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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天 享受美麗

2024-09-13 20:50:23 作者: 孫春傑
  一生中,只有一句讚美沒有改變——你真好看。

  一輩子,只有一句回答一成不變——好看什麼。

  這句略帶地方口音的回答,不是否定前者的真誠,而是自我謙和,而是難掩發自內心的自豪。

  看一個人的外貌——好看或不好看,和看地貌看風景差不多。角度不同,標準不同,心態不同,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感受與評判。

  至於我,好看或不好看,從來沒在乎過,沒刻意過。我知道自己只是長得周正而已,與精美驚艷,毫不搭邊;知道自己只是衣著得體利落而已,與內涵氣質,相差甚遠。

  我一生沒畫過妝,沒用過名副其實的化妝品。直到兒女長大,我才知道「友誼」牌雪花膏、「大寶」牌護膚液,還有裝在貝殼裡的護手霜……那時候或者用甘油護膚,或者乾脆什麼也不用。我沒畫過妝,但我從來沒有為此遺憾過,我覺得對自己皮膚最大的尊重和愛護,就是給它最清澈最純潔的洗滌和滋潤。

  我一生沒穿過綾羅綢緞,羽衣華裳,但我不允許自己鶉衣百結,不修邊幅,不允許自己破衣爛衫,捉襟見肘。可以沒有好衣服穿,可以穿縫補過的舊衣服,但整潔是必須的;自己縫製衣服,可以不論布料,但合體是必須的;購買成衣,可以不論價格,但適合自己是必須的。

  前半生,對於自我形象,我幾乎沒有概念。「美麗」「漂亮」之類,似乎都是對別人而言,是對那些有紅色歷史、家境富裕,又願意裝扮自己的人的讚美。而我,只是聽到一句「好看」,便會覺得羞怯。那個年代的人,把溫飽看得比顏面更重要。

  對於小時候的我,對於成長中的我,我的印象淡之又淡。沒有影像為證,所有的描述只是道聽途說,抑或來自約定俗成的想像。由此可見,成長資料之於自我認識或他人評價,多麼重要。

  少女時期「良民證」上的照片,小小的,不到兩厘米見方的黑白片,是我為自己留下的最早印象,是我對青春的唯一紀念。雖然青澀,但很清純。雖然陳舊,卻是對那個時代極有意義的見證。它或許染上了「良民」的卑微與忍辱,但它帶給我的卻是再也回不去的年輕歲月和寶貴回憶。

  中年時期,我留下了和梅姐的合照。倚靠在略帶憂鬱的梅姐身前,我自顧自地彰顯著喜悅與幸福。和年輕時候相比,我的成熟溢於言表。但隱藏在照片背後的,卻是政治歧視、生活壓力以及家庭矛盾交織而成的,讓我不堪重負又無處遁逃的天羅地網。

  僅此而已,我的前半生只濃縮在這兩張照片裡。雖然只是兩張照片,卻也為我贏得了不少讚美之詞。

  影像的空白時期,便是人生的空白階段。空白不是虛無,空白也不是忽略,只是那些緣自幼年懵懂或生活窘迫或人生低谷的舊日時光,沒有被父母被自己被時代留下哪怕一點點有意義的印跡。

  當人生過半,步入老年,當現代技術全面普及,我開始懼怕站在鏡頭前面。那些怕,藏在心底很深處,不太能說得清楚。是怕衰老的容顏不堪入目嗎?是怕暴露內心的蒼涼淒楚嗎?是不願意經受容顏與心理的改變嗎?是難以克服自我排斥與否定嗎?是不是每一個人都得經過一番掙扎,才能正視生命的歷程,才能平靜地面對老去的自己呢?

  這是一道難關,但我走過來了,無關豁達與堅強,只因為日子必須向前。

  老年之後,我留下了很多影像,它們大多成像於春的鏡頭之中。夕陽晚景,人與歲月一樣蒼老,我把歲月的刻痕笑成菊花的模樣。鏡頭中的我雖然掩不住滄桑,但與生活和解的平靜,對現世生活的滿足,一如和煦的春風拂過心海,溢上臉頰,凝成取景框中永恆的笑容。

  這笑容是留給夏日荷塘的,在陽光與池水之間,我腳踏石磯戲水,背靠石屏眺望;這笑容是留給廣袤大海的,我坐在古松下,春站在我身旁,背後是碧綠的海,海上是碧藍的天;這笑容留在公園長椅的回眸一瞬,留在紅櫻桃的輝映之間,這笑容融入晨風中的紫槐花穗里,融入黃昏時的海風吹拂中……家居照中,有忍俊不禁的大笑,有故意作態的扮丑,有不經意間的掠影,有許多許多的生活細節……春為此做了很好的整理和保存,她總是想留住有我的歲月與風景。

