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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天 山野情結

2024-09-13 20:50:20 作者: 孫春傑
  我的山野情結是與生俱來的,是從血液里生發出來的。

  我喜歡青山綠水,喜歡蒼天大地,喜歡暖暖的陽光,喜歡啾啾的鳥鳴,喜歡每一棵樹的姿態,喜歡每一朵花的綻放……置身自然之間,有一種無拘無束、曠遠通達的舒暢。

  這一點,春與我有太多共同的嚮往。小時候她跟隨著我,長大後我跟隨著她。我們以大自然為背景,山野田間為舞台,用心演繹著屬於我們的一個又一個故事。

  在只知道幹活兒吃飯的年代,我們都不知道有一個詞,叫「生活情趣」。

  但很多勞動過程,因為有人陪伴,因為有所期待,卻能給予我們內心的愉悅和歡喜。不論做什麼,我們都樂此不疲。

  春天掐蕨菜挖野菜,夏天采蘑菇摘野果,秋天割燒草,冬天撿乾柴……日復一日的勞動,雖然辛苦,我們卻從沒厭倦。因為我們知道,勞動是生活的前提,是生活的內容,是唯一一件能讓我們在付出的同時得到收穫和快樂的事情。

  很多事物的發展變化都像是在畫圈圈,會出現周期性地隱匿或重現,過日子也是這樣。只不過這圈圈一直向上攀援,如螺旋的原理。吃不飽飯的時候,人們把野菜野果看作救命的好東西。有了充足的糧食和蔬菜,便對野菜野果不屑一顧,它們就成了家禽家畜的飼料。等到吃膩了大魚大肉,又把野菜野果視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備受追捧。

  我們采野菜野果,有時候是當作食物自己吃,有時候也僅僅是為了餵雞餵豬。

  每年五一前後,我們會去南山背陰的山坡田埂掐蕨菜。剛萌芽的蕨菜嫩芽總會躲藏在乾草叢中,一旦發現一棵,周圍必有一片。蕨菜要麼靠根繁殖,要麼靠孢子粉繁殖,無論哪種繁殖方法,結果都是成片成片地出現,成群成群地生長。蕨菜很挑剔土質,肥土上長出的,必然肥肥胖胖,貧地里長出的,必然瘦小乾癟。民間叫蕨菜為「娃娃拳」,既形象又可愛。娃娃拳越小,菜芽越嫩。嫩嫩的蕨菜掐回來後,可以焯了水,炒著吃。早些年難得見到肉腥,但即便清炒,那清爽的口感,依然值得回味。也可以焯水後曬乾,干蕨菜炒肉,口感與味道更好。也可焯水後醃製,泡淡後再吃,口感介於鮮菜、乾菜之間,有不可描摹的美妙。等娃娃拳張開了,葉莖里就全是粗纖維了,咬不動嚼不爛,沒法吃。完全張開的成熟的娃娃拳,俗稱「野雞膀」,它是物依形而得名的典型例子。野雞膀的使命,便是在他人的生活里燃燒自己。

  夏末秋初,適當的陰雨天氣,會孕育出五彩斑斕的蘑菇。本地山上蘑菇品種繁多,有榛蘑、滑蘑、大白菇、松樹菇……說起來有幾十種上百種,我們只採常吃的幾種。因為有的太艷,不敢吃;有的太醜,不想吃;有的不認識,不知道能不能吃……蘑菇喜陰,大多生在背陰的山坡,或低濕的灌木林中。我和春都願意鑽到那些低矮的橡樹叢下,找一種黃色的如綢緞簇成的花朵一樣的蘑菇。因為它的顏色、手感、口感都好,我們常常漫山遍野,只為尋它。采蘑菇的時間由我根據天氣情況而定,幾乎每一次都是滿載而歸,筐子裡裝著,外套里兜著……那時候的蘑菇沒有變異一說,沒有草木皆兵的恐怖,但我有一套分辨毒蘑菇的方法——日曬法。經過日光的曝曬,毒蘑菇會自行爛掉。這有點兒像世間事,陽光不但能分辨出人類行為的高尚或齷齪,也能讓有毒的蘑菇融化遁形,真的很神奇。

  采蘑菇時也會有意外收穫。遠看好似一叢蘑菇,近看卻是靈芝。再看周邊,也有叢叢簇簇的小靈芝,彰顯著誘人的神采。我們喜出望外,但不一定采,而是用樹葉和雜草把它們遮掩起來——它們還太嫩,還需要生長……接下來,山棗成熟了。站在滿身荊棘的棗樹叢邊,需要找好下腳和下手的地方,才能小心翼翼地摘棗子。幾乎每次摘棗回來,手上、臂上,甚至臉上,都會留下或多或少的棗刺的劃痕。山棗比家棗小,比家棗酸,皮厚肉薄。鮮棗吃得很少,人們大多會把棗子燙熟、曬乾,用於泡酒,那是純正的「山棗蜜」。

