看著順眼的,應該就是符合審美的,就是簡約的,就是恰到好處的吧。

  我氣喘吁吁,但心情愉快。砍下的枝條大多背在春的肩上,我只拎少許。為此,我有些悲觀氣餒。但春卻說:「我若到了您的年齡還能上山,那可就了不起了……」她又說,「您知道有多少人羨慕您嗎?」雖然她沒有解決我的健康問題,但這些話還是給了我一些安慰和自信。

  最讓我時常忘記自己年齡的是住在後屋的嬸子。她那時八十幾歲,大叔是退休工人,比她大上一兩歲,快九十了。在他們面前,我是年輕的,可以求助的。自從蓋了石頭房子,我們兩家就是鄰居,幾十年的鄰居,從未有過矛盾從不互相嫌棄的鄰居。

  我們少有物質往來,即便有,大多是嬸子幫我。但幹活兒的事卻是我幫她,除了隔三岔五幫她裁裁剪剪衣服之類,大多時候我都是「師出有名」,應急救急。嬸子常常為家裡的緊急狀況著急上火,我,差不多就是她家最及時最有效的消防栓、滅火器。

  一次大年前夕,家家戶戶的灶間裡都往外飄著蒸煮煎炸的香味兒,嬸子卻匆匆地跑來、匆匆地說:「我家的油鍋里全是菜丸子的碎末……」我急忙趕過去,撈出菜屑,待油溫適合,再下丸子……問題就解決了。

  一次寒冬臘月,家家關門閉戶,燒熱了爐子或火炕抵禦嚴寒,嬸子大聲喊我:「灶間全是煙霧,家裡待不住人了……」我急忙趕過去,看著鍋灶下面的火舌連同柴煙一起爭先恐後地擠出灶門——倒煙了。

  「倒煙了——我知道。但是,是什麼原因呢?咋解決呢?」嬸子在一旁催促著。

  我抬頭,凜冽的北風向南掠過……不是風向問題,不是氣壓問題,該是……煙道堵了。我檢查了灶膛與煙道的通口,沒問題。那就是煙囪長時間未打,壁上的煙油聚集太多,影響了煙道里氣流的暢通,就像……老年人的血栓病。唯一的辦法是上房頂疏通煙囪和煙道。但是,他們的兒女都不在家,年近九十的老人怎麼可以上房子呢?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我上了。踩著顫顫巍巍的木梯,我顫顫巍巍地爬到房頂上,站在北風中……當我臉上塗著菸灰,手上拎著儘是煙油的繩子和繩頭上繫著的鐵疙瘩時,嬸子在下面愉快地喊著:「好了,好了,快下來,快下來……」

  這樣的一幕恰巧被趕回家來的秋遇見。事後,她埋怨我說:「你當自己是年輕人嗎?」

  沒辦法,能做的事情,我還是願意去做。就像嬸子家的事,我可以拒絕,但眼看著老人焦急受罪,我能安心、能踏實嗎?

  如果不是春拿回一盆開得正盛的仙客來,我可能一輩子不知道自己有養花的天分,並能通過送花贈花得到別人的讚譽。

  那盆仙客來開著雪青色的花,淡雅,脫俗,不張揚,不奢華。除了用心觀賞,我也摸索它的侍養規律。仙客來對溫濕度挑剔較大,幹了不行,澇了不行,水灑到花心或葉片上也不行……最後,我發現浸盆的方法很適合它的生長需求。這樣精心養護,花期可以從春天直到盛夏。

  當天氣變暖氣溫升高,仙客來也繁花落盡,莖葉枯黃。一時間,不知道這是休眠,還是仙逝。我不忍丟棄,又無法使其重生,只好連盆一起放在門口繁茂的月季花叢的陰涼里,定期澆水,期待奇蹟發生。

  期待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有期又無期,有望又無望。很多人告訴我,花房裡培植的盆栽因為生長條件改變,多年生可能會變成一年生,花期也會相應縮短。雖說這只是他人的經驗之談,但過去養花的經歷,似乎也驗證了這一點。