  每次,與人分享這些,幾乎都會聽到對方的稱讚——你真好看。

  每次,我都回答——好看什麼。還是這句浸透了地方口音的回答,不是否定前者的真誠,不是自我謙和,自我掩飾,而是對人生的接納,對衰老的慨嘆。

  當「好看」的讚譽紛至沓來,我已垂垂老矣,離「好看」越來越遠。我知道,這一聲聲讚美是晚輩給我的一份份安慰,雖有「哄騙」的嫌疑,我卻能感受到滿滿的愛心與暖意。

  幾乎每次到商場,都會有年輕的售貨員徑直迎過來,滿臉笑意地瞅著我,說:「老人家真好看,年輕時不知多美呢!您試試這件衣服……呃,這件衣服就像是專門為您設計的呢!」我便會喜歡地看著售貨員,喜歡地接受她的讚美,喜歡地看著卻是為我增光增色的衣服,然後喜歡地買下。我知道這是售貨員的營銷智慧,也知道她一定對很多人說過這樣的話,但我相信,那一刻,她對我是真誠的,她的笑意和讚美是由衷的。

  幾乎每次去醫院,醫生護士都把我看成醫院裡最漂亮的病人,最可愛的老者。大約十年前,我因為心臟功能衰竭住進醫院。雖然病情嚴重影響了我的生活,但醫護人員的愛心和耐心,卻讓我感受到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溫暖,讓我感受到備受關注和寵愛的幸福。在那裡,我聽到最多的是大家對我的稱讚。

  可愛的小護士說:「奶奶真好看,天生一美人呢!」

  病友說:「您這麼和藹慈祥,一定是修煉三生了吧!」

  前來探病的親朋好友,以及他們的同事朋友,則是毫不吝嗇地讚美於我。他們的讚美,仿佛一劑劑良藥,愉悅了我的身心,促進了我的康復。

  這連綿不斷的讚美,關乎形容,關乎笑容,關乎品德。我為此心生感恩——我感恩父母,給我如此形容與品德;我感恩生活,是生活的艱難、人性的善惡和人情的冷暖,給了我不一樣的經歷、感悟和參透,給了我不一樣的豁達與清明。生活如茶,總是先苦後甜。人生如縷縷看不見的茶香,愈老愈濃烈,愈久愈芬芳。

  我把生活賜予我的一切,釀成永恆的微笑,掛在臉上。我以這樣的微笑,迎接每一個如期的早晨,面對每一個遇見的人,每一件瑣碎的事,每一處精美的風景,每一個生命的奇蹟。

  我的微笑是真誠的。我會因為熟人的親切而微笑,因為路人的友好而微笑,因為花草樹木頑強的生命而敬仰地微笑,因為小貓小狗萌寵可愛的模樣而抑制不住地微笑。

  我的微笑是發自內心的,沒有絲毫的做作和虛偽,不需要掩飾,不需要獻媚。有人說我的微笑有一種樸實無華的美麗,有一種無法抵禦的魅力。如此讚美,我受之有愧。但我願意把這讚美注入生命中,相伴到最後。

  人,無法抵擋青春的逝去,無法抵擋身體的老去,但微笑不會老,愛不會老,追求與嚮往不會老。

  當我離不開拐杖,甚至離不開助行器的時候,依然會把家務整理得整潔乾淨,依然會把自己穿戴得利落得體——我隨時迎接每一個走進門來的家人和客人,隨時享受著人們的讚賞——老太太真漂亮!這家真乾淨!

  當我重病臥床,無法自行自理時,我知道兒女會把我的頭髮梳理得依然順滑,把我的衣服穿戴得依然整齊——他們知道形象之於我超乎吃喝用度,他們知道乾淨利落對於即便不會表達的我,依然很重要,很重要。

  我早早為自己準備了謝世的衣物,並幾經更換。我不要極肅穆的顏色,而選擇了久違的、年輕時可望不可即的絳紫色——它似乎更適合我的性格與心境——看起來,如一片濃重的晚霞。當我隨夢飄然而起,我看到沉浸在這片晚霞中的我自己。那條白色的紗巾,恰如晚霞中一抹飄動的雲……美麗如仙……美麗如仙……我聽到有人心心念念。

  當我沐浴著最後的輝煌,耳邊恍若飄蕩著——生如夏花般燦爛,逝如秋葉般靜美……這樣的千古絕句,但這樣的頌歌不該為我而唱,因為我實不敢當。我卻願意以一朵夏花的燦爛、一片秋葉的靜美,為自己的靈魂寫一首悽美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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