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今生來世間> 第三十五天 山坡上的白頭翁

第三十五天 山坡上的白頭翁

2024-09-13 20:50:27 作者: 孫春傑
  又是一個風蕭蕭雨紛紛的日子,又是一個適合懷念的日子。恰逢清明,一切像是天意。

  今天,我看到了從未看到過的場面——很多花,很多人,很多人的悲傷和眼淚。第一次置身如此盛大的場面,心緒不免波動,會生出一些激動與期盼來。

  意外的是,今天我收到了春的來信,她專為這一天而寫的信,她似乎了解我的期盼,沒有辜負我的期盼。

  習習的風吹動著信箋,信箋上淡紫色的白頭翁的花瓣似乎在顫動。有雨絲灑在上面,星星點點,圖案與文字被浸濕,氤氳開來。信很長,洋洋灑灑五千言,道盡了春幾十天來,不,應該是幾年來艱難的心路和綿綿的思念。春說,她願在心裡為我們燃起幾炷高香,願意借著縷縷輕風托送她的心愿。我們在裊裊的輕煙里看到了春的臉龐,有些飄飄然的,寫滿思念和悵惘的臉龐;看到了從字裡行間顯現出來的有關我們的故事,有關她對我們的疼惜與愧疚;看到了春流自心底的長淚和虔誠的長跪。

  不是這個春天激發了春的眼淚,從兩年前那個夏天開始,春的眼淚就長流不止。從兩年前那個夏天開始,從我腿腳不靈、言語不清開始,從我想留在她身邊卻不得不離開的那個夏天開始……那個夏天開始,她便是我床前的梅雨,是唯一能帶給我清涼的雨絲。她無從表達,我不能表達,我們只是手攥著手……我的手已經萎縮,已經痙攣,我想有所表示或回應,卻無能為力,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手溫暖而有力,向我傳遞難言的心思。

  那個夏天開始,她便在我與她之間來來回回,在來來回回的路上行車,在來來回回的車上,忍不住恣意地流淚。在那條路上,忽閃而過的草木看見了她的眼淚,雙閃的駐車燈見證了她的心殤。

  那個夏天開始,她有了懂事以來不曾有過的抑制不住的嚎啕痛哭,從此,變得沉默且冷漠。她曾經的熱情隨淚水流逝了,她曾經的心意、情感,曾經珍惜並熱愛的很多東西,都隨淚水流逝了。

  但是,更多的時候,無人的時候,無人的地方,她還是會默默地流淚。

  有些淚,化成心痛的痕跡,掛在臉上。有些淚,變成暗流,在心底涌動。她的淚中,不只是咸,還有苦澀,還有辛辣;她的心裡,不只是想念,還有失望,還有絕望。她的絕望,來自她擋不住我的老去,來自無法救我於新生,來自她看到了很多無法改變的我的困境與痛苦,來自她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永遠無法解脫的自責……

  她在信的最後說到清明節,說到我們以及我們的父母……她的用心在於了解我心,她的苦心在於了卻了我的心事。

  幾十年了,我對父母的思念之淚灑遍鳳凰村的山山水水,浸濕了每一個不眠的夜晚和痛不欲生的瞬間。我以為,我們會在這場夢裡相見,但是,沒有,我苦苦地尋找了幾十天……也許,他們在前路等我,等我共建一個幸福的家園。也許,他們早已轉變,以另一個種族、另一種身份,關注我的每一次禍福,陪伴我的每一次悲歡。

  幾十年了,這份思念深深藏在我的心底,藏在屬於我自己的世界裡。只有在今天一樣特別的日子,我才會借一縷清明的高風,捧一抔復甦的黃土,灑兩行悲愴的淚水……我把多少辛酸和委屈都留給這個日子,把多少思念和祈願都寄托在這個虔誠的儀式里了。

  春長大之後,差不多每個清明節,都陪我上山。那時私家車很少,人們大都步行。走大路太繞太遠,抄近道,就得翻山越嶺。後來墓地遷到更遠且更荒涼的地方,那裡山坡極陡,長滿荊棘,無路可循,每去一次都極盡辛苦。

  即便辛苦,我也一定會去。每次在父母墳前,我都會毫無顧忌地痛哭一場。我的淚水是一條河,我是起點,父母是終點,滔滔河水載滿了我的思念。山風聽得見我的哭聲,輕輕搖動的白頭翁淡紫色的花瓣聽得見我的哭聲,默默站在白頭翁旁邊的春聽得見我的哭聲。我無需勸阻,無需安慰,我知道山風懂我,白頭翁懂我,春一定也懂我。

  後來,兒子有車,春也有車,我卻出不了門了。我直不起腰,挪不動步,連攙扶也難得行動了。我無法再上山,尋求父母的慰藉,只能是隱藏在心底的一種奢求。每每遙望父母的方向,心中不免充滿思念和嘆息。

  在鳳凰村的規劃中一併建設起來的,還有鳳凰山墓園,父母是最早的受益者。雖然交通方便,我卻不能來到這裡,為此,我深感遺憾。想著父母的墓前不再有清明時節的白頭翁,不再有白頭翁搖曳的花瓣,不再有我的哭訴和陪伴,父母是不是會更加寂寞孤單。

  是誰把白頭翁叫做才智之花,又是誰把它叫做奈何之草?難道它來自奈何橋邊,難道它是奈何橋邊的風景?這棵棵披著絨毛的植株啊,這片片單薄清麗的淡紫色的花瓣啊,如何承受得起人們沉甸甸的寄託與思念!

  我收起飄著白頭翁淡紫色花瓣的信箋,收回似乎已經走遠的思想和四下尋覓的眼神,低頭的一瞬俯視到自己的心底——依然蒼茫。一種心愿油然而生,我該開闢一片心的沃土,撒下白頭翁的種子。然後,滿懷期待,期待下一個春天的到來,期待淡紫色的白頭翁的花海。


關閉