  晚年時候,因為懷舊,我也買過市場上的「山棗蜜」,但口感截然不同。

  夏秋時節,我幹過的最多最累最辛苦的活兒是摘橡樹果。橡果要趁著將熟未熟的時候摘,太嫩了,果不成熟。摘晚了,要麼沒了,要麼加工起來太費勁兒。最初摘橡果,是為了補充糧食不足。剛摘來的橡果還披著毛茸茸的外衣,在院子裡堆得像小山一樣。捂過幾天以後,就可以手工扒掉橡碗兒,扒出橡果。橡果曬乾後,去硬殼,用石碾磨成粉,用水浸泡。經過去澀的橡面,就是人們的食物了。用橡面做的餅子又糙又澀,難以下咽,但人們卻是靠著它度過了飢餓年代。後來就把橡果倒進大缸里發酵,經過發酵的橡果會散發出甜絲絲的味道,那是餵豬的好飼料。因為正值夏秋時節,炎炎的烈日讓人大汗淋漓。我們便大汗淋漓地在荊棘雜草間穿行,攀援上樹、摘果,再大汗淋漓地把裝滿橡果的麻袋背回家來。那真是想逃也逃不掉的勞動啊。

  秋天割草基本上就是春的活兒。她割草有個「怪癖」,只要動手割了,整條田埂或整面山坡,必會一視同仁地光潔乾淨。她說割了高的,留下矮的,就像光溜溜的皮膚上長了疥瘡,看起來不舒服。那時一周只休息一天,她便這個周末割草、晾曬,下個周末收起、背回。因為鐮刀是必用的工具,春的手常常被鐮刀所傷,那些傷疤伴她一輩子——算是她打卡出工的標誌吧。

  冬天的山野蘊藏著更多的樂趣。冬和夏曾在雪地里打過野兔,逮過山雞,也會撒下一把穀物,用籮筐扣些麻雀什麼的。我上山,大多是摟樹葉、撿樹枝、砍樹樁。極寒極冷的天氣里,那些樹樁都被凍得又干又脆,沒有一點兒韌性,用斧子使勁兒砍下去,會斷出齊刷刷的茬子,省勁兒多了。尤其到了快過年那幾天,從山上背回一筐樹樁,頭上還冒著熱氣,再抓起一個剛出鍋的年糕塞進嘴裡,那感覺真是幸福極了。

  山野情結也和藥材有關。我和孩子們一樣,勞動之餘或放學之後,會去山上挖藥材。學生挖藥材,有時是交給學校,多了也賣到收購站。那些年,賣藥材多少增加了家庭收入。我們這裡雖不是深山老林,但常見的藥材比比皆是。我們常挖的藥材有桔梗、防風、黃芪、黃芩、柴胡、紫草等等,這是相對價錢好些的。還有很多莖葉入藥但價格便宜的,像節節草、鏵頭草、車前子、茵陳蒿等,我們很少採。這樣的經歷,讓我幾乎認識了身邊的花花草草,每每講起它們,都會滔滔不絕,尤其面對一些城市長大的晚輩,覺得很有面子。

  山野情結也不是單指勞動。我老年以後,春常常遺憾沒有帶我遍游名山大川。其實,我們只是沒有遠遊。在我看來,家鄉的山水比風景名勝更美,更有故事,更有人情。她參加工作以後,常常會像大人領著孩子似的領著我,游家鄉的山水,賞公園的花草。不論是城市的華美喧囂,還是鄉村的清純寧靜,我都是她鏡頭中幸福的主角。一沓又一沓相片,一本又一本相冊,足以記錄我們的足跡和心情。

  她和她的朋友們似乎把我當成了同齡人,每每出遊,必攜我同行。我曾為公園的花草流連忘返,曾為節日的花展不忍離開,我曾沉浸在櫻桃紅了的六月,沉浸在蘋果飄香的秋天……各種融於自然的愜意,融於山水的歡喜,給了我長久的回憶與無窮的回味。

  人的記憶自帶甄別與選擇的功能,自帶刪除與存儲的功能,有些事想記記不住,有些人想忘卻忘不了。我記住了每一次出遊、每一處風景,也記住了春和朋友的每一次相伴。

  當生活漸漸遠離鄉野,我們與大山的交集越來越少了,但我們依然會把它作為生活中最有趣的話題,依然懷念它帶給我們的種種體驗,依然無法抹去刻在我們靈魂深處的山野情結。這是我解不開放不下的情結,它與我的生命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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