  我心懷期待,並不為花落花開,只為生命還在。秋天裡一個涼爽的早晨,我驚喜地發現,仙客來的球根上,竟然長出了新的莖葉。奇蹟發生的那個早晨,我的心裡充滿了陽光。接下來我更加期待,希望看到它第二季花開……人在安靜的時候能夠與自己的靈魂對話,也能與動物、植物,以及一切有生命沒生命的物象說話。天地萬物皆有靈,人與萬物皆相關,不論是人是物,不論是可見的真實還是看不見的虛空,都會有些感應的。在我的精心呵護下,在第二個新春到來之際,仙客來如期開放,莖葉翠綠,花朵妖嬈。我的仙客來沒有辜負我,我的喜悅勝過很多其它的獲得。

  這盆仙客來的成活、開花,贏得了房前屋後鄰里鄰居的讚美。他們的讚美之詞中既充滿了對花的喜愛,也有對我的敬佩和羨慕,也有人提出想要幾棵自己養。

  市場上的仙客來並不昂貴,若想買完全消費得起。但那種單純的買賣關係,會讓鮮花的美麗打折。而饋贈卻會讓人在得到鮮花的同時,感受到滿滿的情意。在仙客來又一次休眠期間,我開始嘗試它的繁衍生息。我首先對它的球根進行切分,把帶有芽眼的部分切割下來,經過處理後另行裝盆。這樣,在這盆仙客來三歲的生日裡,我把它的子孫後代送給了鄰居和朋友。之後,我又嘗試播種繁殖,又成功了。那幾年裡,這盆仙客來的血親走進很多人家,成為新主人的新寵。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珍視一盆花。這盆花於我,已不是植物,而是每天都要互道早安的親人,我已愛不釋手,無法捨棄。多年之後,我照顧不了自己,但每次去住兒女家都要帶上這盆花。數不清它隨我走了多少路程,換了多少門戶,直到後來只剩下幾根瘦瘦的莖葉,已然預見它的結局。

  那幾年似乎是我人生的黃金時期——種花花開,種菜茁壯——能和花草樹木一起相伴度日,我心中充滿感恩,對太陽對大地千恩萬謝。

  院子裡僅剩的幾個菜畦,仍是掛滿了黃瓜、茄子、辣椒,院牆上爬滿了冬瓜、南瓜、倭瓜……看著這些蓬蓬勃勃、肥肥碩碩的蔬菜,心裡無比喜歡。

  我自是吃不了多少,於是,送給兒女,送給兒女的同事和朋友……送給鄰居,送給鄰居的遠親和近鄰……當一撥撥人提著蔬菜興高采烈地離開,當一輛輛車載著蔬菜走遠,我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之後,我會收到回饋的電話或口信,有時也會收到回贈的禮物。我從來沒有想到,付出的勞動除了收穫勞動成果,也會收穫愉快的心情,也會收穫感激和讚賞。

  我老了,滿足溫飽變得簡單又簡單,身心需求變得少之又少,但我,不能讓自己閒下來。過於悠閒的日子裡,我會心懷歉意。

  遷入新居以後,沒有自己的園地,我便會去田間地頭挖野菜。春天的田野,充滿了綠意,也充滿了希望。我為鮮嫩的蒲公英和薺菜而欣喜,為採摘它們不遺餘力。采來的野菜大多摘撿乾淨後裝進編織袋,有時一袋,有時幾袋,讓春拿到單位去。春單位的食堂,燉過我種的瓜,做過瓜餡包子和薺菜餃子。當她的同事在電話里向我表達謝意,甚至捎回做好的食物時,我早已忘了漫山遍野尋找野菜的辛苦,點燈熬夜摘撿野菜的疲憊。

  我當是為鄉野而生,鄉野給了我生命的活力。

  當城市建設蔓延到鄉野山村,當原生的山花野草被人工園林替代,我只覺少了自然的樂趣,多了俗世的喧囂。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園地一直還在,青山綠水還在,山花野菜還在,我想我也許——還在。我還會在山水中得到陶醉,在收穫中得到快樂,在幸福中長生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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